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此处,他眼底平添了几分泪意,语气也随之哽咽起来:“是孙儿回到东宫之后,听闻母亲已经离去,匆忙追了出去,这才……”
皇帝轻轻地叹了口气:“你这孩子,今日行事虽然鲁莽了些,却也是个至孝之人。”
略顿了顿,又说:“也是个有福气的人。”
有福气的人!
朱允炆心头猛地一跳,却是故作不解:“皇爷爷,您此言何意?”
皇帝道:“向来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楼氏今日虽然获罪,却仍旧在世,岂不幸运?而朕父母俱是早早亡故于乱世,此时即便坐拥天下,也只能在祖地建庙祭祀,聊以宽慰罢了……”
朱允炆听罢,现下微觉黯然,继而却又迅速重整旗鼓,吹捧道:“皇爷爷建此亘古无一之功业,又使得皇甫氏历代先辈享无尽香火,已经是至孝之人了,孙儿想,他们九泉之下得知,必然也会深感欣慰的!”
“但愿如此吧。”
皇帝不无怅然的道:“朕如此为之,也是希望天下效仿,人人亲其亲、长其长——”
说到此处,他略略停顿。
朱允炆下意识的接了下去:“人人亲其亲、长其长,而天下平!”
皇帝忽然间没了声响。
朱允炆心头咯噔一下,不知怎么,忽的涌上了一股不祥之感。
他小心翼翼的抬起头,有些不安的叫了声:“皇爷爷……”
皇帝的面目隐藏在高处的昏暗之中,不辨喜怒,只有声音沉沉的砸到了他心上:“你不是才刚开始学论语吗,如何能对得上《孟子》里的话?”
朱允炆为之愕然,眼皮狂跳起来。
他结结巴巴道:“孙儿是听教授课业的师傅说的,觉得甚是有理,这才记在了心里。”
皇帝道:“哪个师傅说的,什么时候听见的,当时还有什么人在旁边?”
朱允炆愈发迟疑,只能强笑道:“过去一段时间,孙儿实在记不清了……”
皇帝笑了一笑:“这么说,是凑巧了?”
朱允炆硬着头皮道:“正是如此。”
皇帝又叹了口气:“高处不胜寒,做了皇帝,难免就要疑神疑鬼。”
他站起身来,步下玉阶:“好孩子,大概是吓着你了,不怪皇爷爷吧?”
朱允炆能说什么?
他赶忙道:“孙儿岂敢有这种不敬之心?皇爷爷此言,愧煞孙儿了!”
皇帝哈哈笑了一声,拍了拍他的肩,走出殿去。
朱允炆见状暗松口气,紧随其后走了出去。
就在此时,却听皇帝幽幽道:“朕的确打算在凤阳祖地修建家庙,只是却还在斟酌,不曾将此事公之于众……”
“文哥儿,你是怎么未卜先知的?”
他的声音仿佛是从九天之上传来,带着蚀骨的冷,一字字钻入朱允炆耳中:“能不能也跟皇爷爷说说啊?”
第159章
文哥儿, 你是怎么未卜先知的,能不能也跟皇爷爷说说啊?
皇帝说这话的时候,语调仍旧平和, 并不激烈,然而落到朱允炆耳朵里,这声音却如同来自幽冥地狱一般, 带着彻骨的冷。
宛如一声惊雷,正正好击在头顶。
他扑通一声跪了下去:“皇爷爷……”
朱允炆脑子转的飞快,绞尽脑汁的思虑破局之法。
皇爷爷疑心自己了吗?
他怀疑自己是从多年之后来到此地, 亦或者是重生一世,所以才会用在皇甫氏的老家凤阳建庙这件事情来试探自己?
因此此时家庙还没有建成,但自己却因为经历过后来之事,早早有了答案, 故而下意识的将家庙当成一个早就存在的产物进行回复, 所以才露了破绽……
那么,要不要坦诚以对?
这个想法只在脑海里浮现一瞬, 旋即便被朱允炆否决。
谁知道皇爷爷对待重生这事儿到底是怎么个态度?
能遮掩过去,最好还是遮掩过去!
而在此之外,他格外确定一点——绝对不能将自己当初继位之后发生的事情告知于皇爷爷!
如若不然, 只怕不需要等到燕王靖难,皇爷爷就会亲手料理掉自己!
如此一来……
朱允炆眼珠一转,仰起头来, 神色惊诧:“皇爷爷, 您误会孙儿了。”
他替自己辩解:“孙儿的确不知您在凤阳老家建庙一事,只是听您那般言说, 便下意识觉得那家庙大抵已经建成,所以才顺势应答, 并无他意。”
皇帝居高临下的觑着他,却不曾因此事与他过多纠缠,而是重换了件事情发问:“今日是谁前去,引你来此的?”
朱允炆微微一怔,继而给出了答案:“是侍奉您的庞内侍……”
皇帝幽幽的笑了起来:“你怎么知道他姓庞?他同你说过自己姓什么吗?”
朱允炆心脏猛地漏跳了一拍。
他知道,自己犯下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而那边厢,皇帝略略前倾身体,一双阴鸷锋锐的眸子,紧盯在他脸上:“这个小内侍还很年轻,是御前总管的新收的徒弟,虽然机灵,却还没有往各处行走宣旨过,更没有去过东宫——”
“文哥儿,你怎么一见他,就知道他姓什么?”
朱允炆额头上细密的生出了一层汗珠,胡乱的抬起手臂,用衣袖擦了一把。
他再不敢有所辩解了:“皇爷爷,孙儿,孙儿……”
结结巴巴许久,却也没能说出什么话来。
事到如今,朱允炆如何不知,打从一开始老爷子就设好了套儿,只等着自己这只猎物往里钻?
可笑他还觉得可以侥幸挣脱,不曾想越是挣扎,便被束缚得越紧,生生将自己逼到了绝路上!
朱允炆无法想象皇帝的态度,更惶恐于对方的洞察和敏锐,一时之间,竟是满心惶惶,不知该当如何是好!
他僵住了,皇帝却没有,猝然冷笑一声,忽的抬起一脚,将他踢翻在地!
“好一个孽障,当着你爷爷的面,竟还谎话连连!”
“说!”皇帝厉声道:“若是敢有所隐瞒,朕立时便割了你那条狡辩的舌头!”
朱允炆生挨了一脚,原地滚了两滚,方才停下身来。
肩头传来一阵剧痛,大抵是孩童稚嫩的骨头被踢断了,他痛得倒抽一口凉气,却不敢拿皇帝的话当耳旁风。
割条舌头罢了,这点芝麻蒜皮的小事儿,他爷爷才不屑于撒谎!
他捂着作痛的肩膀,热泪不由自主的从眼眶中涌出:“皇爷爷,我怎么敢隐瞒您?只是话该从哪儿说起,您总得给我起个头儿啊!”
皇帝的面容在昏黄的灯火之下透着一层诡异的模糊。
他没有同朱允炆言语,而是将手向后一伸:“取我鞭子来!”
朱允炆随之打了个冷战。
却有内侍近前,默不作声的递了一条粗长坚韧的皮鞭。
皇帝拿到手里,继而振臂甩开,朱允炆甚至于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听“啪”的一声脆响,一阵近乎锋利的痛楚骤然传来。
他原本就穿的不算厚重,此时身上衣裳更是被这一鞭击破,那痛楚像是一条会吮血长大的小蛇,先是锐利的要命,继而又骤然烫了起来……
朱允炆几时经历过这种苦难,立时发出一声惨叫,继而便瘫软在地上抽泣不止,眼泪顺着他面颊不住地流下,在地上金砖上留下了浅浅的两汪泉。
皇帝哼了一声,却冷笑道:“你既然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倒也简单,我来问,你来答,你再不济,终究也是我的孙儿,我不将你下狱,使你罗于刀笔吏之手。”
“不过,”他拖长了声音,脸上笑意全无:“若是你敢骗我,爷爷的脾气,想来你也是知道的!”
朱允炆从方才那阵剧痛之中回过神来,哪里还能说得出二话?
唯有毕恭毕敬的应声罢了。
皇帝道:“你究竟是怎么回事,如何能够未卜先知?”
朱允炆斟酌着回答了他:“皇爷爷,孙儿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说出来您可能觉得惊讶——孙儿其实是从几十年后过来的。”
皇帝对此早有猜测,虽觉诧异,却也并不是十分严重,微微颔首之后,又问他:“你可是做了皇帝?”
朱允炆心头猛地一跳,下意识就想回避这个问题,然而触及到皇帝视线与那条垂在地上的鞭子之后,到底还是一五一十道:“正是如此,承蒙皇爷爷看重,孙儿有幸御极称帝。”
皇帝握住鞭子的手随之收紧:“那英哥儿呢?!”
朱允炆低声道:“天不庇护,哥哥早早辞世了。”
英哥儿,这个自己想要委托天下的孩子,居然早早就辞世了?!
一股细密的痛楚顺着心头冉冉升起,皇帝生忍住了,又皱眉问:“太子妃此时身怀有孕,太医也说她腹中所怀乃是皇孙,怎的不曾立他?”
对于朱允炆来说,这是个很麻烦的问题。
遵从本朝制度,有嫡立嫡,无嫡立长,即便皇甫英早逝,继位的也该是他的同胞弟弟才对。
可制度是一回事,现实是另一回事。
谁也没想到他的父亲去世的那么早,而太子妃也在产后一月辞世,与此同时,常家及一干旧功臣颇有尾大不掉之态……
故而皇帝在经过长久的考虑之后,最终将他立为皇太孙。
如果这个嫡出的弟弟还在,最后却被自己继承了皇位,那他就难免要就此间诸事对皇帝做出解释,而说得越多,错的也就越多。
百般思量只在电光火石之间,朱允炆垂下眼皮,非常巧妙的撒了个谎:“前世,太子妃难产,母子俱亡。”
这是个可控范围内的谎言。
因为皇帝若是知道此事,必然会有所反应,多多的调派御医前去,到时候即便太子妃顺利生下次子,与他所说的前世不符,皇帝也不会疑心,只会觉得是他通过自己口中得知前世之事,早做防范,继而改变了这一世的结果。
皇帝听罢,果然不曾生疑,只是不由得合了下眼。
如此一来,也就能够解释为什么文哥儿能够信誓旦旦的跟楼氏保证,最多四个月,便能改善她的处境了。
因为倘若太子妃难产而死,母子俱亡,没过多久,英哥儿也辞世了的话,作为东宫硕果仅存的皇孙,自己难免要对其有所优待。
皇帝点点头,暂且信了此事,又问:“朕是哪一年薨逝的?”
朱允炆心头一跳,缄默几瞬,还是如实说了出来。
因为皇帝的年龄就在这里摆着,时间说的太长亦或者太短,都很容易露馅。
只是如此一来,会不会引发出新的问题?
朱允炆心下还在忐忑,那边厢皇帝已经连珠炮似的问了出来:“你爹是哪一年驾崩的?”
朱允炆瞬间就卡住了,然后飞速反应过来,编造了一个年份过去。
皇帝不假思索便道:“你是多少岁登基的?”
朱允炆心里边已经打起了鼓,却还是强逼着自己继续编造着说了个数字。
不曾想皇帝却在这时候杀了个回马枪:“你爹总共在位多少年?不要想,马上说!”
“你身为人子,又是后继之君,旁的也就罢了,此事岂有不知之理?!”
朱允炆为之变色。
下一瞬,皇帝的鞭子就抽了过来:“你这畜生,果然心怀不轨!”
朱允炆还没回过神来,身上已经连挨了几鞭,满地翻滚,痛哭求饶。
皇帝举步近前,一脚踩在他受伤的肩头,厉声道:“说!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为什么要蓄意撒谎?!”
朱允炆眼珠一转,还没等脑海里的狡辩成型,就觉皇帝踩在自己肩头的那只脚在发力:“再叫我见到你眼珠子咕噜噜的转,我立时就用刀给你挖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