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哪能?我这不入品的内侍……您觉得,何氏父子做了魏博之主后,魏博与朝廷的关系怎样?”
果然话里有话。
“何进滔做了节度使,头两年收拾烂摊子,如今,他们已在着手准备,让魏博重新开始对朝廷纳税。
圣上也很宠爱何进滔的女儿何美人,可惜她福薄,不得长寿。圣上给了她贵妃的哀荣,对何家也是一种安慰。”
“若何节度使知道,自己的女儿并非病死,而是死于非命呢?”
李奏还真没想到这一层。
“今年年初,您遭人陷害,王守澄趁机清洗了一批跟圣上走得近的宫女太监,何美人仗着父兄有兵权,当面顶撞了王守澄,结果第二天就被王守澄找了个借口,逼着圣上给她赐了毒酒。
圣上忌惮何节度使,不敢将中毒发黑的尸体葬于墓中,便换了具尸身,真正的何美人,则送到乱葬岗焚尸。小人便是替何美人安排后事之人。
小人害怕将来有朝一日案发,何家要来找尸身验证,便未真焚烧,而是找个地方埋了。小人已将地点特征画了下来,是真是假,挖出尸身,一验便知。”
说着,柳青递过来一张纸,画着他在乱葬岗埋何美人的位置。
李奏明白了,柳青这既是向自己表衷心,更是让自己离间何氏父子与圣上的关系。
好坐收渔翁之利。
第七十二章 不请自来
清晨的漕河,在驿站渡口的喧嚣声中再次苏醒。
昨夜里的打斗声,就像做了一场噩梦,没人愿意再记起。睡眼惺忪的漕船,在篙夫的号子中陆续起锚。
苏元桢正要下令起航,岸上传来一阵马蹄声:
“等等!少将军等等!”
何弘敬?他又有什么事?洛泱探头向船下望去:
大兄亲自下船和他说着什么,他把马交给了后面的亲兵,自己只带着两名亲兵侍卫,和大兄一起,朝他们的船走过来。
“哈哈,想不到我还有这个福气,能蹭苏少将军的船回魏州。”
“还请何兵马使登客船,货船上休息的地方小,睡得不舒服,你这样会让御使说我不懂待客之道……”
“在魏博,我才是主人,你就客随主便吧。”
军营出来的人本就不讲理,再说他来是为了旅途愉快的,又不是为了看那个老太监。
元桢见阻挡不了,只好随了他。自己的岗位在客船,这一路只能把他交给元枫。
对押船来说,干燥的天气甚好,士兵随便往甲板上一躺就能休息。清明后的夜晚不冷不热,蚊子也没那么多,正是舒爽。
元枫和李奏两人占了前舱里多余的空间,洛泱一个人占了后舱。
所以何弘敬突然登船造访,元枫也很意外。他忙招呼人在甲板上摆了张小桌,拿出几坛淡酒道:
“那我们就边喝边聊,就是船上简陋,没有下酒菜,何兵马使不要见怪。”
“不见怪,久闻苏门三郎,大郎持大局、二郎精武功,三郎擅谋略,前二人某都切磋过,唯独三郎未曾交往。”
洛泱站在亲兵队伍最后边,她倒是有些欣赏这个何弘敬。
很多人都有种偏见,就是把河朔三镇的兵将妖魔化,可具体情况又千差万别。
眼前这位魏博兵马使何弘敬,他父子两人,在任近四十年,历经文宗、武宗、宣宗、懿宗四朝。
他们掌管魏博这四十年,给人民带来了安定生活,远远比大唐其他频繁变更节度使的藩镇好得多。
洛泱突然有了个大胆的想法。
“盯着人家看,眼睛都不眨。”
旁边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洛泱转脸一看,李奏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她身边。
她眨眨眼睛道:“人家长得俊,还不能让人看?”
你……就不能矜持点?昨晚救你的人可是我,他一点力没出……
“我是来问,关于占婆国旱稻的事……是真有这种稻子?”
洛泱抬头看看他,那两撇小胡子非但没遮住他的光彩,反而让他多了三分成熟,还有一分玩世不恭。
“真有,占城稻既耐热,又耐寒,又不需要太多水肥,生长期还短。引种到咱们大唐,至少能多养活几千万人。”
“几……几千万?那就是再造一个大唐?”李奏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不知道,这是洛泱按照宋朝初年引种推广占城稻,人口开始爆发性增长来算的。彼时宋朝已超过了一亿人,而此时大唐只有将近五千万人,从人口上来说,还真是再造了一个大唐。
他不再说话,将目光投向漕河左岸,只见大片大片灰蒙蒙的干涸麦田。
正想得出神,忽听何弘敬在那边拦住元枫倒酒,笑道:“哎,倒酒这事怎么能让你来?你不是有个女侍卫吗?让她来给咱们倒酒。”
“喝酒与女人何干?我给您倒酒是应该的。”元枫当然不会把妹妹拉进这个场合。
李奏情不自禁的站直身子,挡在洛泱的前面,阿凛、阿冽两人也不是傻子,必须配合自家公子把小娘子藏起来。
两人挤到公子和小娘子中间,也挡在小娘子前面。
李奏:发生了什么事?
洛泱着急道:“你们挤我干什么?我还要听他们说什么呢!”
两人这才发现,公子也在注意听他们说话。
“唉!苏三郎,你是饱汉不知饿汉饥,魏博占六州,拥兵十万,却连年天灾,旱蝗相继,我父上任三年,勤于治理,非但不见好转,如今反而每况愈下。”
“这怎么说?”
“你们若是有空到城里转转就会发现,做生意的商家不赚钱、生产的平民也不赚钱,我们对贪官发现一个严惩一个,可市场上依旧没钱。你说怪不怪?”
何弘敬叹了口气,仰头将元枫刚倒的酒一饮而尽。
这话李奏听了也不明白,他下意识的瞟了一眼洛泱,这小妮子好像不怎么吃惊,难道她知道原因?
元枫确实不知,彪悍的魏博竟然有如此烦恼。
他们生活在两京,举全国之力堆砌起来的繁华,让他们体会不到,大唐已经像一头上了年纪的老牛,看上去还很牛,但实际已经出不上大力了。
李奏原想找机会将柳青画的埋尸图送给何弘敬,让他们看清圣上的面目,现在,他改变了主意。
“魏博都如此,河北还有能自保的藩镇吗?”元枫不禁问道。
“去年长安地动,就有藩镇传言,这是圣人身边有人作妖,果然,今年漳王就出了事。长安……我们是不想了,我阿姊命薄,好在圣人顾念她,身后给了贵妃之名。哎!不说了,喝酒喝酒。”
“你……跟巢县公很熟?”
“我就送我阿姊进京的时候,远远见过一次,藩镇与亲王结交是大忌,哪能有什么交往?只不过,我和父亲听崔相公提起过,说漳王为人正直,敏而好学,贤明有声望,这才成了某人的眼中钉。”
元枫露出一丝惊喜:
“崔相公?是告病还乡的老相公崔群?哦!对对对,他是贝州人,正是在你们魏博辖内。我听过他的辩论,算起来还是他的学生。”
“哈哈哈……崔相公也这么说,漳王算是他的学生。”
元枫有些尴尬的提醒道:“漳王……已经是巢县公了,你还一口一个‘漳王’让人听了不好吧。”
何弘敬嘴一撇道:“我就是个军汉,爱说什么说什么,我们奉大唐为宗主,大唐现在还能给我们什么?前年旱灾还运来些稻米,去年就少了一半,今年说江南义仓存粮也不多了,我这几百万人等着吃饭,我找谁去?”
没想到,居然还有人记得自己,李奏心中感慨,更被何弘敬一口一个“漳王”点燃了信心。
看来,这次一定要去拜会这位老相公崔群。
第七十三章 狗头军师
午时到了淇水入漕河处,水面变得开阔起来。这里也有个渡口,不过有何少将军在,津吏不敢上船,还省了过渡的银钱。
大家都笑哈哈的,好像赚了五百两金子一样开心。
几条船找了河堤抛锚,让伙夫上岸埋锅造饭。
这一段的河岸看不到村庄或是农田,何弘敬指着不远处,对元桢、元枫兄弟说:“你们看,这些田地今年就没播种,田主说,种下去也收不回来,还浪费了种子。”
“这里离江边、河边都不远,已经算是好田了,这还收不回来?”元桢有些不理解。
何弘敬苦笑道:“你也不想想这都是谁的田,若还在田舍汉手里,累死都要种啊。田押出去,赎不回来,劳力能走的都走了,剩下老者妇孺,能种多少?”
李奏耳朵在听他说话,眼睛却看着上了岸的洛泱。
邵春、季扬在生火打水,洛泱却在旁边草地上撸那些干草。还把她的幞头巾解下来,似乎是在把干草上的东西收集起来。
元枫也看见了,难道妹妹找到什么吃的?他望了一眼不远处的李奏,李奏迫不及待的带着阿冽下了船。
“小娘子,您这捡的是什么?”
隔得远,没人听见,阿冽便恢复了称呼。
“快来帮忙,就是这草尖穗子上的硬珠子。”洛泱看见来了帮手很高兴,介绍道:“这叫草珠子,去年秋天就成熟了,居然还有挂在枯草穗上的,不知药效怎么样。”
“这珠子能治病?”
“嗯,它能治血脉不通引起的湿痹,关节痛啊什么的,都可以试试。”
阿冽高兴得嘴都咧到了耳朵根:“公子!这么巧?您也可以试试!”
洛泱抿嘴一笑,将包着草珠子的幞巾往阿冽手里一塞:“多摘点,不是都能用,回去还要挑的。回头我再告诉你怎么用,我做饭去了。”
原来,她听阿兄说,李奏关节处还会有刺痛,就想着是因为他长期坐在轮椅上,会不会是血脉不通引起的?
按说穴位按摩也可以解决,可他不能请郎中做,自己又不好去为他做,刚才突然看见草地里长着草珠子,可惜不新鲜了,回去得挑还有生命力的,所以要多摘些。
“这……公子,原来小娘子是替你摘的……”阿冽明白了。
望着蹦蹦跳跳往邵春他们跑去的洛泱,李奏转身朝船上走去,扔下一句:
“那你还不快摘。”
洛泱今天用的还是铁板烧,她把鸡腿、鸡翅单独砍下来,加上肥多瘦少的猪肉、羊肉,这些在船上就已经用盐腌好的肉,已经很丰富了。
听何弘敬说,今晚宿在黎阳,黎阳县就在黎阳山脚下,野味特别多,运气好还能碰上有猎户来卖麂子、麝鹿。
那……原有食材我就敞开了用哦。
季扬很有做伙夫的天赋,看洛泱做过,他就已经可以学着做了。
亲兵们吃饼,洛泱做的是煎饼。比烤饼香软,又比蒸饼有嚼劲,她往里塞了些在铁板上炒熟的咸菜、猪肉末,猪肉的骚味被油香和咸味掩盖,这个夹肉的咸菜煎饼竟然格外好吃。
米饭多做了一倍,准备留一半晚上给他们炒饭吃。
放凉的米饭炒起来才好吃。
白天里做饭看得比较清楚,而且季扬和洛泱同时在铁板上操作,这次就连客船上的李好古、杨丽娘也尝到了炒菜和烧肉。
李奏终于见识到洛泱的“锅”,就是一块在船上为了防火,垫在炉子底下的铁板,好像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东西。
平凡的东西,为什么到了她手上,就能变得神奇?
“苏兄,这次我一定要开口了,你这位女侍卫可不可以让给我?人家一个心灵手巧的小女子,不能毁在你的军营里。你放心,我带回去就纳她为妾,绝不会亏待她!”
“不行!她是我爹的心头肉,出来一趟人没了,我爹还不把我俩当场埋了?”元枫理直气壮的说。
“苏将军?那……那我还是君子不夺人所好吧……”
人要不过来,吃就得多吃点。
就这俩傻小子,怎么把自己爹的心头肉拐出来了?想不通。
吃饱了饭,船又动了起来,这一路河随山走,河道有不少拐弯,水急弯多,船公的作用就看出来了。
亲兵都靠着舱庐坐下,船舷两边的篙夫全都紧张的听着船公的号子。
尾船的篙夫虽说是亲兵,但他们都是从水军营里出来的,撑船是基本技能,有个熟悉航道的人带,船也是走得稳稳的。
可是,某人还是无法控制住自己想吐的心,趴在船舷边“哇哇”吐起来。午食不该贪吃那么饱的……洛泱含泪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