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墨白不再说话,一脸阴郁的往茶叶铺前堂走去。
哪知到了前堂,并未看见陈掌柜说的“要求降价”的大家,只有两个掌柜在前台算账,看见史墨白过来,两人都陪笑与他打招呼:
“史大郎安好。”
“你们这是在结账?”
一位年长些的胖掌柜回道:“是啊,把冬茶的尾款结一下,春茶价钱太高,主家给的预算不够,还得回去商量商量。”
“去年浙东涝灾,对收茶影响很大,再就是官府定的茶价……大家都要赚钱的嘛,我们的假钱就水涨船高了。”
这两位都是熟客,史墨白对他们还是蛮客气的。
“啊,是是是,理解理解。”
两位敷衍笑着,看前台二掌柜摆算筹。
只见他提笔记了个数,手肘不小心撞了桌子一下,算筹乱了,史墨白就在面前,他顿时慌了手脚,柜台上的算筹越摆越乱,眼看史墨白脸色渐沉,那两位掌柜忙打圆场:“不急不急,慢慢摆。”
其中一人又道:“今天看贺拔惎那小子摆弄算盘,那算得才叫快,算珠子都固定在盘上,容易记还不容易丢。回头去打听打听,他那算盘卖不卖。”
“买了你也不会用,要参加他们那啥协会,才教你使。”
“参加就参加,不就是签个契约吗?不主动做假账,我们做掌柜的,要不是主家指使,哪有主动做假证的?”
他俩顺口说着,柜台里面的二掌柜手一抖,算筹又乱了。
史墨白咬着后槽牙板着脸转身离开。
“哎呀,我说覃二掌柜,看你家阿郎脸色不好啊……”
那二掌柜哭丧着脸道:“您就别再说了,算完您的账,我就该卷铺盖回家啦!”
“那你可以去苏家的掌柜协会啊!他们教算盘,还教记账,学好了还怕找不着饭吃?”
覃二掌柜愣了一下:
“还有这么好的事?他们家这么做,图什么呀?”
“那就不知道了,反正对我们来说是好事。”
他们不知道,洛泱在茶友会、掌柜协会后面更大的布局:
大唐官府的单式记账法,用“入、出”为记账符号,按账务发生时间进行记录,而且出现了统一的会计体数码字,摘要中财务去向清晰,责任人明确到官职。
这在当时已经很先进了。
但民间的记账则五花八门,连规范的“收、支”符号都很少有人使用。要发展民间手工业、商业,配套的会计技术不可少。
要想查商人的账,因为不规范,查账难,隐藏的猫腻也不容易被发现。
洛泱跳过官府的单式记账,推广更为科学的复式记账法,民间掌柜从无到有,很容易接受。
这对将来整顿奸商、行业清理能起到事半功倍的效用。
当然,这都是要等李奏上台之后才能做的事。
不费鞋的“掌柜协会”,在春茶上市第一天,便借着算盘,这一华夏算术神器的吸引力,开开心心成立了。
第390章 刚性兑付
史墨白虽惊叹于苏洛泱的创造性,但在他游刃有余的做买卖上,还是没把这将军府里的小女郎放在眼里。
他选择性的忽视了史家茶叶铺最初几天的冷清,等到发现苏家已开始陆续往外出货,这才在屋里踱起了步:
“只有两家订货?这怎么可能?榷茶之前我们的客商有六十多家,现在怎会只有两家?”
坐在椅子上喝茶的颍王,似乎被茶汤里没滤干净的茶渣粘住了舌头,“呸呸”的吐了两下,把茶盏往几上一放:
“给本王泡杯绿茶来!”
“绿茶?咱们家没有……绿茶。”茶娘看看史墨白小声道。
颍王鼻子里轻哼一声,淡淡笑道:“史大郎,你也忒小气了,虽是竞争对手,也该喝喝他们的绿茶,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嘛。”
这几天东市里的动静挺大,西市里更是出了奇事。
日本国、新罗国,一向追随大唐茶文化,皆用团茶、饼茶,只是在茶具上加入了自己的地方特色。
两国使者去年庆成节结束就赖在长安没回去,直到如今天气转暖才打算启程回国…
可他们最近品尝了苏家茶叶铺推出的散茶,便提出让朝廷把赐给他们的团茶换成散茶,还要配套的天青琉璃盏。
先找了四方馆,四方馆哪见过这样要求换赏赐的?
通事舍人赶紧找中书省。
中书省也没辙,骂骂咧咧上奏给圣上,算是把毬踢出去了。外交无小事,就算是圣上这段时日寒暑交替受了风寒,还是打着喷嚏召见大臣商议:
“李爱卿,你怎么看?”
李宗闵是中书侍郎同平章事,中书省正是归他管。他没品过散茶,只是见小儿子李瓒夸了几次什么绿茶。
在街上看见靛蓝少年,好奇问了下仆人,说那是送绿茶、花茶、牛乳茶和茶点的。
本以为是长安城万花丛中一点绿,没想到被番邦使臣折腾成了一片林。
“回禀圣上,散茶不过是少年郎推崇的新鲜玩意儿,大唐主流还是团茶、饼茶,还是让四方馆好好劝说两国使者,圣上赏赐则是精华,何必追求细枝末节?”
李宗闵并不是很在意,他建议道:
“他们不过是想在临走之前多要些赏赐,不如就在西市上采购些散茶送他们个人,得了好处,自不会多话。”
王守澄站在圣上身侧,提醒道:
“去年庆成节,新罗国就向大唐索要过《艺文类聚》,该书记录了大唐天文地理、风俗成就,大臣们反对将此书送给新罗国,说此书一去,大唐精华必被新罗据为己有。
圣上已经拒绝过一次,这次不过是要点茶,臣以为,若再次推脱,难显大国风范。”
礼部侍郎杨嗣复禀道:
“禀陛下,臣赞同王大将军的话。藩属贫国,眼皮子浅,什么没见过的东西都想往家里搬。我们是宗主国,一再拒绝会有损大国形象。”
“这散茶到底有什么好?朕都没喝过,又不是贡品,怎么就入了使者的眼?”
听了此话大家才反应过来,圣上一直作冥思苦想状,想的竟是这个问题。苏元枫忙禀到:
“臣母爱饮茶,府医却说,饮浓茶汤与臣母所服药相冲,机缘巧合,臣妹得到一制茶方子,这才有了清淡的散茶。
今年榷茶仓促也就是试着制了一批,未知效果,还不敢上贡。”
谷鯒span>“朕准你送你家散茶入宫。至于日本、新罗两位使者,就交给苏爱卿去办吧。”
圣上踢毬技术不错,毬踢出去了,还能保持发型不乱。下面站着的李宗闵心里却有点乱:
我这两日右眼皮跳个不停,难道要应在这茶叶上?
他想起自己去年跟着颍王,往史墨白的“母鸡金”里放了一千贯,说好了连本带利还五千贯的,可别亏了我银子。
散朝之后他就悄悄去找了颍王,这才有了颍王亲自来找史墨白。
他故意说要喝绿茶,史墨白的茶娘答“没有”。他这才问起:“史大郎,我们去年放给你收购春茶的钱,是不是连本带利能还了?”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史墨白一阵头皮发紧,赶忙拱手道:
“春茶才刚上市,钱还没回那么快,只怕还要再等一阵。”
“你莫诓我,”颍王收了脸上笑意道:“春茶赶的就是新鲜,上市半個月还拿在榷茶商手里,只怕价钱也要掉下去了。
我来之前已经打听了,东西两市,出风头的可是苏家,不但是散茶价钱便宜,就是她家收的饼茶也比你的便宜。
你老实说,是不是你胃口太大,故意抬高价格,把自己作没了?”
见颍王严肃起来,史墨白忙陪笑道:“怎么会?我们原来预计的市场条件还在,价钱就跑不掉。茶叶减产是既成事实,难道苏家还能变得出更多的茶叶来?”
“哼!我的事实就是连本带利拿回我放的钱。你可别忘了,你那只‘母鸡金’里,可全都是长安城达官贵人的银钱,若是生不出金蛋来……你这皇商就只能做到今年春天了。”
颍王话讲到这个份上,史墨白真是打掉牙齿往肚子里咽。
昨晚他们盘点账务有个惊喜发现,去年募集资金的时候,安王、韦元素还在,现在人死账消,他们还省了还这两人的钱。
“殿下,我们认识也不是一两天了,对史某您还不放心吗?”史墨白暗自抹汗。
“谅你也不敢。”颍王没什么表情,挑起眉睥睨道:
“圣上有道口谕让我带给你。”
“口谕?”
史墨白大惊失色,圣上并没有往他的“母鸡金”里放钱啊,为什么会有口谕给他?他手忙脚乱的整了整并不乱的袍子,垂首敛目道:
“草民史墨白接旨!”
“皇商史墨白接旨。朕听闻反贼李溶、韦元素各有一万贯钱在你处放钱,本利共十二万贯,尔务必将此款于到期日交入太仓内帑。钦此。”
“草民谢主隆恩!”
史墨白万万没想到,当初洛泱动员表兄们投钱到他的母基金里,就是为了今日借机告诉圣上,他手上还有安王和韦元素的钱。
反贼的钱当然是圣上的。
圣上一文未出,白白得了十二万贯,他当然不会放过。
当元枫将圣上口谕的事告诉洛泱时,她拍手笑道:
“这就叫做‘刚性兑付’,史墨白,我就看你从哪里掏这一百二十万贯!”
第391章 杀鸡取卵
圣上顶替死去的安王、韦元素做了“母鸡金”的投资人,史墨白必须刚性兑付。
过了两天,又有人不小心透露给圣上,说伊阳郡主的“母鸡金”已经下蛋了。
当初兴庆宫、齐王府、珍王府、昌平郡王府和国公府,主人、奴仆,或多或少都放了些钱,现在伊阳郡主的春茶已经卖光了,自然就要按照份额来分钱。
听说珍王那份都给了珍王的淑人,够她锦衣玉食过完这辈子。
圣上一听母后都得分了钱,便派颍王去催账。
史墨白内心苦啊!
一千贯收的紫笋茶,平时卖六千贯,其中两千贯是加工费、运费、人工、损耗和商税,也就是能赚三千贯。
今年榷茶,为了确保自己的市场份额,他和浙东观察使串通,又甩出了他做皇商惯用伎俩:用估高布帛价来压低茶价…
朝廷榷茶,给出一个铜钱价,十斤一千贯,除此以外,还会给一个以帛换茶的价格,那就是估价,这个估价在当地还能根据实际情况做调整。
若是帛的估价过高,实际价格可能只有七百贯,那就等于十斤茶只换了七百贯。
史墨白做榷盐的时候,就是用高估的帛价从盐户手里掠夺更多的价值。
为了保证自己的市场份额,坐实茶叶“减产”,他们还动用州府衙役,把不愿低价卖的茶农说成是抵抗朝廷榷茶,放火烧光整個茶园。
第五富回来将浙东收茶的惨状告诉苏家兄妹,洛泱陷入的沉思:
大唐做盐、酒、茶的专营,增加朝廷税收,这本是富国之道,可恨的是,户部、度支他们辛辛苦苦算出来的“一千贯”相对公允的价格,被官商勾结,下坑生产者,上坑消费者,最后从茶农的“七百贯”变成了市场的“七千贯”。
朝廷所得不过是十分之一的茶税和十分之一的商税,也就是前后八百贯。
中间的大头,被榷茶商和相关的官宦瓜分了。
今年的紫笋茶价,必须在九千贯的价格,才能支付给参与母鸡金的权贵们。
洛泱选择紫笋茶和他打,就是因为紫笋茶牵涉的茶农少,本身价格就虚高,越是高价的茶叶,利润也高,她就有更多降价的余地。
李奏更是霸气,直接把圣上最初拨给他的那十个侍卫之二的王延、孟广派了出去。
他俩跟李凛、李冽一样,有着齐王府校尉军衔,手持齐王府令牌,去管理齐王府自己的产业,亲王可以不纳税,对地方一律不睬。
在齐王府的霸道下,他们在浙东的柜坊,还给那些受损茶农放钱,等第四年茶树有产出后,再用茶叶分次归还。
第五富觉得自己就像打了一场仗归来,他感慨万分:
“当初我一直为先祖叫屈,当时若没有先祖铸行大钱,肃宗皇帝如何能快速敛富,用于平定安史之乱?到头来,先祖落得个流放夷州的下场。
而接替他的刘晏更甚,推行榷盐后,被贬忠州,还被先圣派内侍缢杀。
我曾为他们叫屈,他们都是财相,执行的是先圣的任务,也就是为朝廷敛财,让朝廷能够有钱来度过难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