“我不是……”
“我知你不是为了自己,你是看见谁病了,都想治一治的……神医。”看她有点囧,他又笑了,抬头看看挂在车棚里面的夜明珠道:
“以前我怎么没想到这个法子,晚上出门,车棚里就特别黑,还不好点灯,每次都只能坐着闭目养神。”
“你还好吗?昨晚进宫不好受吧?”她想起食盒里的那些腿。
李奏拉过她的手,放在自己掌心里慢慢摩挲着,脸色也有些黯淡:
“比我更不好的是光王。宫中伶人唱完一曲《长寿乐》,圣上就要光叔照着唱,因为沿用的是我祖君生辰节上用的曲子,圣上就非说他会唱。
给我那些腿,是王守澄提醒他以形补形,只不过,他用鸡鸭鹅来表示我上不了台面。”
“圣上也太过分了……”
李奏抬起头笑道:
“谁让他是圣上?不说他了。这朵芍药花,插在你髻上真好看,也不枉我进宫一趟。明日庆成节进宫,你让宫女替你摘几朵没开的,回去养着慢慢戴。”
“贵女们有样学样,等我们走了,宫里的花园还不秃噜了?”
洛泱依在他怀里“咯咯”笑道。
“我府里没有温泉,珍王府后院倒是引了一股温泉水进去的,回头你找找,有没有温泉经过的地方可以种花。”
“要能种我就种棉花了,摘下来戴头上的花,只一天就蔫了,简直是浪费。”
洛泱的手指在李奏掌心里挠着,他忍不住又捉住她的手亲了下去。两人在慢慢走着的马车上腻腻歪歪,但苏府终于还是到了。
“我走了,明天宫里见。”
“嗯,宫里见。”
程飞特意让车子在树影里停了停,李奏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李奏这个夜行者并没有直接回府,而是到了西市旁的延寿坊。进了“东都柜坊”后巷对着的一个铺子,叫做“流莺小筑”。
这是个新开的酒肆,虽不在热闹的西市,因延寿坊住着许多单身的胡人,这条街上开的酒肆也很热闹。
阿冽过去扣了扣门,后门开了,来开门的是契丹人萧兀欲,他是萧崇义的属下:
“主人已经侯你们多时,请二位跟我来吧。”
进了后院的一间厢房,却又从坐榻下面进了一个地下通道,出来的时候,已经是背后的“东都柜坊”的库房。
看他推门进来,里面的人都站了起来,裴煊笑道:“不是阿凛带着,我都不敢相信这是你的地方。”
李奏一撩袍子坐下,他也笑了:
“我也第一次来。这是萧崇义的主意,他说他父亲的馆驿也是这样,那日带我们进去的密室,其实另有出口,没让我们进去罢了。”
桌上放着个暖锅,暖锅分成四格,中间留了个圆形,那是用来放酒瓶暖酒的地方。
苏元枫将盖子揭开,四格汤底,放的料各有不同。他边往里下着肉,便笑道:“我家里那只馋猫,若是知道我们背着她偷吃暖锅,非得躲在被子里哭上三天三夜。”
阿史那.夔也被带了进来,玄慕忙在下手添了张鼓凳,笑道:“我师傅说,这次你立了大功,又任了新差,让你上桌一块吃。”
阿夔见萧崇义也坐在下首,也就不客气挨着他坐下。
只听李奏问:“东元邸店里现在怎样?”
“回公子,我们有人一直守着,没什么动静。现在城门也关了,就等明日钱箱出库。高袆的商事过所已经交给他了,改了名,一路过关卡到幽州都不会有问题。”
过所是官府开的临时身份证明,商人、赶考的学子可以凭“官府过所”,一路上对付身份检查,还可以在驿站便宜吃住。
阿夔去为高袆开过所证明,是因为元枫给他变了个身份,毕竟在京城里管得严格,苏家容不下那么多护院。
京兆府下设两县,城西为长安县,城东为万年县。
县衙、左右金吾卫、御史台的巡使,三方共同负责京城治安。其他两个招人容易,最难的是巡使。
因为京城官宦子弟就是治安不安定因素之一,御史台的任务就是管理那些闹事的官宦子弟,这得罪人的差事空缺了整整一个月。
原因就是,一月前,工部尚书的小儿子酒后发疯,把巡按判官给捅死了,最后以尚书儿子患有癔症,不了了之。
既然没人愿意干,苏元枫的推荐就很及时,再说阿夔原是苏家亲军的旅帅,让他担任还有点屈才。
御史台怕阿夔反悔,很快就发了刺牒,今日阿夔带着几个人已经到御史台报到。
阿夔任御史台巡按判官,阿南任了巡按支使,虽无官品不如流,毕竟在京城有了份身着差服,带刀出行的正经差事。
第二零四章 咏明德寺
在东都柜坊的后仓厢房里,几个意气风发的男人围坐在热气腾腾的暖锅前。
桌子够大,李奏让阿凛、阿冽、阿慕三个也入了席,很多年以后,有人回想起来,这是他们吃得最舒心畅快的一餐,也是这些人唯一一次,君臣尽欢。
十月里的庆成节,宫里银杏树的叶子才刚开始变黄,太和殿空荡荡的殿前广场,今日摆上了一排排的矮桌。
太和殿正殿里坐的是圣上、太后、皇亲国戚,殿外坐的是正五品以上的大臣。
大殿门口设置成了歌舞台,两旁乐工各有二十四人,舞者多达六十人。大家入场的时候,新编排的《长寿乐》,就已经在殿外奏响。
嫔妃、公主和贵女们的宴席设在偏殿,她们看不到歌舞,只能听到乐曲。但无需歌舞助兴,偏殿内衣香鬓影、环珮玎珰,自有一番风情。
乞巧节大家曾聚过,比现在人还多,这些贵女们虽然已经落座,仍找到熟识的人窃窃私语,像是几辈子没见面了那般。
苏洛泱独自坐在柱子边的一张台子旁,这里远离太妃、长公主们。
从进殿开始,她的心里就有一丝不为人知的感慨:
大明宫太和殿,这是文宗二十六岁以后,被宦官软禁致死的地方,如今却在此歌舞升平,庆祝他二十二岁诞辰。
“这位小娘子看着眼生,不知是哪个府里来的?”
坐在洛泱旁边的,一位高髻上插了很大朵绢花的小娘子问道。看她应该比和自己年龄相当,洛泱欠身笑笑:
“我姓苏,是刚从洛阳来的,所以并未识得。”
“姓苏?洛阳我只认得李留守的孙女李娘子,不知妹妹可知?”
那小娘子扇了扇手里的团扇,扇子上似乎熏了香,浓浓的麝香味扑鼻而来,差点让洛泱喘不过气。
“李兰枝啊,她是我女学同窗。不知妹妹如何称呼?”
“我叫贾文玉,京兆尹贾束是我祖君。”那小娘子用扇子掩着嘴,“吃吃”的笑起来:“原来李兰枝也上过学,上次我们比赛写‘咏月’诗,她可没说。”
旁边一位贵女笑道:“乞巧节洛阳上女学的,可被我们压得死死的,一个也没比过我们,李兰枝怎么敢站出来?”
旁边的女子都嘻嘻笑起来:“苏娘子,你算是逃过了,再别提上女学了吧。”
虽然洛泱穿越之后,一天课也没上过,不过她倒认为,东都保留着女学没什么不好,她故意问道:
“你们不上女学,难道与兄弟们一块念书?”
旁边女子都被问傻了,没想到,苏洛泱是个不怕死的。
“我在家里自有母亲教我《女则》《女训》,读诗写诗也是可以的,干嘛要和兄弟们一块念书?难道,你上了女学,就比我们高明得多?”
贾文玉有些不高兴,声音就有点尖,连太妃们也侧身问旁边的公主,可坐前面的几个人却都不认识贾娘子身边那位是谁。
杨太妃突然想起一个人,忙招手叫了女官过去,附耳一问,果然是李明珠的小女儿苏洛泱。
洛泱不知道,乞巧节的时候,因为圣上出了个“咏月”的诗题,正殿男子在写,偏殿的女子也在写。
可洛阳的几位写得都不怎么好,就被长安贵女嘲笑一番。
所以,李兰枝提都不敢提自己上过女学。
现在歪打正着,洛泱又提起了这个话题,怎能不让她们幸灾乐祸?
后世人只记得盛唐时女子地位提升,却不知李奏父亲让人写了《女论语》、《女孝经》让女子学习遵循,这两本书各有一句话让洛泱印象深刻,那就是:
“将夫比天,其义匪轻”,和“罪莫大于妒忌”。
也就是这时,长安女学都关了,贵女们回到足不出户的时代。
既然她们不上学,当然要说不上学的好,贾文玉本就想出风头,见大家看着她们,便指着不远处的明德寺道:
“既然苏小娘子认为自己上过女学,比我们都强,那……我们比试比试,就咏眼前的这座明德寺,做为庆成节送给圣上的贺礼如何?”
呸!真是个马屁精!
明德寺本叫“唱德寺”,那些大臣们为了表现对当今圣上的褒扬,上疏奏请改为“明德寺”,现在要“咏明德寺”,不就是暗拍圣上的马屁?
“这个提议好,”金堂长公主推推身边的张太妃,笑道:“母亲,您就给她们做个判官,也好到皇兄面前讨赏去。”
张太妃点点头道:
“明德寺就是圣上明德,女子含蓄,这个题目果然好。那位是哪府来的小娘子?”
“回太妃的话,我阿爹是同州防御使苏知远。”洛泱站起来给两位太妃行礼。
“原来是李明珠的女儿。你第一次进宫,莫要被她们唬住,不过是一首诗罢了。”张太妃安慰她道。
洛泱淡淡一笑:“多谢太妃,不过小女建议写两首,省得事后有人说发挥失常。”
两位太妃都笑了起来,这还是个得理不饶人的脾气。
杨太妃笑道:“就依了她。”
宫女们连忙捧来笔墨纸砚,铺在苏洛泱和贾文玉面前。
贾文玉早就想好了,她陪母亲去过寺庙,那些寺庙的墙上,经常留有文人墨客题的诗,反正苏娘子刚到长安,默写两首,她必不知。
于是她提笔就写:
《咏明德寺(一)》
鸣钟香鼎绕红尘,
朝拜谁来觉了因。
出入庙堂知德信,
头顶青天奉诸神。
《咏明德寺(二)》
避世不须觅深山,
处处寺庙有神明。
佛祖如有济世意,
信女甘愿宿佛堂。
贾文玉写完,自己读了一遍,觉得还不错,得意洋洋的去看苏洛泱,只见她写了一首就把笔放下。
洛泱心中暗自庆幸,这大半年来,李奏得住机会就让自己练毛笔字。写这样的大字,她已经不需要用羽毛笔了:
《咏明德寺》
潮随暗浪雪山倾,
远浦渔舟钓月明。
桥对寺门松径小,
槛当泉眼石波清。
迢迢绿树江天晓,
霭霭红霞海日晴。
遥望四边云接水,
碧峰千点数鸿轻。
“怎么,写了一首写不出来了?”贾文玉没想到,自己写绝句,她居然卖弄,写了首律诗。
“我写完了,两首。”
“你当我们都是瞎的?难道你想把一首律诗拆成两首?”贾文玉一说,大家都笑起来:
既然你只会写八句,刚才干嘛不拆开写?真是太笨。
洛泱懒得跟这些人说,将手里的诗稿,交给了过来收稿的宫女。
宫女将她们两人的诗稿递给两位太妃,她们也愣住了:
不说诗写得好坏,说好写两首,为何她自己只写一首?
“你们在玩什么?”
原来是正殿的仪式结束,大家都到太和殿外的毬场上去打马球、蹴鞠去了,圣上听到偏殿里的笑声,带着正殿里的人走了过来。
洛泱回头,一眼就看见,走在人群后、坐在轮椅上的他。
第二零五章 回文诗
杨太妃将手上的诗稿递过去,笑道:“圣上,这是他们在写诗要给您贺生辰呢,我们还没分出个胜负,您就来了。”
圣上接过去看了一眼诗题,心下高兴:“原来是《咏明德寺》,这两首是哪家小娘子作的?”
贾文玉施施然上前行礼道:
“启禀陛下,我们约好各写两首诗,您看那两首,是小女写的。”
圣上抬头看看,有点眼熟,笑问她:“贾文玉……贾束是你什么人?”京中五品以上大臣,只京兆尹姓贾。
被圣上一下猜中了,贾文玉心情有些激动,忙答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