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是临近居岩关,唐佐心头的轻松便愈发浓重,而这一切都在望见立在城头的那个人影时,尽数化为震惊。
居岩关此前为戎狄所有,虽然城中也会有些华夏女子,但却不会有人着如此纯粹的汉家妆扮。
更不必说,早在当日公主身在高处勉励大军,从容自若、衣带翩飞的姿态,早就镌刻在他心中。
唐佐再顾不得别的,吩咐副将自去安排牲畜和斩获,自己则往城头去拜见公主:“北宁城也便罢了,好歹乃是本国关隘,此地毗邻戎狄,又是战线的最前端,公主千金贵体,怎么能到这儿来?刺史竟然也不劝劝您……”
公主戴着面纱,只露出一双皎洁清亮的眸子,一句话就把他堵回去了:“我曾经说要与众将士共存亡,忠武将军以为我是言而无信之人吗?”
又说:“将军若有闲暇,不妨同我讲一讲此行见闻?”
唐佐心头发烫,竟不敢看她,低下头,将此去诸事一一讲与公主听,末了,又说起那个极惹他恼火的竖子来:“还有个少年大放厥词,说只需要一支轻骑……”
他甚至都没说完,公主便接了下去:“只需要一支轻骑,深入敌军,备足箭矢,便可获胜?”
唐佐惊住了:“您怎么知道……”
公主为之轻笑,眼眸微眯:“李世民就是这么说的。”
唐佐心想,李世民是谁?
难道就是那个竖子?
这么离谱的说法,他怎么敢说给公主听啊!
唐佐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出去:“李世民是哪个?他懂个屁的领兵打仗!”
刘彻:“……”
空间里皇帝们笑得人仰马翻。
李世民:“……”
李世民:“????”
栓Q,有被冒犯到!
第93章
刘彻笑了笑, 没说话。
唐佐这才发觉在公主面前爆了粗口,马上便要躬身请罪。
刘彻摆摆手,示意他无需介怀, 又道:“忠武将军建功而回,我必定上书天子,为你请功。”
继而话题一转:“此时城中事多, 我知道将军必然还有诸多要事须得处置,且去忙吧,到了晚上, 我在城中摆酒,宴请诸位功臣!”
唐佐抬头看她,却正对上那双明亮的眼睛,隐隐含着几分笑, 他就跟被烫了一下似的, 忙不迭又低下头:“是!”
唐佐大胜而回,只是代表着他自身这场战役的胜利, 并不能代表全局。
譬如说,主帅谢殊还未班师回城。
再譬如说,颖娘带了一千五百名精锐士兵, 尚且不知所踪。
唐佐心里边记挂着这些人,即便是先前与他发生过口角的那个小子,他也额外分了几分神。
不为了他, 也是为了公主, 更别说他手下还有一千五百名士兵呢,对应到具体的人上边, 就是整整一千五百个家庭啊!
唐佐按部就班的吩咐人厘定军功,清点伤亡与各队斩获, 进了内城,便见有成群的车马堵在东侧,商人模样的远方来客正在跟理事的官员核对什么东西,他的随从们远远的站在一边。
唐佐不由得问了随行的人一句:“这是在做什么?”
北关偏僻,很少会有外来的商队到这儿来行商的。
随行的人告诉他:“他们都是前来接收牲畜的商队。公主说,您和谢将军此行必有斩获,然而只凭北宁城乃至于北关之地,是无法消耗掉那么多牛羊的。”
“且此时临近冬天,草场枯萎,城中只怕也没有多余的草料喂养它们,一时之间也找不到足够的人手照料,若是因为顾看不足,而使得牲畜冻死饿死,又如何对得起在前线流血的将士们?”
“而相应的,北方诸多州郡正是播种冬麦的时候,却苦于牲畜不足……”
“于是公主便派遣时节南下,到北宁城以南的州郡中,行以牲畜换牲畜的法子——百姓可以通过官府,用远低于平常购买价格的成本就近从牲畜贩子手里购置牛羊,而牲畜贩子呢,则拿着官府开具的凭证到此地来,以同样低于市场价格的数字来购置牛羊。”
“商人有充足的人手,也会雇佣专门的人来顾看牲畜,如此一来,百姓得了利益,商人也没有亏,期间一来一回的两次折扣,完全可以被自行饲养牲畜所造成的折损率抵消掉,皆大欢喜。”
唐佐并非不知民间疾苦之人,闻言不禁追问:“公主的想法当然是好的,可是,难道就不怕各州郡大户联合起来,趁机牟利吗?”
随从说:“公主考虑到了啊,其中三分之一的牲畜,其实是直接同官府交易的,剩下的三分之二,则是家产低于一定限度的人家才能购置,且购置之后五年之内不得转卖……”
又叹息着说:“公主说,她也知道水至清则无鱼,如果州郡里的官员大户得不到好处,怎么会推行这样的政策?与官府交易的那些牲畜,其实就是为了堵他们的嘴。公主是一片好心,将士们是满腔热血,可是您说,为什么想做一点有利于社稷的事情,却这么难呢?”
唐佐为之默然。
为公主的仁善,也为公主不得已的妥协。
可是……
最后他也只是问:“公主有足够的人手吗?需不需要再找人去帮忙?”
那随从忙说:“够的,够的,还不断地有人来呢!当年侍奉过太子殿下的旧人,好些都到了,还有不少人在后边,听说天子和诸王都派了不少人过来……”
又难掩高兴的问他:“唐将军,这总归是件好事情,是不是?”
唐佐心头微松,也跟着笑了。
他点点头,郑重的说:“对,这总归是件好事情!”
……
东宫之所以是东宫,就是因为他先天就具备承继大统的绝对优势。
他年幼的时候,天子为他精心挑选太傅和伴读,他稍稍长大些之后,又要为他挑选妻室。
等到太子妃诞下长女成宁公主之后,东宫与妻子感情深厚,又还年轻,无意再立侧妃,天子便下令朝中官员勋贵三品以上门第嫡长子世子入侍东宫,以此表示自己对于东宫的看重……
这些人,可都是先天的东宫党,身上先天的就带着东宫烙印!
当年东宫薨逝,丝毫不夸张的讲,整个京城的天都塌了一半,而天子此后多年都没有再立太子,其中或多或少也有这方面的考虑。
现在东宫之女远嫁和亲,却又阴差阳错的在北关建功,且此时北关正缺人手,昔年侍奉过东宫的旧臣,便纷纷上疏,请求前去为国尽忠。
天子有什么理由拒绝呢?
他甚至于有些乐见其成。
在他眼里,定安公主是无法参与皇位角逐的,既然如此,也就注定她不会跟后继之君结仇,反而诸王都会跟她打好关系,如此一来,这些身具才干之人到了北关,建功立业之后,未尝不可借机洗掉身上的东宫烙印,继续为新君效力。
都是他当年精挑细选的栋梁之材,要是当真荒废掉,连天子都是会觉得心痛的!
真是可惜啊,定安是个女孩儿,若是个男孩……
不,即便是个女孩儿,如果当真不乏手腕……
那个念头在他脑海中转了一转,便消失无踪,他想,这才多久,能看得出什么?
志向是一回事,韬略和能力却是另一回事。
且再等等看吧。
……
刘彻手里边有钱,有声望,有地位,有人手——这不纯纯是天胡开局吗?
从进入北宁城之后,他几乎就从刺史手中攫取了行政权,至于军事权柄,谢殊可是他嫡亲的舅舅啊!
更别说那一万三千名送嫁的士兵,无论是从大义名分,还是从私人情感上,都无疑更偏向于他。
如是等到大单于承诺过的十六座城池到手之后,刘彻反手就把自己人给安排上了。
现在他的人手当然没那么多,但是以后总会多的,天子跟诸王,不是会源源不断的派人过来吗?
先让真正的自己人占据要职就完了。
通过以牲畜换牲畜的策略,定安公主的名字响彻北部诸州,所有得到牲畜的百姓,都会念他的好,甚至于官员们,也会对他另眼相看,最要紧的是,他手里有了一笔巨大的进项。
而更不必说对刘彻而言,这其实是无本的买卖。
毕竟,牲畜本身是缴获来的啊!
不过,刘彻全然没有吝啬钱财的意思。
卖掉牲畜得来的这一大笔钱,五成要送到京城,交付给天子,三成他会用来修缮入京的道路,至于剩下的两成,全部用来赏赐军民!
钱这东西,本身是没有价值的,只有让它流动起来,才会出现价值!
北方诸州,尤其是北关这地方,消费是很低迷的,一来市场狭小,二来真正有钱的早跑京城逍遥去了,谁会苦哈哈的留在这儿熬冬?
但是前来送嫁的这批将士不一样。
他们是京城来的,有钱,也有消费能力!
刘彻盘算着打通从北宁城到南下第一个大城市靖州的直道,让京师乃至于更远地方的商人能够来到这里,当然,仅凭送嫁将士们这个消费群体是不够的,但是现在戎狄自顾不暇——他完全可以趁机把手伸到西域去啊!
西域的香料和宝石,乃至于特色作物,在中原都是很吃香的,尤其是来自西域的名马!
刘彻甚至都已经让人商量如何对西域行商征收赋税了……
听候差遣的属官欲言又止,憋了半天,最后还是忍不住说了出来:“还请公主恕罪,臣觉得,您是不是想的有点……”
太远了啊。
刘彻双手抱胸,若有所思道:“是吧,你也觉得这个计划太单薄了些,不该只是等着西域行商过来,我们也可以派出商队出关。”
属官:“……”
啊这。
刚会走就想跑,隔着锅台就想上炕啊你!
这才刚拿下十六城呢,真当对面戎狄不存在了?!
刘彻却是真情实感的开始筹备上了。
……
唐佐在城中等了两天,都没收到谢殊亦或者那竖子的消息,心下忐忑,坐卧难安,再转念一想,自己尚且如此,更何况是公主?
有心想要前去宽慰公主两句,又中途止住——他又是以什么身份去对公主说这些的呢。
就在他辗转反侧、左右思量的时候,却有侍从打外边进来,欢天喜地道:“将军,大捷啊!谢将军率军北上,歼敌一万两千人,俘获牛马无数,甚至于俘虏了卢侯王!”
唐佐险些从马背上摔下来。
他又惊又喜:“歼灭敌人一万两千人,还俘虏了卢侯王?谢将军真乃神人也!”
送嫁的队伍共计一万三千人,其中步兵一万,骑兵三千,唐佐跟谢殊商量之后,自己带走了一千骑兵、五千步兵,而剩下的那两千骑兵与五千步兵则由谢殊统率,在后压阵。
与此同时,另有一支人数在两万上下的队伍从北宁城星夜出发,待到与谢殊汇合之后联合发起攻击。
唐佐总共率军六千,能够斩敌四千,即便其中包括了草原上半士兵半牧人的那些人,也已经是相当令人瞠目的战绩了。
这还是占了出其不意,乃至于麾下士卒皆是十里挑一的精兵的优势。
但谢殊所率领的那部分军队,居然斩首一万两千人!
这简直是若有神助,错非唐佐了解谢殊的为人,几乎要以为他是在谎报战绩,亦或者用草原牧民来随意充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