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如此,生死一事纯在天命,又何必如此苦着四弟夫妇呢。
太子如此思忖着,又同四弟道:“爹他一向固执,若是劝他不住,你倒不如暂时离京,出去走走看看,权当是散心,只是究竟去哪里……”
他一时犯了难。
一朝亲王,可不兴天南海北的随意乱转啊,这对于燕王自己,乃至于朝廷安稳来说,都是存在一定危险的。
对于燕王来说,太子肯应下此事,就是成了一半,大哥的性子他还不晓得吗,答应了弟弟的事情,就一定要办成的!
前前后后劳碌了这么久,也不差眼下这两天了,燕王高高兴兴的朝他摆摆手,说了句“不急”,就到自己工位上开始理事了。
如是过了一上午,吃饭的时候到了,燕王正准备往后殿走,却被一个小内侍给拦住了。
说拦住其实也不太恰当,因为这内侍恰好是来送茶的。
只是送完茶之后,他又压低声音,有些迟疑的说:“王爷要是想离开京师出去散心,何妨去泉州呢?先前泉州府递了奏疏过来,道是那边蛮夷之人来的渐多,商路繁盛,希望皇爷能够派遣一支商队出海,扩充国库的同时,也扬我国威……”
朱棣有些诧异,不是为了这席话,而是单单因为这小内侍跟自己说这些话这件事。
皇帝登基称帝之后,有感于前代亡国故事,下旨严禁内侍干政,甚至于本朝大多数内侍都是不识字的。
今日这小内侍将泉州府的奏疏内容告知于他,可以说是极犯忌讳的一件事了。
燕王一时之间有点搞不明白——他与这小内侍又没什么交情,怎么对方就会冒着杀头的危险对他说这些话?
燕王对着那张年轻的面孔端详了好一会儿,忽的福至心灵:“噢,你是那个……那个玉镇纸!”
那小内侍行礼道:“燕王爷还记得奴婢,是奴婢的福气。”
燕王“嗐”了一声,先看了看左右,见周遭无人,才低声责备他道:“你这胆子也太大了,这种话都敢往外透露,不要命了!”
那小内侍道:“王爷对奴婢有救命之恩,如今见您这样为难,奴婢怎么能视若无睹呢。”
燕王摆摆手:“我当初也是举手之劳罢了,算不得什么的。”
又怕隔墙有耳,便索性道:“我看你本性忠厚,人也还算机灵,便同管事要了你,去燕王府伺候吧,你叫什么名字?”
那小内侍忙躬身道:“多谢燕王爷抬爱。奴婢姓马,单名一个和字。”
……
太子郑重同皇帝提了燕王的事情。
他虽是认真,皇帝的神情看起来却没怎么将这事儿放在心上:“不用急,老四能活。”
然后就开始跟大儿子商量起了别的事情:“老五在云南,可以说是脱胎换骨了,圣人的话果然还是有道理的,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他手里边转着两枚核桃,斟酌着道:“等你别的弟弟们长大了,都打发出去叫走走看看,你以为如何?”
皇帝已经打消了让亲王就藩的打算,再把人生关起来,好像有点可怜了,倒不如就跟老五似的,有条不紊的放出去,历练一下,回来好为他们大哥做事。
虽然别的儿子见得少,多半也都是他们的亲娘在管,但儿子毕竟是儿子嘛!
对于这种提议,太子是不会反对的,情感上不能反对,理智上更不能反对。
这天下就是一锅炖排骨,他吃了肉,还舍不得叫弟弟喝汤,这像话吗?
太子当即便表示首肯。
皇帝老怀安慰:“走,找你娘吃饭去,今个儿高兴,晌午是来不及了,晚上咱们吃饺子!”
太子笑着应了声。
宫里边的消息,一旦得了皇帝的准许,个个儿都传得飞快。
晚饭时间还没到,后妃们就知道皇帝打算叫年轻的皇子们离京行走了,一时又惊又喜。
皇后和东宫的地位稳若泰山,她们是不敢有任何遐想的,但是皇爷前段时间不知道抽了什么风,忽然宣布暂停亲王分封制度,却让后妃们很是黯然。
不出意外的话,她们的儿子这辈子是没有可能登临帝位的,所能够争取到的最好结果,就是分封出去做土皇帝,自由自在,如是她们心里边也有了念想——等皇帝百年之后,皇后亦或者新君开恩,让她们去儿子的地盘上做老封君。
可皇爷的主意这么一改,老封君显然是瞬间就打了水漂。
宫嫔们有些不甘心,但是谁敢违逆皇爷的意思啊?
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这会儿听说皇爷起意让新长起来的亲王们出京,宫嫔们的心思都活了起来——这不是上天赐下的机会吗?
若是能趁这个机会让皇爷改变主意,那才好呢!
于是纷纷开始为自己的儿子造势,这个说我儿子贤良,那个说我儿子仁厚,或者让儿子紧赶着皇爷过去的点儿好生表现,亦或者花费重金贿赂乾清宫的侍从,更不乏有蜂拥着去向皇后和太子妃献好的。
后宫是段皇后的一言堂,她将宫嫔们的行径看在眼里,如何不明白她们所思所想?
只是她却没有制止,反而默许了这种行径。
反倒是太子妃有些不豫:“妃母们如此行事,实在是……”
段皇后慈和一笑:“无非也是为了自己的孩子,既然无伤大雅,又何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太子妃由衷的钦佩:“如此宽厚慈爱,也只有您了。”
段皇后轻声道:“也都是可怜人。”
……
太子不愧是燕王的好哥哥,头一回提的时候碰了壁,仍旧坚持不懈的提了第二回。
皇帝见他主意已定,倒不勉强,沉吟良久之后道:“你们兄弟俩既然都愿意,我又何必非要做这个恶人?只是关于去哪儿……”
打从他们俩开始说话,隔间里燕王就把耳朵竖起来了,这会儿听老爹终于松动了口气,忙不迭大喊出声:“爹,我想出海!”
他把自己刚调查出来的关于泉州的近况说了出来,又道:“爹,您可别小瞧了这事儿,单单一个泉州府的赋税产出,就超过福建其余地方的赋税总和了,要是能乘坐大明的宝船出海贸易,这个数额只怕还会再翻上几番!”
皇帝听得有些意动,又担忧儿子出海遇到风浪,难免迟疑。
陆地上也就罢了,海上出了问题,那可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燕王巴不得早日开溜,见老爹一时踯躅,忙不迭使上了缠磨功夫:“爹,就让我去吧,你也别那么偏心大哥,偶尔也偏心我一回,不成吗?”
皇帝心说你个不识好歹的东西!
然后黑着脸一摆手:“去去去,让你去!”
燕王涎着脸,欢天喜地道:“谢谢爹,爹你真好,你是全天下最好的爹!”
皇帝不耐烦道:“滚!”
……
中午的时候皇帝说了想吃饺子,段皇后又有闲暇,索性没有劳动尚膳局,而是自己带了几个儿媳妇亲自操持。
朱棣这日没有课业,甚是乖巧的陪在祖母和母亲身边帮着调馅儿,最后还让人去取了个金钱过来,锅里煮过之后,乐颠颠的让段皇后包进饺子里:“看谁有这个福气吃到!”
段皇后笑着将那枚金钱塞进饺子里:“我看啊,这福气八成是我们英哥儿的!”
又过了会儿,便有女官过来回话,见太子妃和皇太孙也在,倒不曾遮掩,低声将皇帝应承燕王出海的事情说了。
段皇后和太子妃对视一眼,都有些诧异。
朱棣也是微吃一惊。
继而又觉这事儿有点意思。
怎么着啊,他这只蝴蝶扇动了一下翅膀,直接把燕王扇的下西洋去了?
这个时候,船只和航海技术倒是差不多了,不必担心遇上意外,只是……燕王下西洋,听起来有点怪怪的啊?
不过对于当下的大明来说,一位出身尊贵、年富力强的亲王亲自带队出海,倒真的是件好事,备不住这就是航海时代的开始。
而相较于他所在的上一世的郑和,太祖皇帝之子燕王所具有的优势要大多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郑和现在搁哪儿呢?
还有……
他用脚逗弄着段皇后养的两只狗,心想燕王离开了京城,永乐大典怎么办?
噢,大胖会留在京城啊。
那没事了。
果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燕王知道自己能够结束坐牢生涯出海环游世界(不是),那叫一个喜笑颜开,一路过来的时候脚下都带着风。
太子妃见了都忍不住调侃他:“看四弟这个春风得意的样子,备不住今晚上谁也整不过他,那枚金钱说不得就得进他的碗!”
段皇后“哎哟”一声,笑了出来:“这可怎么办?先前还说那金钱指定是英哥儿的呢。”
皇帝笑着问她们:“什么金钱?”
听完之后也乐了:“要不说英哥儿鬼主意多呢!”
燕王也是光棍儿,闻言马上道:“谁也别跟我抢,那金钱必定是我的囊中之物!”
朱棣顺嘴问了句:“那要是别人吃出来呢?”
燕王拍着桌子道:“那我高低给他磕一个!”
太子一口茶水呛在喉咙里,太子妃赶紧给他顺了顺气。
帝后一脸看热闹的表情。
那边晋王夫妇对视一眼,又齐齐低下头吃果子去了。
燕王妃简直要气死——能不能别丢脸啊!
她在桌子底下狠狠踩了丈夫一脚。
燕王哈哈一笑,不以为意道:“有什么关系?今个儿五弟妹报病没来,在这儿的都是尊长,噢,除了英哥儿,哪能就这么巧,偏生叫他吃到了?”
燕王妃心想:倒也是呢。
也就没再说什么。
尚膳局的人卡着点儿送了热气腾腾的饺子过来,段皇后亲自站起身来给众人分了。
燕王信心满满的端着碗开始吃。
(这个里边没有金钱)(这个也没有)(这个也没有)(一碗吃完,全都没有)(笑容逐渐消失)(瞄一眼别人面前)(爹跟大哥、三哥面前没有)(心情开始忐忑)(大嫂没吃到)(三嫂没吃到)(我娘没吃到)(陷入绝望)
老天是不是故意耍我啊!
这么多人都吃不到,偏生就英哥儿吃到了?!
老子刚把话扔出去,这会儿再收回来,我不要面子的吗?!
燕王一直观察着周围,燕王妃又何尝不是如此?
眼见着众人几乎全都吃完,只剩下英哥儿还在细嚼慢咽,她也开始方了。
(瞪了丈夫一样)(活该)(忽视掉丈夫慌里慌张的求救眼神)(不理他)(开始跟三嫂说话)
这腊月的天,燕王脑门上都生汗了。
到底是太子忠厚,出声同儿子道:“吃不完就分一点给你皇爷爷吃,都在等你呢。”
朱棣捏着筷子,坏心眼的跟燕王对视一眼。
燕王默默转过头去,避开了他的视线。
朱棣暗地里笑的肚子疼,倒是没为难四叔,果断的将吃剩下的小半碗饺子递给了皇帝:“皇爷爷吃!”
皇帝心下好笑,瞥了面带难色的老四一样,三两下将碗里边剩下的饺子吃了。
最后一个吃完,他表情有瞬间的凝固。
……这也没金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