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夏侯翎在月前病死,其子难当大业,麾下文臣武将面和心不和,唯一一块硬骨头徐路又死了,庆州自然而然的也就成了魏王的囊中之物,可随之而来的粮草转运和后方的安稳,也就成了个大问题……
如今李长生主动愿意担当起这个责任,真是再好不过了!
原本因为李长生的结契兄弟们都去了德州,这时候他也要去,魏王是应该有所怀疑的,但是经历了卫玄成之事进行铺垫,此时他却只觉得这李长生是个忠肝义胆的汉子,哪里还生得出怀疑之心?
没看人家都主动说要带着卫玄成一起去,以此作为监督了吗?
魏王短暂的思索了几瞬,便痛快的拍板应允。
而他到底也不是十成十的放心,故而又使人将余盈盈请了来,将她托付给李世民顾看:“到底是行军打仗,带着她一个小女儿多有不便,还是让她往后方去,才能叫我安心……”
说到此处,魏王不无感慨的流了几滴泪:“先夫人在时,身下无有儿息,将这孩子视若己出,我也把她当成自己的亲生女儿看待。”
“她也争气,打小就聪明,数算一道上极有天赋,等到了德州,涉及到粮草军械的事情,你们二人先听刺史钱伦的意思行事,再小些的事情,便两个人商量着来。”
李世民心知他这是有意要在卫玄成之外,再在自己身边安一只眼睛的意思,因着早就有所猜测,此时倒是不露异色,微微一笑,抱拳赢下。
而余盈盈又何尝猜不透魏王的心思?
可能会有人觉得,魏王让她去监视李长生太傻了——谁都知道魏王有意将她这个侄女嫁给李长生,女生外向,怎么能保证她永远偏向魏王,而不是自己未来的丈夫?
但魏王其实并不傻。
他或许不够精明,但头脑仍旧是在大众基准线以上的。
限制住他的,其实是对于未来局势的推测和当前政局的精准把控度。
他知道余盈盈是聪明人,所以他坚信余盈盈会做出正确的选择——一个半道上认识的未婚夫,怎么可能比得过势力庞大、且将她抚养长大的魏王府?
更不必说余家人早就死光了,如今魏王府就是余盈盈的娘家——李长生能让她做他的正妻,但是他难免会纳妾,会有庶子,而余盈盈如今鲜艳动人,可她早晚都会老的,为了她自己的将来,也为了她的子嗣,她就该知道,哪一方才会是她真正的倚靠!
可是魏王没想到余盈盈真的就那么果决,即便此时魏王府势大,而李长生只是草台班子,她也毫不犹豫的跳上了那辆刚刚踏上征程之路的马车!
魏王更想不到的是,数十年来被天子捧在手心、礼遇有过于皇后的常贵妃居然会死,常氏一族更是遭到彻底的清缴,为了防止常氏利益集团的反扑,他看好的大后方一把手钱伦,这个常永年和常氏王妃的至亲表弟必死无疑。
而钱伦一死,原本作为他副手的李长生和余盈盈马上就会露出獠牙,一口将他的残余势力吞掉,至此,德州便不再是魏王的大后方,而是他李长生的龙兴之地了!
魏王蠢吗?
真的不蠢。
换成别人,易地而处,未必会做的比他好。
但是他的对手太过于聪明,甚至于跟他完全不处在同一水平线上。
所以他只能输。
……
军营有军营的好处,令行禁止。
命令落地,马上就开始实行,没有朝堂之上的繁文缛节,拖沓延迟。
卫玄成很快便接到了自己要跟李长生一道前往德州的任命。
卫玄成:“……”
卫玄成:“????”
这任命……
认真的吗?
他总共没跟李长生见几面,就觉得已经折了几十年的寿命进去,这要是真跟他一起去了德州,那还得了?
这不是妥妥的阎王大点兵,军书十二卷,卷卷有爷名吗?
再则,王爷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啊——我之前说的你都当耳旁风了是吧?
都说了李长生这个人所图甚大,你怎么还敢让他去管大后方?!
卫玄成原地目瞪口呆半晌,回过神来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去找魏王苦劝他收回成命。
先动之以情:“我与李长生实在不合,怎么能一起共事?只怕迟早都要惹出更大的乱子来,反倒于王爷的大事不利。”
又晓之以理:“李长生非池中物,我早就劝您杀了他,您偏不肯,如今怎么又敢让他去操持粮草转运这样的大事?”
一整套流程走下来,别说魏王,连魏王身边的侍从都有点看不下去了。
委婉的跟卫玄成道:“卫先生,做人呢,就算办不到有恩报恩,起码也不要恩将仇报吧?李将军当初不以旧仇挂怀,主动去请了您来,您就算不感激他,也不要在背后这样恶语伤人啊。”
魏王深以为然:“正是如此!”
卫玄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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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玄成给气笑了,看看魏王,再看看魏王的侍从们,霎时间就能够跟屈原共情了。
这算什么?
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啊!
他哈哈大笑,笑的眼泪都出来了。
魏王眉头拧了个疙瘩,抬手揉了揉太阳穴,难掩烦闷的看着他。
卫玄成收敛起笑容,忽的道:“若李长生有二心,王爷何以钳制他?”
魏王道:“他只是一个副手,正官是钱伦,那是王妃嫡亲的表弟。”
卫玄成一针见血道:“那岂不是常氏亲眷?您难道以为,天子西狩之后,常氏一族还能安然无恙吗?!”
魏王瞥了他一眼,摇摇头:“先生此前经年在家,大抵不知道朝中之事,更不知常氏有多得天子看重,当日常氏家奴殴伤公主,最后也不过罚酒三杯,驸马却因此丢了职位……”
卫玄成压根没等他说完,便嗤笑道:“王爷双目尚在,何以眼愚至此?天子西狩,贵妃必死无疑!至于常氏一族,只怕也会被连根拔起,更何况区区一个钱伦!”
魏王已经懒得同他分辩了。
卫玄成又道:“若没了钱伦,王爷还有什么能制约李长生的?”
魏王耐着性子道:“本王的侄女余氏,也会与李长生同行。”
卫玄成却道:“我若是余氏,必然舍王爷而投李长生!您怎么能期待……”
魏王烦不胜烦:“够了!卫玄成,你是不是觉得全天下就你一个人有脑子?!”
他忍无可忍,咆哮出声:“本王说钱伦,你说他必死无疑,本王说余氏,你说她必然叛投,你到底是真的在为本王考虑,还是单纯的为了反驳而反驳?你聪明,你敏锐,你举世无双,够了吗?!”
“我真是受够了你这臭脾气,难为李长生居然肯请你回来!滚,马上滚!别让本王再看见你!”
卫玄成心中且悲且怨,一张脸涨得通红,定定的看着他,拳头紧握,双眼发红。
魏王却只觉得他一而再再而三的在消磨自己的脾性:“难道还要本王令人赶你出去吗?!”
卫玄成嘴唇颤抖几下,最终却是什么都没说出来,僵着脸快步出了帅帐之后却猛地停了脚步,双眼闭合,两行眼泪簌簌流下。
伤怀只是几瞬间,他很快便定了心神,二话不说,便往帐中去收拾行囊,继而翻身上马,扬鞭离去。
周围人纷纷对他投来异样的目光。
卫玄成视若无睹。
他一分一秒也不想再在此地停留了。
……
仍旧是熟悉的路途,远方是熟悉的山。
那个熟悉的人嘴里叼着一片草叶,百无聊赖的等候在他的必经之路上。
卫玄成连一个余光都没给他,神色漠然的从他旁边经过。
李世民吐掉嘴里那片草叶,伸手抓住了他的缰绳:“好歹也是熟人,见了我,怎么一句话也不说?”
卫玄成这才转过脸去看他。
先打掉了他拉着自己缰绳的那只手。
然后不无自讽的告诉他:“李长生,你赢了。你是胜利者。”
“这回,我是真的要走了。”
“你可以现在就杀了我,但是,你绝对不可能再带我回去了。”
“士可杀,不可辱!”
李世民却反问他:“卫先生,你当初投向魏王,到底是为了什么?”
卫玄成眼眸微眯,没有做声。
李世民则继续问道:“是为了荣华富贵?”
卫玄成冷哼道:“卫玄成岂是这种汲汲营营之人!”
李世民又问:“那么,是为了封妻荫子?”
卫玄成又是一声冷笑:“若当真是为此,我昔年又何必辞官?!”
李世民面露诧异:“啊!总不会是为了天下黎庶,想要匡扶社稷吧?”
卫玄成被他语气里的惊诧刺痛了:“怎么,不可以吗?!我就该是一个阴沟里的小人,潜藏在暗地里的老鼠,怀着一些见不得人的心思,做一些蝇营狗苟之事吗?!”
李世民觑着他的神情,脸色倏然冷了下去:“那就收起你这副丧家之犬的颓丧模样来!”
他陡然作色,不只是卫玄成为之一惊,连身下那匹骏马仿佛都有些不安的转动了几步。
李世民单手抚慰的摸着那匹骏马的脊背,另一只手握住马鞭,指向卫玄成:“我来问你,魏王是能匡扶社稷的英主吗?!”
卫玄成默然不语。
李世民声色俱厉道:“说话!你不是很能说吗?怎么,到了我面前,就哑巴了?!”
卫玄成被他激起了满腹火气,反唇相讥:“他不是!怎么,你想说你是吗?!”
李世民昂首道:“我当然是!我若不是,天下谁人会是,谁人敢是?!”
又讥诮道:“卫玄成,你以为你是谁?姜尚八十岁才出山辅佐文王,你今年贵庚多少啊,也妄想抢在姜尚前边遇见明主?!”
“魏王是个什么成色,你难道是今天才知道?你想着能改变他,能感化他啊?天地造物都没能做到的事情,你是谁啊——你他妈凭什么能做到?!”
“如今只是在一个成色了了、眼见就要穷途末路的人这里碰了壁而已,看你这副不值钱的样子,你是不是彻底心灰意冷了,还想回家找跟绳子吊死啊?!”
他指着卫玄成的鼻子,一字字道:“收起你心里举世皆醉我独醒的幻想吧,你死了,没人会觉得你是当代屈原!他们只会觉得你是被戳破了真面目的小人,把戏外露的小丑,没人会敬佩你,他们只会唾弃你!”
卫玄成死死的瞪着他,眼眶通红,神色激愤。
李世民见状,遂继续道:“你的理想算什么?你的志向算什么?你不是要匡扶社稷吗,不是要救天下黎庶于水火之中吗?”
他撇撇嘴,轻蔑道:“只是一个愚钝的魏王就把你打倒了,看起来,你所倚仗的头脑和才干,也平平无奇嘛。”
“李长生!”
卫玄成怒道:“你少在这里说风凉话!你难道敢说我的揣测是错误的吗?你明明知道,我所预想的都是对的,要不是魏王——”
李世民笑着接了下去:“要不是魏王不听,我早就成了刀下之鬼,是也不是?”
卫玄成嘿然不语。
但脸上的神情显然是赞同的。
李世民却道:“那你就大错特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