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时间不见,母亲鬓边白了一大片,从前那个保养得宜的贵妇人,好像在一瞬间便老迈如五十许人。
邬翠翠心头一酸,颤声叫了句:“娘。”
邬夫人闻声看过去,饶是心有怒火,也不禁心下微软:“醒了?”
她亲自取了软枕,叫女儿坐起身来,叹息着说:“醒了就好,方才太上皇还打发人来问你呢。”
又把先前内侍说的话转告给她。
邬翠翠不由得抽泣起来。
邬夫人看着她,微微摇头:“你啊,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又说起正事,难掩愁苦:“怎么偏赶在这个时候同世子和离了……”
也是因为这句话,终于叫邬翠翠想起来破局之法。
李峤!
“娘,我有话要跟你说!”
邬翠翠目光在内室之中的婢女和邬夫人的贴身嬷嬷身上扫过。
邬夫人心下微动,摆摆手打发人了下去,这才低声道:“怎么了?”
邬翠翠遂将自己前世身死,乃至于身死之后所见所闻讲了出来,最后,又不无兴奋的道:“娘,那个李峤,如今正在我身边,我买下了他,又叫他留在我身边做了亲卫!”
邬夫人饶是见多识广,听闻有人死而复生这样匪夷所思的事情,也不禁怔在当场,回神之后,她一把攥住了女儿的手腕:“翠翠,你没有骗娘吧?”
邬翠翠委屈道:“我怎么会拿这种大事来撒谎?”
邬夫人双目紧紧地盯着她,严厉道:“我要你用你爹跟你大哥的在天之灵发誓,如果你编谎话骗我,他们即便死了,在地下也会魂魄不安!”
邬翠翠听得心头一哽,下意识蹙起眉来,只是见母亲神色分外冷厉,终于讪讪的的发了誓。
邬夫人这才和缓了神色,拉住女儿的手道:“翠翠,如今你还惦念着李天荣吗?”
邬翠翠听到这个名字,心头便不由得涌上一股熟悉的抽痛,默然几瞬,她强逼着自己摇了摇头。
“那就好。”
邬夫人道:“不管你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你能与他和离,想来也是彻底的看开了。”
“听着,翠翠,”她神色凝重起来:“你得此奇缘,固然是幸运,只是行事太过毛躁,难免露了痕迹。魏王妃遣了那么多人来送你,只怕也是有意试探呢,你用一锭金买下一个奴隶的事情,只怕已经引起了他们的怀疑……”
邬翠翠听得错愕:“怎么会?婆母待我如同亲生女儿……”
剩下的话却在触及到母亲无奈的眼神之后停住,生生改口:“那,那能不能把送行的人扣下?这不就不会泄露了?”
邬夫人无奈道:“你确定一路上没有送行之人离开,返回送信吗?就算是没有,魏王府久久等不到那些人回去,直接一封公函发到新帝处去,你待如何自处?你也该知道,因着与贵妃的牵连,我们已然成了新帝的眼中钉……”
邬翠翠知道自己头脑不如母亲灵光,行事更不如母亲老辣,索性便不再提出建言,只老老实实的问:“那阿娘以为,该当如何行事?”
邬夫人遂道:“你既然离了魏王世子,以后就不要再想他了,那个李峤正当年少,又是天定的九五之君,这正是吕不韦所说的奇货可居啊。”
“如今他正处于微时,邬家又没有能够承继军中余荫的子弟,你与他有些恩义,又已经和离,不妨便将你许给他为妻,全力支持他坐上那个位置!”
邬翠翠却不曾想到母亲三言两语,甚至于都没见过李峤,便定下了自己与他的婚事,一张俏脸涨得通红:“阿娘,你这也太……我爹才刚辞世没多久,我也比他大好几岁……”
“这有什么?事可从权!”
邬夫人断然道:“如此一来,既可以将李峤拉到邬家的船上,又能补上你先前露出的马脚——记住了,你之所以愿意以一锭金买下李峤,就是为了跟李天荣赌气。你不是离了他就活不了,更不会因为和离了就要死要活,为了赌这口气,路上遇见个相貌极出挑的奴隶,便将他买下来了……”
邬翠翠愕然道:“这也太离奇了些吧?”
邬夫人却是面露讥诮:“这样离奇的事情,别人做来惹人怀疑,你做起来却是正正好!”
邬翠翠心知母亲是在以此表露对自己从前诸多荒唐的不满,脸上火辣辣的,讪笑一下,没敢吭声。
邬夫人则正色叮嘱她:“翠翠,记住我的话!如若这个李峤当真有本事的话,即便不遇见你,脱身也并非难事,你的所谓救命之恩,于他却未必有那么实,以后不可以他的救命恩人自居!”
“我叫你与他缔结婚姻,是两方各取其便,我们图他日后的前程,他图我们当下的权势。他不欠我们的,我们也不欠他。”
“你要把他当成你的丈夫,像对待李天荣那样对待他,关爱他,尊重他,如若不然,如今我们所做的,就是给自己坟茔上添土——邬家日后难免有灭门之祸!”
她厉声道:“记住了吗?!”
邬翠翠乖乖点头:“嗯。”
第120章
邬夫人见女儿老老实实的应了声, 脸色稍霁,舒一口气的同时,终于显露出几分疲色来。
“翠翠, 你别怨娘待你严厉,实在是邬家此时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再如何谨慎都不为过的。”
她神色戚然道:“若你此时尚是魏王世子妃也便罢了, 府上总算是有一门强援,此时魏王势大,连克数州, 新帝虽然对这位叔父心存忌惮,但之于邬家而言,却是平添了一份保障,可是……”
邬夫人没再说下去, 邬翠翠却自然而然的能够明了母亲的未尽之意。
可是她跟李天荣和离了。
是她亲手斩断了邬家的那根救命稻草……
她是邬家最小的孩子, 向来得父兄疼爱,未出阁时便因为李天荣的事情叫他们操碎了心, 现在他们去了,自己不能叫他们安心合眼也就罢了,反而把事情搞成这个样子……
邬翠翠且羞且愧, 自责不已的低着头,眼泪顺着小巧精致的下颌滴到了被褥上。
邬夫人见状,倒也不过多的紧逼她:“你啊, 长到了小二十岁, 心性上却还是个孩子,只是这一回的事情, 你得往心里去,千千万万不要再耍小孩子脾气了。这桩婚事干系到的不仅仅是你一个人, 也是你娘我,你大嫂,你二哥,你长姐,府里林林总总那么多人的保命符啊……”
邬翠翠将这话记到心里,流着眼泪点头:“娘,我知道了。”
外边仆婢就在这时候入内来通禀:“夫人,先前太上皇有所传召,姑娘现下是否也该动身了?”
邬夫人恍然回神,应道:“你们且去置备车马,稍后再来替小姐更衣。”
仆婢在外边应了声。
邬夫人则抓紧时间,几乎是捏着邬翠翠的耳朵叮嘱她:“如今行辕之内不同往日,你没有贵妃义母,也不再是显赫一时的邬家的女儿和魏王世子妃了,势不如人,就要学会夹紧尾巴。”
“若是遇上了新帝,万万不要表露出异色,诸事以恭谨为上,若是有人在你面前颐指气使,拿腔作调,能忍耐的话,也便忍了吧。”
新帝冉冉升起如旭日,这个过程之中所伴随着的,便是太上皇日薄西山的落寞。
从前邬翠翠是贵妃的义女,又有邬家女儿和魏王世子妃几重光环加身,在宫中比没出嫁的几位公主还要体面,太子妃见了她脸上都要带笑,只是风水轮流转,如今的她已经不能同当初相比了。
邬翠翠点头应了。
邬夫人看着昔日如骄阳一般耀眼的女儿如此,心下也是不忍,心念间想起一事,又低声道:“入宫之后,万事小心,只去太上皇宫里拜见也便罢了,若真遇上了什么,也可使人向太上皇求救,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新帝总不会半分情面都不给太上皇留的。”
邬翠翠听母亲话里有话,心内惊疑不定,再顺势思索过家中惊变,脑海中忽然冒出来一个毛骨悚然的猜测:“阿娘,阿爹跟大哥的死……”
邬夫人一把捂住了她的嘴,目光严厉的制止她再说下去:“死去的人已经死了,活着的人还要继续活!”
她虽然没有说,但邬翠翠却已经意识到了父兄战死的真相,心下痛极,一时泪如雨下。
向来大将难免阵前亡,但如自家这样父兄同时殒命的,却是少之又少,且既已经西狩至此,要面对的早就不是叛军主力了。
既然如此,父兄又怎么会齐齐送了性命?
究其根由,无非是因为父亲乃是太上皇宠信的老臣,而兄长在身为邬家继承人之外,又是九公主的夫婿罢了!
父兄死了,谁是最大的得利之人?!
电光火石之间,邬翠翠勘破了这个谜题,而这个真相,叫她发疯,叫她哭泣,也叫她倍觉无力!
如今的邬家,又怎么可能同这样的强敌对抗?!
就在这绝望之际,邬夫人坚定又温和的握住了她的手:“翠翠,别哭。我们还活着,活着就有希望,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她一字字的叮嘱女儿:“你要做好邬家的女儿,李峤的妻子,知道吗?”
邬翠翠用尽了全身的气力,向母亲点头。
邬夫人则叹息着道:“就联姻而言,你其实并不是最好的人选,你的几个侄女,年岁上比你更加合适,但阿娘只能选你。不然,不足以向魏王府遮掩你这一路举止的怪异……罢了,开弓没有回头箭,只盼着你能记住答应娘的话。”
……
邬翠翠梳洗之后乘坐马车前往如今太上皇和新帝居住的行辕,邬夫人则在更衣之后,往府中亲卫居住之所去见李峤。
只是她没有急着在李峤面前露面,而是先找了卫率统领问话,询问李峤为人处世如何。
卫率统领给出了肯定的答案:“虽然年轻了些,却颇有大将之风,行事很是妥帖周到。”
邬夫人点点头,心下有了三分底,又往演武场去见真人,遥遥望见,便觉其人虽然年少,但身量极其高大,肩宽腿直,往脸上看,亦是鹤立鸡群。
直到此刻,她才算是相信了女儿所言此人来日位登九五之说。
邬夫人转身回了正厅,又使人去请李峤,待人到了之后,上下仔细端详几眼,和颜悦色的问他是否愿意娶自己的幼女为妻。
李峤心中虽有丘壑,却也不曾想到事情竟会发展成这样,闻言之后,愕然当场。
他,一个刚被买下没多久的奴隶,竟然可以娶邬家的女儿,从前的魏王世子妃为妻?
叫谁听了,只怕都会觉得匪夷所思!
然而李峤却也清楚,邬翠翠或许愚蠢,但是邬夫人绝对不蠢,否则,又怎么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稳定局面,力挽邬家即将倾倒的大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