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门的声音响起,倪霁已经坐不住了,笔直的脊背滑了下去,完全软在了沙发里。
他的眼睛是睁着的,只能看着头顶的天空。视线清晰,口中还能说话,四肢却发软,一动都动不了的模样。
进来的人端着一个酒杯,手指上染着鲜红的指甲,站在他的面前打量片刻。
“长得不错,他的精神体是什么?”那人的声音傲慢,神色冷淡。
仿佛眼前躺着的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不过是一个任凭她处置的玩具而已。
“不知道呢。”乐若站在一边笑着回答,“他现在也放不出来精神体了,以后可以让他放出来让您看看。”
倪霁听见那个声音问他,“几岁,叫什么名字。是自愿的吗?我不喜欢强迫别人。”
躺在那里的倪霁,却开口问了一句和问题完全不相关的话,“你记得32号污染区吗?”
他的声音很平淡,没有带着什么明显的情绪,也不太像是染了药的人。
“污染区?我没什么印象。”对面的声音微微有点不耐烦,大概是嫌他不识趣,这个时候提什么污染区。
倪霁继续说,“是你签署了调派的命令,让北境整个哨岗的士兵,去那里取一块活着的虫玉。”
对面的人在他面前的一把椅子上坐下,架起脚,露出鳄鱼皮制作的精致高跟鞋。
“哦,我想起来了。32号污染区,那里出了一块活着虫玉。”说话的那个声音变得更加冰冷,“活的虫玉是少见,但在我这也不算什么。只是北境的那些哨兵连一块虫玉都带不出来,简直是一群废物。丢了我这个军务大臣的面子,真是令人不愉快的事件。”
“你问这个干什么?”
倪霁轻轻嗯了一声,“我就是确认一下。”
坐在对面的那位帝国的高级官员,用涂着红指甲的手朝乐若比了一个动作,
“人还可以,嘴不会说话,令人扫兴。”
恭恭敬敬待在一边的乐若就站起身,向倪霁走来,他带着一点为难的表情,拿着一个封口的口枷,
“看上去挺聪明的,怎么突然就不会说话了呢。”
他伏下身,一脸轻佻地靠近倪霁,看着倪霁那双淡淡的眼眸,后背的寒毛突然耸立。
这是属于高级哨兵对于危险的直觉。
乐若飞快地向后仰去。
在那一瞬间,属于哨兵的动态视力,让他清楚地看见倪霁手腕上的那一道伤疤裂开,他竟用手指从自己的手臂里,生生抽出一条埋在肌肉中的细长银针。
那银白的长针不知是用什么材质做成,沾着他的血,被他握在手心向乐若的喉头扎来。
躲得过。
乐若在那一瞬间做出判断。
他只要避开的要害,只要能躲过致命的一击,哪怕伤得再重,事后他也可以通过治疗舱救回自己的性命。
虽然想不明白为什么倪霁还有攻击能力。但现在他要想的只是避开最要害的部位。
哪怕拼命受了这一针,他也可以多少制住倪霁的手腕一会。
那时候江忆梅就会反应过来,按下个人终端上的呼救按钮。
这个该死的刺客,便会被他们拿下。
下一刻,他的瞳孔收缩。
他看见倪霁手上那只长针,那银染了血的长针,现出妖异的红光,细细的长针在空中陡然暴涨,变成了一柄血红的长刀。
那抹鲜红的颜色,像是地狱中燃起的复仇之火,刺痛了他的眼睛。
乐若感觉到了脖颈上一股滚烫的热流。
天地开始翻转,视野变得很高,他看见了一个没有头的身躯,站在自己的面前。
奇怪,那是谁,怎么穿着我的衣服?
直到视野降低,人头滚落在地毯上,他才听见自己一直侍奉的军务大臣发出尖锐的惊叫。
他那失去了头颅的身躯,几乎和江忆梅同时倒在地上。
平日里,那位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帝国高官,临死前尖叫的声音和普通人也没有任何区别。
尖锐,惶恐,不愿意接受自己死去的命运。和大部分普通人一样,死得丑陋难堪,并没有多出半分的优雅高贵。
两人流出的血把地毯都涂满了。
乐若盯着眼前血红的世界,突然想到那一天,那天也和现在一样,满地毯涂满了鲜血,他掐住那个行刺大臣的女哨兵的脖子,把那个姑娘的脸按在这块地毯上。
“你们会遭到报应的,总有一天。”
那个姑娘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就算被他折磨到死的时候,那双眼睛里的星火也没有完全熄灭。
你们会遭报应的。
那时候他觉得自己没把这句话放在心上。
他折磨着那个刺客,口中嘿嘿直笑,笑这个世界上还有这种傻瓜。
这样的话他听得太多了,却从来没见到谁有真正的报应。
原来她竟是对的。
报应。
地毯上的头颅闭上了眼睛。
……
倪霁站在一片狼籍的屋子中。他要抹去自己留在这里的所有痕迹,指纹,脚印,乃至用刀的方式。
现场变得一片血肉模糊。
江忆梅的身份高贵,这件事必定会引起巨大的轰动。他收拾残局的时候,需要更加地谨慎细致。
在被叫上来的路上,没有任何人看见他。唯一知情的乐若也已经变成一具尸体。
电梯和道路上的监控被他彻底地抹除。还需要处理掉指纹和一些生物痕迹。
不算太难,他走进这间屋子以后,基本没有触碰过任何东西。
倪霁站起身,察觉到脑海一阵眩晕。
他知道药效上来了。
做这件事之前,他做了缜密细致的调查,知道这些人的所有手段和陋习。
所以,当乐若来到水池边叫他的时候,他就悄悄给自己注射了藏在口袋里的稀释剂。
因此药效发作地比那些人预料的晚上很多。
只是那个笑眯眯的家伙太狠了,竟然给自己注射了双倍的量。
倪霁捏了捏自己的眉心,发觉自己一手的血。他站起来,看了一眼墙壁上的镜子,这个屋子里到处都有镜面一样光洁的东西,
镜子里的人杀气腾腾,脸上和身上沾满了大片刺目的血液,站起身的样子,像一只从地狱中爬起来的恶鬼。
“那个人回来了,不知道有没有收到我寄的东西。”
脑海中莫名在这种时候窜过这个念头。
他甩了甩昏沉的脑袋,把这个念头甩走。
为什么在自己这么肮脏的时候,还想起那个人?
只是那念头一但起了,就再也甩不掉,海浪似地一波又一波层层叠叠涌上来。
“她喜不喜欢我送的刀?会不会把那把刀随身带着?”
“那个人回来了这么多天,都在忙些什么?”
“她现在在哪里?在做些什么?”
那些映着血色的镜子里,甚至出现那人微微笑起来的面容。
疯了吧?
我一定是疯了。
在自己满手鲜血,恶鬼一样的时候,为什么敢去想那个像月亮一样的人。
头脑的眩晕逐渐加重,心跳和血管搏动的速度都在变快。
乱七八糟的念头,一张一张的笑颜,此起彼伏地冒出来。
倪霁把身上染满血的白衬衫扯下来,擦干净手和脸,又把那件血衣服裁碎冲入下水道。
他赤着上身打开屋子里占据了整面墙壁的衣柜,发现里面整整齐齐摆着成排崭新的男士衣物。
倪霁挑了一件最寻常款式的白衬衫,穿到了身上,把自己原来的袖扣,领夹和那些莫名其妙的装饰品别上去。
捋了捋自己的头发,看见镜子里的自己又变回刚来的时候那副模样,轻浮又浪荡。
脚步已经开始发飘,倪霁戴上手套,最后再看了一眼血淋淋的现场,推门离开。
……
走廊上的灯光昏暗,倪霁走得很快,他的眼睛已经出现重影,地面都开始扭曲起来。
他知道乐若给他注射的是什么肮脏的东西。
必须走得再快一点,找到一个没人的房间,把自己反锁在里面,熬过这段时间。
偶尔有几个衣着华美,看不清面孔的人影笑嘻嘻地从他身边交错走过。
他听见那些从各个角落里传来的靡靡的声音。
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几个人拉住了他。
“嘻嘻,快看,这里有一个喝嗨了的家伙。”那些人笑嘻嘻地推挪他。
他们口里的喝嗨了,指得可不是喝酒。
此刻的倪霁眼角泛红,体温高热,脚步虚浮,谁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这种事在这样的夜晚中稀松平常,在这个奢靡的庭院里,几乎每一个房间,都放置了大把供人取乐的“香料”和“糖果”。
倪霁想挥手推开他们,手臂已经软得使不上劲。
那曾经在怪物群中能杀上几个来回的手臂,如今软得推不开一个普通的纨绔子弟。
他的抗拒不被任何人放在心上。很快就被这几个出来寻找乐子的家伙按在了墙角。
“长得不错,是找不到伴了吗?不如陪我们一起玩玩。”
“就是太高了点,把他扯下来一些。”
“哇哦,这脸蛋绝了。”
那些人笑嘻嘻地在不断说话,倪霁看不清他们的脸,眼前一张张恶心的面孔重叠起来,嘴巴一张一合地,在不停晃动。
倪霁挥手把一只企图摸向自己的手臂打开。
只引来周围一阵嘻嘻哈哈的嘲笑声。
“他还不愿意。”
“腿都站不住了,还装呢。”
“我喜欢这样带点刺的玫瑰花。”
一柄小小的匕首从衣袖里滑出来,倪霁把它紧紧扣在指间。
现如今,这把刀是他唯一的倚仗。他已经没有力气了,手指都在颤抖,脚和腰都往下软。
但他还可以杀人。至少可以杀一个人。
他努力睁大眼睛,去看那些朝着自己凑过来的人。
只要一刀,一刀割断某个家伙的脖子,这一切就会结束。
他了解这些家伙,看上去咋咋唬唬,很张狂的样子,但只要死去一个,这些人马上会像苍蝇一样散去。
只是自己也就等于和这样的垃圾同归于尽,再也没有脱身的可能了。
倪霁红着眼睛,颤抖着虚软的手指往嗜血的刀刃上握去。
他在这个时候,看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那是探进海底的月光,是他时时悄悄想念,却从不敢轻易触碰的人。
一定是幻觉,他这样想。
这些药,让他已经疯了。
四周的一切都是扭曲混乱的。唯有那人突然出现在远处的脸,异常清晰。
恍恍惚惚中看见那张面孔向这边看来,心底的那最后一丝狠劲就再也提不起来了。
是那个人。
她朝着这边走过来了。
如果说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人能让倪霁放心交托一切,那么也就只有眼前这个人,一个向导。
强大到让人安心的向导。
倪霁看着分开人群朝自己走近的向导,只觉心头骤然一松。
心底那汹涌澎湃的愤怒消散,涌起一阵他绝不愿意承认的,满腹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