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挂着眼泪的脸开始傻笑,露出做梦似的痴傻神色。
哨兵的第二梭子弹紧随而至,把它轰得稀烂。
又一个人头从边缘冒了出来,接着是两个,第三个。
那些敏捷到恐怖的家伙一露出脸来,就仿佛被蛊惑了一般,移动得呆滞又缓慢。
这对视力绝佳,身体素质强大的哨兵来说,简直就等于在打固定靶子。
哨兵两三枪一个,又稳又狠地解决了那些怪物。之前异常麻烦的怪物,四处乱串的怪物,如今杀起来像切菜一般容易。
她把讶异的目光投向站立在自己身边的女孩。
那穿着一身深蓝外衣的姑娘,站立飞扬的尘土中,袖子折叠到手腕,素手持着一柄小型冲锋枪,仰头盯着天空。
在她脚下,漫天的尘土之中,似有无数诡秘的东西在来回涌动。
一个又一个的头颅从缺口边缘冒出来。
它们神色古怪,相互拥挤,望着船舱中的人滴滴答答流口水。
只是,无论哪一只,巨大还是小巧的,都总是会在一个莫名其妙的时候出现动作的短暂停滞。
隐隐约约的,可以看见一支支跃动的触手,从阴影里突然出现。
那些灵活的触手准确无误地瞬间侵入怪物的脑子。滴溜乱跑中的怪物,就会在某一个瞬间陷入情绪上的呆滞。
哨兵敏锐抓住这样的一瞬的机会,把怪物数枪解决。
两个人一个控场,一个击杀,简直是配合默契。
哪怕不断出现有人头怪物出现,竟也无法突入如此巨大的缺口之中。
这是向导?
原来真正的向导是这样的。从没接触过向导的哨兵心里想着。
以她的级别和战斗能力,原本无论如何也无法同时对付如此多的畸变种。
是身边站着的这位女性向导,展开了她强大的精神力控制,强力地控制了战场,可以让她数以十倍地发挥自己的战斗力。
她不曾体验过这样酣畅淋漓的战斗。
哪怕子弹快要耗尽,哪怕身体虚弱到极点。
但是原本早该因为过度伤累而陷入混乱的精神图景,此刻却一片安宁。
几乎没有出现一点因为身体痛苦和过度耗用精神力而带来的负面情绪。
这样稳定的精神状态,让她足以撑着自己,全力以赴,毫无顾忌地拼到最后。
那位拥有着纯白金吉拉的精神体的向导,一直在自己支撑着自己。
是他用那种猫科动物柔软温和的精神力,疏导排除了自己精神图景中的所有痛苦的负面情绪。
原来这就是向导。
难怪帝国如此珍惜向导。
可是这样的向导,真不应该仅仅是哨兵们家庭的伴侣。他们该当出现在战场上,成为哨兵们最好的伙伴、战友。
有一瞬间,哨兵心中闪过了自己这个级别的小兵不该有的念头。
真是可惜,可能我护不住这样好的向导。哨兵看着头顶昏黄的天空,心中遗憾地想着,可能到最后还是没办法护着他们平安出去。
子弹已经没了。身体也到了极限。
然而怪物还在一只只地出现。
他们只是普通的飞艇护卫兵,接触污染区的次数很少。
骤然进入这样陌生的,完全没有情报的新污染区,是很难找到出去的出口的。
半空中和怪物们战斗的哨兵个个染血,不时有战士一身是血地从数千米的高空坠落。
也有身负重伤的哨兵挣扎着掉回飞艇中。
第一个摔下来的哨兵断了双腿,满身都是血,他在地上滚了几滚,撑起身来咬着牙去捡他掉落在地上的枪,爬行的身躯拖出两条长长的血痕。
“把我的枪给我,我还能打。妈的,那些家伙,那些家伙杀了队长。”
他的眼睛通红,脸上有黑色的翎羽时隐时现,这是狂化的征兆。
妮可犹豫了一下,向那个满身是血的人走了过去,颤抖着手接触了一下他的皮肤,捧起他的脸。
我行吗?像我这样的差生,妮可想。
我的梳理课成绩并不好。我可能做不到。
这个时候她突然后悔起自己往日在学院里的吊儿郎当。至少,应该把疏导科学好一点啊。
手心里,那张脸布满了黑色羽毛的脸瞳孔竖立,冲她凶狠地吼了一声,把她吓了一跳。
只是很快,那张脸黑色褪去,转变回人类的样子。哨兵短暂地清醒了过来。
他愣了片刻,看了看自己断了的腿,和变幻不定的身躯,把自己手中紧紧抓住的枪递给妮可。
“你……你会不会用枪?”他对妮可说,声音又轻又温柔,像在低声哀求一样。
“你,你把它对着我这里,开一下。”他的手上都是血,虚弱地比了比自己的脑袋。
“求求你了,我不想最后变成怪物。”
妮可的精神体在这个时候出现。
那是一只通体银白的网纹蟒。大蛇白色的身躯在地面游走,绕着两人四周游动。
“没事,你不会有事的,我是向导呢。很厉害的向导。请你冷静下来,配合我。”
向导虽然很年轻,顶着一个爆炸头。但声音很温柔,捧着哨兵的手柔软又温热。
银色的蛇身在四周游动,漂亮的鳞片折射出彩色的微光,隔绝了周遭一切狂暴混乱的气息。
哨兵愣愣看着她,变幻不定的面容渐渐稳定下来。
“对,很棒。就是这样。我马上为你做精神疏导。”妮可说。
从前,在学校里,她一直觉得自己是一个特立独行的姑娘。叛逆,不羁,非常酷。
这时候,她才知道自己从前种种自以为是的行为十分可笑,不过是小孩儿的玩意。
现在的我,才是真正地酷呢。
金尊玉贵的大小姐闭上眼睛,伸手按住了哨兵的双眼。
有一个人走出来,就有第二个,第三个。
很多人跟了上来,挽起哨兵的裤腿给他止血,包扎伤口。
看见那双腿被咬断的截面,好几个向导眼睛都红了。
天空的哨兵们努力守护着摇摇晃晃的飞艇。
飞艇内的向导们,全力以赴治疗着一个个被送下来的伤员。
所有人都在竭尽全力。
然而怪物仿佛无穷无尽。
此刻的天空是橙黄色的,油彩似的色调,美得像一幅画。
误入其中的小小飞艇,摇摇晃晃航行在无边的画布中,绝望地寻找着逃生的出口。
在远处的天空,海市蜃楼般地悬浮着一片巨大的城市虚影。
那是旧日里才会有的城市,高塔一样的摩天大楼密密麻麻,亮着星星点点的万家灯火。霓虹彩灯悬浮在城市间,来回环绕的高架桥上,满是往来行走的车流。
那座旧日的亡灵像是某人迷失在过去的一个梦,黑压压地悬停在遥远的空中。
从那灯火辉煌的虚幻城市中,远远地飞出一群黑云似的人头怪物。
如此陌生而巨大的世界,茫茫无边无际。
怪物源源不断,要去哪里寻找逃出生天的那个“门”。
天空中能够战斗的哨兵越来越少,几乎每一个都已经或死或伤地躺在飞艇上爬不起身来。
向导们满头是汗,有不少人已经召唤不出自己的精神体。
舒景同放下了手里的枪。
他的肩膀此刻又红又肿,已经彻底抬不起来了。
和他相互依靠的那位哨兵刚刚昏死过去,此刻就躺在他的脚边。
他有一点绝望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已经尽力了。
但又忍不住想,如果我,如果我们不是这样柔弱无力。
如果不是从小就生活在安逸的白塔里,如果能接受更多一点的锻炼,遇到今日这样的绝境会不会还有转机。
明明就生在一个恐怖的时代。为什么能够蒙住双眼,心安理得地活过这么多年呢。
汗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他努力抹掉,眼前全是狼狈不堪爬不起身的同伴。
只有一个人,是林苑,她还和最初一样,笔直地站立在满是血和尘土的战场中间。
飞艇顶端巨大的缺口边缘,黑色的脑袋层层叠叠,源源不断出现。
像是黑色的潮水涌起,但却不曾落下,黏腻在洞口四周,层层堆积。
这么多的怪物,全被林苑一人按住了。
只是这些怪物甩不掉,杀不尽,高高堆积的海浪终究有决堤而下的那一刻。
或许我们都会死去。但希望她,希望那个人至少最后能活下来。
舒景同目光模糊地想着。
林苑固执地站在一片狼藉的战场中。
她的前胸和后背,都被汗水湿透。
飞艇外橙黄的天空,像是烧起了一片大火。
满天都是人面,各种各样的脸,嬉笑怒骂,发出让人心烦意乱的声音。
脚下全是血,满地的血,同学和战士痛苦的□□不断充斥在耳边。
林苑觉得自己头很疼,疼得好像要裂开来。
心中有一个巨大的洞,空落落的,却摸不着,那里被什么东西强硬地封上了。
林苑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幼年时期,小小的她独自站在那场漫天的大火中。
四面都是痛哭和嚎叫,
所有人都会死的,她想,和那时候一样,所有人最终都会痛苦地惨死在这里。
她拼尽全力也没用。
哪怕耗干了自己,最后还是救不了任何人。
但是没关系的,她并不会感觉到痛苦,也不会感到难受。她是一个没有情感的怪物。
心里本来该装着七情六欲的地方是空着的,被封闭了。就好像当年父亲封住了自己的五感,至今还没解开一样。
她永远不会觉得难过和伤心。
只是为什么她还站在这里。她有些不理解自己。
明明她也已经支撑不住了,过度地过于不顾一切地使用精神力。让头疼的快要裂开,触手们也虚弱地几乎要枯萎了。
而那些怪物还在一层层地,像海浪一样地堆积上来,一点点累积成恐怖的高墙。
不是她独自一人能够解决的事。
奔溃就在眼前了,苦苦坚持毫无意义。
她不用去看,她已经看到了身边每一张面孔倒下去的面孔,看到了他们的绝望,看到他们的痛苦。看到有人在喊她自己一人离去。
我并不柔弱。林苑想。
我应该属于这个战场的。
不想输,不想让他们死去。
我只是……
心底有封闭多年厚厚冰川微微裂了一道,
在这样性命攸关的时刻,她竟然有一点点欣慰。
她好像有一点点知道了,什么叫做悲伤。
就在这时,一阵的海浪声涌过,冰凉的海水漫过她崩紧到极点的心。
林苑愣了愣,她听见了一声熟悉的鲸鸣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