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庶人泪水涟涟。
因为自己的冒进而害了母亲,朱允炆已经是心如刀割,再听她此时不为自己的来日而忧虑,而是担心自己这个害了她的不孝之子……
想到此处,他霎时间泪如雨下。
楼庶人见状,反而宽慰他:“娘没事的,不就是去西山行宫吗?你是东宫唯二的皇孙,娘即便被废为庶人,他们也不敢轻易难为我。”
环顾左右之后,又低声叮嘱他:“你不要记恨太子妃,相反,要把她当成我来孝顺,这才是你保命的法子,知道吗?!”
朱允炆心下恨极。
恨该死的皇甫英,也恨生下皇甫英的太子妃寇氏。
此时闻言,却是冷笑一声:“娘,你想多了,太子妃……她马上就自身难保了!”
楼庶人为之愕然:“文哥儿,这是何意?”
朱允炆不欲多说,只是告诉母亲:“您等我!最多不过四个月,您就能回来了!”
太子妃怀胎七月,最多再过三个月便要生产,继而重复从前的悲剧命运,产后不到一月便撒手人寰。
而皇甫英,又还有几天活路?
他再不济,却也有一个天大的好处,那就是他是东宫次子!
等皇甫英死了,皇爷爷不立他,又该立谁?!
等到那时候,为了抬高自己的身份,未必就不会再将自己母亲迎回!
退一万步讲,即便不将其迎回,有了自己这个皇太孙儿子,西山行宫的那群小人,怕也不敢再欺辱母亲!
他所要做的,也只是一个等罢了!
……
东宫。
周王被晋王从桌底下撞出来,好不狼狈。
起先他还怀着一点侥幸心理,万一老爷子没看见他呢?
周王壮着胆子就要再往桌底下爬,动作敏捷如一只成了精的乌龟,就在这时候,却觉一道如刀如电的目光直直向自己射来。
他僵着身体,一寸寸的转过头去,正对上门口亲爹不怒而威的视线,太子大哥站在亲爹旁边,一脸“天,我五弟好丢撵”的复杂表情。
周王当下再不敢有所迟疑,迅速站起身来,犹犹豫豫的蠕动到了门口。
他丢脸,燕王更丢脸。
那边衣橱的门被晋王拉开,他猫在里边进退两难。
出去吧,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怪难堪的。
不出去吧……
他还能厚着脸皮,视老爹等人如无睹,顺手再把衣橱的门给合上?
燕王涎着脸从衣橱里钻了出来,身上还沾着几根狐狸毛,推了罪魁祸首的晋王一把,跟他一道期期艾艾的来到了皇帝面前。
这两个蠢儿子都是谁家的啊!
皇帝看看蔫眉耷眼的周王,再看看垂头丧气的燕王,嗤的冷笑出声:“果然有卧龙的地方,就会有凤雏。”
周王跟燕王哥俩听完,甭提有多丢脸了。
心里边又有点不服气:说我们俩卧龙凤雏也就罢了,也说说三哥啊!
要不是这个奇人在此,他俩怎么也不至于沦落至此。
兄弟俩扭头瞅了一眼,不敢跟老爷子顶嘴,只能憋着那点儿怨气,愤愤不平的瞅了晋王一眼。
皇帝顺着他们的视线看了过去。
晋王憨憨的看着他,表情有点不安,隐约又带了点天真的无辜,像是只受到了惊吓的小熊。
皇帝知道这个儿子的秉性,见状也就不忍心说他什么了,只指了指那边儿还没撤去的桌案:“老三去那边儿吃果子吧。”
晋王:“噢。”
一转身过去了。
燕王跟周王看得目瞪口呆。
夭寿啊,老三你现在怎么不呆了?!
合着就我们俩是冤种对吧?!
俩人张着嘴为之瞠目,一时失神,那边厢皇帝从内侍手里夺过拂尘,撸起袖子,眼见着就要上去打人。
不患寡而患不均,燕王从没有如此深切的了解过这句话。
要是兄弟三个一起挨打也就算了,总能说一句有乐同享有难同当,但现在有个人早早幸免于难,就剩下他跟老五这俩难兄难弟顶雷,这凭什么啊?!
燕王怒道:“父皇,我不服气!”
周王紧随其后:“对,不服气!”
皇帝的回答来的又快又硬:“你不服气,他也不服气,多半是惯得,打一顿就好了!”
燕王:“???”
周王:“???”
皇帝却不跟他们客气。
英哥儿还小,又是宝贝金孙,他不舍得打,之前只是作势吓唬他,可眼前这两个孩子都有了,还有什么不能打的?
又不是头一回了!
燕王多精明的一个人啊,要不是看老爷子这会儿情绪还不错,先前怎么敢直接跟他顶嘴?
这会儿看老爹要来打人,哪里肯老老实实呆在原地挨打,那边皇帝撸起袖子,他转头就脚底抹油往偏厅里边跑了。
周王紧随其后。
皇帝勃然大怒:“你们站住!”说完,竟提着拂尘大步追了上去。
他们逃,他追,他们插翅难飞。
中途皇帝觉得拂尘不过瘾,又顺势从花瓶里抽出一根鸡毛掸子来。
周王是个风流才子,脚步不似兄长敏捷,稍稍慢了一步,背后狠狠挨了一下,空气中陡然飞起几根鸡毛,颇有画面感的定格了几秒钟之后,他“哎哟”一声,栽倒在地。
皇帝上去就是一脚:“跑,再跑!”
又怒喝燕王:“老四,你这畜生,还不站住?!”
太子跟朱棣在门口吃瓜围观。
空间里的老伙计们眼见着这鸡飞狗跳的一幕,一时无言,竟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最后还是嬴政忍不住说了句:“你不劝劝啊?”
“这有什么好劝的?”
朱棣不解反问:“爹打儿子,儿子逃跑躲避,这不都是正常的吗?”
朱元璋理直气壮的重复道:“是啊,爹打儿子,儿子逃跑躲避,这不都是正常的吗?”
皇帝们:“……”
啊这。
有被老朱家的日常操作震惊到。
但是又有点诡异的小小羡慕是怎么回事!
虽然暴力粗鲁了点,不符合圣人推崇的礼教和世人眼里的皇室雍容,但这种相处风格,好像更有人情味一点啊。
心情复杂。
皇帝诚然体健,但耐不住燕王正当盛年,加之偏厅宽阔,父子俩追逐了许久,竟真的没被皇帝撵上。
朱棣不知道打哪儿弄了根儿糖葫芦,含在嘴里慢慢的化着吃,看情况差不多了,燕王渐近,便适时的往前一伸腿——
燕王猝不及防,摔了个驴打滚儿。
一步之差,叫皇帝追了上去。
燕王在捂着头的间隙对着朱棣怒目而视。
小王八羔子,敢暗算你四叔!
朱棣见状,马上把糖葫芦从嘴里挪出来,大声指责道:“皇爷爷,四叔瞪我,我害怕!”
燕王:“???”
皇帝马上又给了他一脚:“混账东西!”
燕王恨恨的收回了视线。
皇帝挨着打了两个儿子一顿,心里边那股子郁气也就消了大半,见桌上有酒,也不嫌弃,大马金刀的坐下,自己先给自己倒了满满的一杯,继而仰头饮下。
其余几个儿子,太子、燕王与周王便挨挨蹭蹭的凑了过来,晋王则仍旧坐在原地吃果子。
皇帝又饮了一杯,这才开口:“大半夜的不回府,到你们大哥这儿来干什么?”
周王假模假样道:“我们几个特意来向英哥儿致谢,谢他今日顾看几个孩子……”
“屁话!”皇帝一把将酒杯砸到桌面上,没好气道:“你会为了这么点事,三更半夜不回府在这儿等一个小辈?”
又觑了燕王一眼:“你们两口子今天可没带孩子进宫,你到这儿来道的是哪门子的谢?”
燕王嘿嘿笑了两声,说了实话:“爹,我们哥几个心里虚啊。”
他没叫“父皇”,而是又叫了一声爹:“今晚上这事儿,我们都有点看不透。”
这话落地,周王、晋王齐齐看了过去,连太子也不由得投去了视线。
他其实也是一知半解。
皇帝听得默然,又吃了一杯酒,却道:“总归是为了你们好。”
他叹口气,目光依次在几个儿子脸上划过,神色之中隐含着一种少见的柔和,又有些欣慰:“遇上这么大的事儿,你们心有不安也不奇怪,却宁肯误了宫门落钥的时辰,也要来你们大哥这儿一聚,可见兄弟情深,如此我也就知足了,太子——”
皇帝叫了长子一声。
太子赶忙站起身来:“爹。”
皇帝道:“以后要善待你的兄弟们啊。”
太子急忙应声:“这是自然。”
皇帝又嘱咐其余几个儿子:“别给你们大哥惹事儿,兄弟情深难得,别随便糟践了。”
那几人也恭敬应了。
皇帝这才扭头去看一边默默吃糖葫芦的孙儿:“英哥儿。”
他说:“叫你赌赢了,你这几个瘌痢头叔叔还真就来东宫找你爹了。我不赖账,答应你一件事,说到做到。”
皇帝压沉了语气,定定的看着他:“你想要什么?只要你说了,皇爷爷便能满足你。”
燕王几人这才知道,原来今夜老爹来此并非心血来潮,而是大侄子跟他老人家打了个赌!
这下子,几个人都不约而同的磨起牙来了。
再细细一品老爷子话里话外的意思,又觉得这个“只要你说了,皇爷爷便能满足你”大有可为。
大侄子能要什么,又想要什么?
当然是尽快把皇太孙的名分给落实了!
只是不知道老爷子是否也是这个意思,只等着英哥儿开口了。
连一旁始终稳如泰山的太子,眼底也平添了几分期许之意。
一时之间,几双眼睛不约而同的落到了朱棣脸上。
而他咬着糖葫芦,不假思索道:“关于想要什么,我早就想好啦!”
太子察言观色,心中陡然生出一种不太妙的感觉来。
果不其然,下一瞬,就听自己儿子毫不犹豫的道:“皇爷爷,你明天抽一天时间出来,带上叔叔们一起去打兔子吧!”
太子为之扶额。
燕王、周王为之瞠目。
啊这。
我大侄儿是有点清新脱俗在身上的!
皇帝也有些诧异,略顿了顿,方才道:“英哥儿,你难道不希望做皇太孙吗?”
朱棣道:“想啊,但是皇孙年满十岁才能被册封为皇太孙亦或者是王府世子,这不是您定下来,继而通传天下的规矩吗?身为皇孙,怎么能让您为了孙儿的个人私欲而自毁法度,失信于天下呢!”
“再则,”他信心满满道:“该是我的跑不了,这太孙之位,不给我,又能给谁?文哥儿吗?就他那个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