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没有完成陛下的任务十分遗憾。但黄金树污染区的崩塌, 使大量土地回归,四百年前的城镇再现人世。为帝国和人民带来了大量的物资和财富。这里面你的功劳最大, 我和路德长官会在陛下面前为你请功。”
因为有了纪宣这样的定性,倪霁这些日子变得十分繁忙。他正式成为了皇家警卫队的一名士官。
据说女王陛下还在皇家警卫队的长官路德面前亲口夸赞了他一句。
夸他英武勇敢,为他人开门而自身甘入险境, 是年轻哨兵们的楷模。
倪霁的老师曹俊民被罢免了职位,彻底地退出了帝国的权力中心。但倪霁的职位不降反升, 新上任的军务大臣甚至还给他颁发了一枚印有女王头像的战斗勋章。
从前对他冷淡疏离的那些同学同事们突然变得热情起来,好像他刚刚回到这里时的那些冷漠隔阂从不存在,他们依旧是当年在校园中勾肩搭背的兄弟。
收到的请柬也变得多了很多,每天来往于各种宴席和派对之中,举着酒杯,打扮得衣冠楚楚,认识着各种各样想和他结交,以及他想要结交的人。
身在白塔周围这小小的一圈世界,夜夜酒宴升歌,香衣云鬓,有吃不完的美食和喝不尽的美酒。
仿佛岁月静好,物阜民丰,生活中最重要的事就是结交和酒宴。世界上不曾有为了两枚帝国币拼命的士兵,也没有十几岁就不得不走上战场的孩子。
战士们也犯不着用血肉去拼抢遗迹中的一点点残次品,哨岗四周没有那无数食不果腹的百姓。
好像荒野中并没有污染区和凶残的畸变生物,人类还像从前那样是世界的主宰,享受着安逸富足,物资充沛的生活。
倪霁有时候觉得自己身在一场荒唐的梦中。脚踩在黏腻的沼泽里,一步步走得东倒西歪,却怎么也挣脱不了,踩不到实地。
每一天,等到那些虚假的喧闹和浮华结束,静下来的时候,他只会觉得心里空得更加厉害。
京都虽然很晚才开始下雪,但似乎是一个比冰天雪地的北境还要冰冷的城市。
在这里,他没有真正想要待着的地方,没有一个会让自己感到暖和一点的归宿。
他总会习惯性地想起那个向导,想起她给自己的那个拥抱,想起她手掌按住自己眉眼时肌肤的热度,想起在她身边那平静的一次安眠。
在每一次空下来的时候,脚步就会不自觉地拐到这里。
有时候他也知道这样不太好,有一点可怜又可笑,这样的行为完全不足为外人道。
幸好他是一个强大哨兵,拥有强大的感知能力,可以在任何人靠近自己之前离开。
应该不会被人发现自己这样私密古怪的行为。
他走到这里,其实不想做什么,也不想再得到更多,只是想偶尔在这里远远看上一会。
他看到过不少访客到来,有一次还看见一位哨兵在门外单膝下跪,轻吻林苑的手。
那时候心里还是有一点难过的。
她当然值得无数哨兵的围绕。
她本来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向导。
也许以后会看见她和别的哨兵挽着手,成双成对地出入,而自己依旧会像这样,只是偶尔来这个地方站站。
……
“我以为您应该能发现。”庭院中带着银色面具的园丁说,“我见识过您精神力的强度,它们很强大,比我更强,甚至一度震慑到了我。”
林苑抱着热乎乎的茶杯,把口中的甜点咽下去,触手们游荡开来,果然找到了那只小鱼,他不知道为什么,孤零零地一个人站在不远处一条漆黑的巷子里。
“可是随意探索世界,去感知他人的情绪是一种不礼貌的行为。不是吗?”林苑蜷着双腿,坐在窗内的沙发上,“从小,学院里的老师和我们身边的人都是这样说。”
林苑告诉薰华自己的认知,“大家都这样说。随意地去感知四周很不礼貌,不是一个正经的向导该做的事。所以我一直尽量约束它们,除非战斗的时候,尽量不让它们四处乱跑。”
林苑说完这话,几条柔软的触手搭上窗台,点了点腕足的尖端,对林苑的话表达了肯定以及不满。
【对,很讨厌。总不让我们出去玩】
【整天说我们不礼貌】
【我们的天性就是玩,却把我们关在笼子里】
【就是,连摸个鱼都要被批评】
薰华停下种花的手,“怎会如此,原来四百年后,向导被约束到这样的地步了吗?”
林苑和触手们一起扒在窗台上,“难道以前不是这样的吗?”
“感知是向导的天性,从前的向导以强大的感知能力为荣。”薰华站在月光中,银色面具下的双唇开口,“哨兵拥有敏锐的听觉,向导拥有强大的感知能力,相互配合,才能捕捉到远方来袭的敌人。平日里限制了向导的感知,战斗起来不是麻烦了吗。”
“那时候,不会被说不礼貌吗?”
“这是向导的本能,战斗天赋,何来不礼貌之说。哨兵同样也可以听见很远很细微的声音。谁会责怪苍鹰飞得太高,猎狗的嗅觉太敏锐?”薰华说,
“哨兵们想要不被向导发现,应该锻炼好自己的屏障,而向导感知世界也不会刻意地去窥探他人的生活。”
林苑第一次听见这种说法。这话听进心底,有一种解开束缚,身心舒畅的感觉。可惜的是在她所在的这个时代,这种意识已经泯灭消弭,不为大众认可。
薰华伸出手,手指点在那株刚刚被他种进土壤的月季上,花枝挨着他戴着白色手套的手指轻轻摇摆,树叶沙沙做响,像是从花树内部散发出一种愉悦的情感。
几滴雨水打落在月季的叶片上。
“下雨了吗?”林苑抬起头,看着被乌云遮蔽了明月的天空。
……
下雨了?
倪霁抬起头,天空中的月亮不知何被乌云遮蔽,几滴冰冷的雨水打在他的脸上。
该回去了,他对自己说。今天晚上可真冷,巷子里地面好像冻得结上了一层薄霜。
黑色的军靴刚刚抬起,就看见脚边冰冷的地砖上,钻出了一条小小的触手。
哨兵瞳孔骤缩,整个人都僵住了。
那条触手熟练地缠绕着他的腿爬上来,尖端勾住了他的小拇指,拉了拉。
倪霁觉得那条触手绕住的不是手指,而是绕住了自己的心脏。
它绕住了那颗脆弱的内脏,在那里扯了扯。
黑暗无人的巷子里,哨兵的整张脸都涨红了。
他有一点感谢林苑没有自己走过来,而只是让他熟悉的触手,悄悄过来拉他。
如果林苑这时候走出院子,推开大门,亲自来到这条巷子里,他恐怕只能羞愧地落荒而逃。
触手很用力地扯了扯,还安抚地勾了勾他的手背。
哨兵只好艰难地迈开步子,跟着它走出那条黑漆漆的巷子,来到那扇紧锁的大门前。
拉着他手指的触手挠挠他的手心,溜进门缝里去了。
在那些王公贵族的宴会上十分游刃有余的哨兵,此刻在那道大门前站了很久,直到雨下得大了,雨水打湿了头发,他才终于咬牙伸手按响门铃。
一个戴着半张银色面具的园丁撑着伞打开了门。
园丁看了门外的哨兵一眼,向前倾斜雨伞,只说了一句,“来了就进来吧。”
哨兵的耳根微微发热,终究第一次踏进这个他来过很多次,却从来没有进来过的庭院。
林苑坐在客厅的窗边等他,冲他招招手。没有显得特别热情,也不显得生疏。
就好像他们刚刚从那辆车上下来,并没有很长时间没见一样。
屋里的女仆笑吟吟地端来一杯热茶。
倪霁就从他随身的背包里取出一小盒的巧克力,作为礼物摆在了窗边的茶几上。
盒子很精致,边缘有一点磨损,好像被随身携带了很久。
林苑很感兴趣,伸手打开那个盒子,宝塔形的巧克力被漂亮的锡纸包裹着,挨挨挤挤装了一整盒。
掰开一枚,含进嘴里,甜甜的外壳融化了,一点酒香沁在舌尖上。
林苑的眼睛亮了,丝滑的甜搭配美酒的醇香,是酒心巧克力。
怎么就这么合她的心意。
她很快又吃了第二个。
“你是有随身带糖果的习惯吗?”林苑问坐在面对的哨兵。
这真是一个好习惯,值得表扬。
坐在沙发上的哨兵嘴角带起了一点浅笑。
他刚进屋的时候似乎有一点被自己逮到的狼狈,现在那种局促的情绪已经没有了。
林苑就着郭锁泡的热茶吃她的巧克力,很快解决掉了半盒,剩下的一半用手圈着,一点没有分享的意思。
“你饿不饿?”幸好她还知道问自己的客人。
倪霁想说自己没事,不用麻烦。
但他坐在这里,窗外冰冷的雨滴打着草叶,手里抱着热腾腾的茶杯。
对面的女孩陷在柔软的沙发里,津津有味地吃了半盒的糖果。
倪霁就突然觉得自己确实是饿了。
他今天忙碌了一整天,几乎没吃多少东西,晚餐的时候只空着肚子喝了一点酒。
幸运的是,在这个地方他甚至不用说出口,坐在对面的那位向导总能知道他的状态。
“小锁,给客人煮一碗面。要牛肉口味的,加一个煎蛋,还要放一点蘑菇。”林苑询问家里的女仆,“家里有蘑菇吗?”
她甚至连自己的口味都知道。她进入过自己的精神图景,看见过很多自己埋藏在心底的记忆。
热腾腾的面条很快端了上来。倪霁站起身来道谢。
“哎呀,不用谢的。”小女仆很高兴,端着盘子横着离开了。
屋外的雨渐渐下得很大。冰冷的雨丝连成线,哗啦啦地在地面汇聚川流。几只野生的小动物从地底钻了出来,躲进大树下,园丁用木板搭建的躲避屋里。
倪霁坐在窗边,端着碗,低头吃那碗醇香可口的汤面。香浓的牛肉汤和轻轻一咬就流出蛋黄的煎蛋。是他从前在北境最喜欢的食物。
热腾腾的面汤喝进肠胃,把冰冷疲惫的身躯都烫得暖了。
倪霁低着脑袋,吃得头也不抬。
从蒙受冤屈,被押送来京都之后,他的胃口就一直很差。
好像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察觉到身体的饥饿,很久没有这样渴望过温热的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