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此前对自己毫无了解的邬夫人,又凭什么突发奇想,要把女儿嫁给自己?
只会是受到了邬翠翠的影响。
那么话就又说回来了,邬翠翠蠢,邬夫人不蠢!
邬家虽有落寞之态,但到底也是当代名门,邬翠翠虽然与魏王世子和离,对那若是想寻个官宦子弟再嫁,也仍旧是手到擒来,又怎么可能冒着被人取笑的风险,将自家女儿嫁给一个曾经做过奴隶的男子?
在那短暂的沉默中,李峤心有所悟,与此同时也很清楚——这个提议,他只能赞同,不能反对。
邬家再如何势弱,拿捏他总是没问题的。
短暂的迟疑之后,李峤犹豫着开了口:“小人出身微贱,怎堪匹配贵人?”
邬夫人却是打开天窗说亮话:“李郎君何必妄自菲薄?我之所以把女儿许配给你,当然不是一时心血来潮,而是谨慎考虑之后的结果。”
“我知道你非池中物,来日必有所成,所以才将女儿嫁给你。”
“邬家如今的局面,想来你也清楚,我们缺一个能继承邬家军中人脉和余荫的自己人,而你,也可以借助邬家的梯子省却数年的拼杀劳碌,如此一来,岂不是两全其美?”
聪明人跟聪明人之间,是不需要废话的。
李峤郑重向邬夫人行了一礼:“承蒙夫人不弃。”
邬夫人见他如此利落,也是暗赞一声,又温和问他:“此时正当国难,又逢家孝,只是事急从权,我自可全权做主,你可还有亲眷在世?”
李峤摇头道:“只剩下我一人了。”
邬夫人遂道:“既如此,婚事便由我来筹备吧。”
又问:“你是否有意寻个干亲装点门楣?这点小事,邬家还是能做到的。”
李峤再度摇头:“我即是我,岂能为攀附权贵而枉顾家门。”
“好,有志气!”
邬夫人抚掌而笑,马上吩咐道:“去把东院收拾出来,叫新姑爷住下,再送三千金过去,年轻人迎来送往,结交友朋,哪能手里无钱?”
左右恭敬应声。
饶是李峤对邬翠翠心有轻蔑,此时也不禁有些折服于邬夫人的手腕,有这样的主母把控家门,邬家未必不会再度兴盛。
他又向其行了一礼:“既如此,小婿便在此谢过岳母大人了。”
邬夫人展颜而笑,神色自若:“已经是一家人了,何必如此客气?”
……
如今的天子行辕,其实并非行宫,只是本地州郡的刺史府改称而已,无论是气派程度还是占地之广,都不足以与昔日帝都相较。
邬翠翠乘坐马车到了门外,等待内侍前去通传的同时,也察觉到周遭人的目光密密麻麻的落在自己身上,或诧异,或嘲弄,或同情,或风平浪静的上下看了一遍之后,又不动声色的将目光收回。
邬翠翠广袖之下的肌肤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她只能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
负责牵引的内侍出来,领着她一路进了正房,太上皇即便退位,也仍旧是新帝之父,谁又敢在礼数和待遇上亏待他?
只是较之从前的意气风发,太上皇到底也见老了。
满头白发,皱纹深深,周身都萦绕着一股暮气,第一眼看见他的时候,邬翠翠几乎没认出来。
还是太上皇慢慢从躺椅上坐起身来,视线有些难以聚焦似的对着来人看了一会儿,慢腾腾的叫了一声:“是翠娘来了啊……”
这熟悉的称呼与苍老的声音。
邬翠翠回过神来,霎时间泪如雨下。
她跪下身去,哭道:“义父,不孝女来给您请安了!”
“快起来,快起来,”太上皇叫人搀扶着站起身,亲自去扶她:“才刚生完病,搞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做什么呢。”
他神色不无怅惘:“我早就不是从前的天子了。”
邬翠翠马上道:“不,在翠娘心里,您永远都是天子!”
太上皇转过脸去看她,眼眸因为苍老而显得浑浊:“真是个傻气的孩子。”
他慢慢坐回到躺椅上,手撑在膝盖上,叹息着说:“今时不同往日啦,人老了,就要服老。”
略顿了顿,又继续说:“人败了,就要服输。”
神情瑟缩,英雄迟暮。
房中侍奉多年的旧人们都默默的垂泪。
邬翠翠眼见着昔年如烈日一般灼目的天子变得黯淡,再回想起父兄枉死沙场,但觉悲从中来:“明明是他们使阴招,为了铲除异己,居然连自己人都不放过,难道他们忘了,叛军还在眼前吗?!”
再想到惨死的贵妃,不由得流泪更凶:“国家到了这种境地,却要将罪责全都推到一个女子身上,这就是新帝的担当吗?西施亡了吴国,那越国又是谁亡的呢?无非是要找个人来顶罪,以此求得内心安宁罢了!”
太上皇转过脸去定定的看着她,眼底似乎有泪光闪过:“好孩子,我谢谢你。”
“不为别的,只为你替她说的这几句话。”
“贵妃,她是朕的解语花啊,”他的神思陷入到过去的美好回忆之中,脸上浮现出一种青年亦或者中年人才会有的微醺:“她走了,那些贴心话,朕还能跟谁说呢……”
邬翠翠在太上皇处停留了一个多时辰,二人断断续续的谈了很多,说贵妃,说她的父兄,说从前在帝都,好像没有忧愁一般的快活的日子,也难免说起她与李天荣的和离……
太上皇叹息着说:“也好,也好。既然两下都不中意,长久的在一起,也不过是怨偶罢了。现在想想,倒觉得对你不住,原本是想成全你的一片痴心,没成想最后却把你给害了。”
邬翠翠赶忙道:“义父这说的是哪儿的话?我心里对您是只有感激的!”
太上皇便又吩咐人开了库房,前前后后赐下了许多东西,末了,又悄悄取了一枚玉佩给她:“这可是好东西,你拿去玩儿吧。”
他脸上浮现出一抹嘲弄,嘿然冷笑:“那个孽子几次三番前来讨要,我岂能让他如愿?”
邬翠翠手捧着那枚玉佩,只觉仿佛有千钧重:“义父……”
太上皇笑着将她的手合上,叫她将那枚玉佩攥住:“握紧了,这东西可是能号令三千南军的,大军作战时未必有用,但真到了紧要关头,却也可护你一护,哪一日若真的遇见了危险,便带着它去找南军统领王霖。”
邬翠翠心头一片暖热,眼眶随之一阵发烫,再度跪下身去,郑重其事的向太上皇磕头谢恩。
如是过了一个多时辰之后,太上皇脸上显露出几分困倦之色,邬翠翠便适时的道了告退,将将要离开行辕之时,却又被人叫住。
前来传话的宫人捂着嘴笑,往脸上看,倒是有些眼熟:“皇后娘娘听说姑娘来了,打发奴婢来请您过去说话呢。”
邬翠翠心知宴无好宴,却也不得拒绝,应声之后,随同前往。
来到从前的太子妃、如今的皇后居住的院落,邬翠翠行大礼向其问安,然而皇后却迟迟不曾叫起,甚至于不曾遣一个女官出门言语。
院落里铺的是青石板,坚硬之外,尤且裹挟着春末的寒意。
邬翠翠跪了一刻钟,只觉得寒气顺着膝盖直往骨缝里边钻,撑在地上的双手也已经冷的没了知觉。
若是换在从前,她早就拂袖而去了——想到此处,邬翠翠不由得面露哂笑。
为了自己身在他人屋檐下,还会冒出来的这个不合实际的想法。
真要是从前,皇后又怎么敢这么对她呢。
邬翠翠看似认了命,黯然又狼狈的跪在地上,身形瑟缩,不间断的有宫人和内命妇往来此处,难免都要将目光投到她脸上,即便走出去一段距离,她也能听见那些人小声议论。
“那是谁?”
“那可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呢,贵妃娘娘的义女,从前的魏王世子妃……”
“嘻嘻,她也有今天啊!”
邬翠翠引以为傲的家门荣华,早已经倾覆大半,而被父兄呵护维持着的尊严与娇贵,也在这一日彻底灰飞烟灭。
可是她没有哭,连一滴眼泪都没有掉。
邬翠翠有着自己的骄傲,即便是可笑的骄傲,也仍旧是骄傲!
在敌人面前掉眼泪,只会叫对方快意,与自己没有任何助益!
邬翠翠才不会在这里哭!
……
邬翠翠是被太上皇的人送回邬家的。
“太上皇传召了皇后过去,对其大加申斥……”
邬夫人唯有体谅:“太上皇有太上皇的难处。”
又使人给内侍们送了银子过去。
再转过头去,看着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的女儿,当真是心如刀绞。
要不然怎么人人都想往上爬呢。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短短的八个字,却道尽了世间心酸!
……
李世民带了几十个靠得住的军中好手,改换装扮,悄悄来到了庆州城外,刚到这儿没多久,就听闻一个意料之中的消息。
庆州大捷!
庆州城已于昨日被魏王军队攻破,一时魏王军中士气大振。
而就在这边魏王府众人欢欣鼓舞的同时,西边也正操办着一场喜事。
是一场婚礼。
婚礼的男女主角,一个叫李峤,一个叫邬翠翠。
所有人在为这桩婚事大跌眼镜的同时,也不由得在心里边羡慕李峤的好运气。
那可是邬家的女儿啊,容貌又是如此的鲜艳动人!
即便邬家此时势弱,也多得是名门子弟想要迎娶!
哪曾想这么一块好肉,却掉进狗嘴里了!
看热闹的人心有不平,难免要说几句酸话——这位邬家小姐可不是个柔顺的性子,连魏王世子都没能跟她过得长久,难道换了个人就能行?
虽然没有广而宣之,但是谁不知道邬翠翠新嫁的男人曾经是个奴隶,是她用一锭金子买回来的呢!
皇后便为此叹息着说:“这个翠娘啊,也不是小孩子了,做事怎么还全凭自己一时意气呢,邬夫人也是,即便再如何为了丈夫和长子的丧事而伤心,也别连亲生女儿都不管了啊……本宫看来,这婚事只怕也未必能长久呢。”
只是事实却叫看客们失望了。
经历了一次足够失败的婚姻,邬翠翠好像彻底吸取了教训,一改从前的骄纵,当真如同邬夫人所希望的那样,专心做好李峤的妻子了。
她协助母亲将家事打理的井井有条,李峤麾下一干下属们的家小也被照顾的十分妥当,而在内宅之中侍奉丈夫,连对她心怀偏见的李峤也没挑出什么毛病来。
她的确在努力地做一个好的妻子。
什么,累不累?
当然累!
可是人活在这世上,怎么可能真的事事顺遂?
从前她能万事如意,是因为有父兄庇护,但现在父兄不在了,她必须要自己立得起来!
而李峤也没有辜负妻子和岳母的厚望,在邬家的支持下,他很快便开始在军中崭露头角,屡建奇功。
此时正值战时,门第的不利因素被削减到了极致,间接数次大胜使然,李峤声名鹊起,俨然有成为西边年青一代将军当中领头羊的架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