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嬷嬷见状,便知道她只是嘴上要强,心里不是不怕的,暗叹一声,将团扇搁下,跪地道:“老奴知道您与驸马鹣鲽情深,只是人心隔肚皮,这些话老奴说与您听,您千千万万别叫驸马知道。”
俞氏有些不知所措的看着她:“嬷嬷……”
魏嬷嬷跪在她面前,低声道:“先帝驾崩之前,传了奴婢过去,说他在世间只有您这一点骨血,偏您生的天真烂漫些,心里边筹谋的又是这样石破天惊的大事,他即便是到了地下,也不能安心的合眼。为防万一,先帝悄悄留下两道密旨,没告诉公主,只叫奴婢收着。”
“第一道密旨,讲的是驸马的身份与冯家的筹谋。先帝说,若大事得成,驸马登基之后,若有负心薄幸之举,公主切切不要想着容忍一时,等他回心转意。”
魏嬷嬷语中喟叹之意愈发深重,仿佛是回到了先帝驾崩之前的那个日暮。
彼时先帝斜靠在塌上,有气无力的同她说:“男人一旦变了心,就不会再有所转圜了,必然要痛下杀手,将我儿除去,若我儿有子嗣,只怕也不得幸免。若真到了那种时候,便叫内卫将这道密旨送去韦侍中府上去,必然可保得我儿及其子嗣周全。”
俞氏想到父亲生前对自己的百般疼爱,即便临终之前,仍旧牵肠挂肚,不禁泪洒衣襟,只是却坚定道:“父皇是杞人忧天,这道密旨是不会用到的,驸马不是这种人!”
魏嬷嬷见状,也是无奈:“第二道密旨,便是大事未成,如当下这般。”
俞氏听到此处,只觉有了救星,用帕子将脸上泪痕揩去,迫不及待道:“父皇说了什么,可有回天之法?”
魏嬷嬷定定的看着她,慢慢道:“先帝说,若事不成,请公主带着第二道密旨,往韦侍中府上,揭发驸马与冯家筹谋,痛陈己过,如是虽不可复为公主,却仍能富贵余生。”
俞氏猝然变色,当即道:“夫妻一体,我自然要与夫君荣辱与共,岂能弃他而去?此事断不可为!”
魏嬷嬷见状,心头那点希望之火霎时间熄灭了。
冥冥之中,她甚至已经察觉到了崇庆公主必然悲剧的命运走向。
她便不再劝:“先帝还留下最后一句话,公主可要听吗?”
俞氏含泪道:“父皇的话,我当然是听的。”
魏嬷嬷神色肃穆,一字字道:“先帝说,要您指天发誓,不会将这两道密旨的存在告知驸马,否则,他在九泉之下也会魂魄不安,不得轮回转世!”
俞氏神色猛地一震,难以接受:“父皇,何以疑心驸马至此……”
魏嬷嬷恨铁不成钢,几乎是疾言厉色的打断了她:“公主果真要为了一个外人,叫疼爱自己十数年的父亲在九泉之下魂魄难安吗?!”
俞氏歉疚的动了动嘴唇,这才正了神色,指天发誓,绝对不会将此事告知丈夫。
魏嬷嬷经此一事,已经有些疲倦,几乎是心力交瘁的看着面前自己从小看到大的公主,悄无声息的叹了口气。
……
另一边,自有人悄悄往书房里去回纪王世子:“世子走后,魏嬷嬷进去,同世子夫人说了好一会儿话,因外边有人守着,咱们的人不好近前,只是后来不知她们说到何处,情绪激动起来,声音略大了些,隐约听着,仿佛同先帝有关……”
纪王世子指节敲击桌案的动作猛地停住了。
他幽幽道:“那老东西,果然还是给亲生骨肉留了后手啊。”
当天晚上回房之后,难免对俞氏更温存些,语气歉疚:“我这几日心烦意乱,急躁了些,实在对你不住……”
俞氏正因隐瞒丈夫两道密旨的事情而心存愧疚,自然不会过多纠缠,郎有心妾有意,很快夫妻二人便相拥到了一处,又是一双鹣鲽情深的爱侣了。
……
韦家。
韦仲之一语说完,仍且沉浸在自己也要被迫下海的苦痛之中,发自内心的叹了口气,头顶一片黑云离开:“我出去透透气,你们年轻人一处说说话罢。”
苏湛目送他离开,这才向公子行个平辈礼节:“二郎。”
公子还礼:“邢国公。”
继而便将怀中那卷书展开——也是到了此时,苏湛才发现那其实并不是一册书,而是一张卷起来的、薄如纸张的皮质地图,内里夹着一支炭笔。
公子坐定,道:“听闻邢国公久戍丰州,我有些疑惑,想请邢国公解释一二。”
苏湛道:“请讲?”
公子便用那支炭笔指了指地图上的某个地方:“延圣十三年秋,邢国公出军云中,北上七百里转战数日,何以无功而返?”
苏湛为之一怔,难掩诧色:“此事公子从何知晓?当年之事牵涉众多,想来不应见于册。”
公子道:“我翻阅了延圣十三年灵州、盐州、夏州、丰州一线的粮库、军械仓储等物资进出记录,再对照云中都护府下辖民夫征调,自然就能知晓。”
苏湛听到此处,心下对于公子身份,便已经有所明悟,惊讶之余,不免再发一问:“延圣十三年,距今已经有四年之久,而天下各道州郡何其之多,世事竟如此巧妙,公子独独抽中了延圣十三年云中都护府的奏文?”
“当然不是世事巧妙,”公子淡淡道:“是我将延圣十年至今,天下各道各州郡所上的奏文都看了一遍,继而才有今日之问。”
苏湛好半晌没说出话来。
先帝辞世才多久?
而各地公文之多,只怕是车载斗量,难以估量。
如此短的时日,竟能抽丝剥茧,从几年之前的旧公文之中发现隐藏着的蛛丝马迹,其心思之细、谋略之深,着实叫人瞠目结舌。
苏湛由衷赞了声:“公子当真勤勉。”
继而又将当年内情讲与他听:“彼时我刚至丰州,也算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又有老将薛帅压阵,便向朝廷奏请,希望重新打通河西走廊,连接西域,而当时朝堂之上重文轻武之风异常浓烈,先帝虽被薛帅奏疏打动,但行动之时却又有些优柔寡断,故而旨意并未经过中书门下,而是绕过三省直接发到了丰州。”
回想往昔,他不由叹息出声:“国朝久不曾出兵北向,先失燕云十六州,紧接着丢了河套平原,河西走廊虽有驻军,却也是独木难支,数年不通消息,而昔年内附国朝的诸多西域小国,早已经改弦更张,认突厥为主,而我们出兵之时,却仍旧怀抱着天’朝上国的自大,然后……”
公子了然的接了下去:“被上了一课。”
苏湛被这评论一噎,继而失笑:“也可以这么说。”
他神色有些复杂:“此战落败之后,薛帅没多久便忧愤而死,而先帝也再无北上收复燕云之心,朝野之上文官派系势力日大,如今丰州也好,云中都护府也罢,都不过是守态度日罢了。”
公子听罢为之沉默,凝神思量,苏湛见状,也不出声惊扰。
如是半晌之后,公子又道:“邢国公,同我讲一讲你在丰州的见闻吧,民生、屯田、军政,什么都可以。”
苏湛在丰州待了几年,俨然是第二家乡,他又是真心实意的在彼处经营,此时同公子说起,自然头头是道。
讲到一半时,公子忽然问了句:“那条名叫俱兰的河,如今还产鲫鱼吗?”
“啊,是的。”苏湛下意识答了,继而大为奇之:“那条河并不算辽阔,丰州之外只怕无人知晓,公子从何得知?”
公子慢慢的“唔”了一声,然后笑了一下:“吴敦吴大儒曾经吃过俱兰河里的鲫鱼。”
苏湛并不知道当今后宫中有位吴婕妤,乃是吴敦之女,见公子无意多说此事,虽觉惊奇,却还是继续讲述自己这些年来在丰州的见闻,从几年前初至丰州时丰州的情状,到自己离开之前……
如是一来,难免就要提及自己奉天子诏返京的缘由。
当初见到那位传旨内侍,听他讲新即位的天子传召自己回京时,他心中只觉荒唐莫名、心生厌恶,安排好一切动身折返时,沿途听闻当今天子言行,又觉得从前或许是自己想错了,亦或者是内侍背后有人着意君臣不和,意图借机生事。
等真的到了长安,得知天子未入宫前的过往与登基之后的所作所为,他几乎是怀着满腔的绝望来到了韦侍中府上。
邢国公府世代忠烈,祖辈传下来的清名,断断不可以毁在他手中,若真有万一,他必得以死相谏,决计不敢令先祖蒙羞。
只是他如何也没想到,原来当今是这样一位天子……
果决又睿智,从容又随和。
他不乏铁血手腕,登基不过几月,便使三省臣服,兴庆宫避世不出。
他又不乏温情,听自己讲述丰州情况时,甚至含笑问了句,俱兰河如今还产鲫鱼吗?
苏湛自有识人之明,虽然此前也听韦侍中讲过,道是当今天子确有南风之好,只是同当今相处的这短短几刻钟时间,他并不曾察觉到天子于他有轻侮狎玩的意味,反倒有种同辈相交的平和舒缓……
苏湛心念及此,遂正襟危坐,将心中所思所想说了出来:“当日在丰州,接到当今传召的旨意之后,军中同僚颇有怨言,而我即便身为臣下,也难免生出怨囿之心,只是从丰州至于长安,沿途一路走来,又觉得当今天子并非庸碌好色之辈,可既是如此,天子又为何传召我入京?公子以为,这是什么缘故?”
公子听罢并不变色,神态仍旧自若:“我想,当日内侍往丰州去传旨所说的那些混账话,当时天子或许并不知晓。”
苏湛神色微动,不由得想到了宫中近日来所生的变故:“难道是有人故意授意?”
公子不置可否,将桌上那张地图卷起,闲闲的道:“谁知道呢。”
顿了顿,又说:“不过他知道之后,仍旧没有阻拦,倒是真的。”
苏湛眉头微动,不解又专注的看着他。
公子徐徐吟诵道:“古之所谓豪杰之士者,必有过人之节。人情有所不能忍者,匹夫见辱,拔剑而起,挺身而斗,此不足为勇也。天下有大勇者,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挟持者甚大,而其志甚远也。”
苏湛道:“这是大苏学士的《留侯论》。”
公子道:“自古胜败乃兵家常事,身在当下,谁又能料定后事如何?若连这等小节都不能忍耐,朕怎么能安心的将北境交给你,让邢国公替朕去收复燕云故土、河西走廊呢?”
这言下之意……
当今天子有意北征!
这个想法浮现在脑海中,苏湛瞬间心驰神往,壮怀激烈,哪个武将不想建功立业、复我河山?
他振奋之余,马上便要起身参拜,却被嬴政拦住:“不必多礼。”
他将手中那张卷起来的地图递过去:“邢国公,不要叫朕失望啊。”
苏湛双手接过那张地图,目光如炬,声气慷慨:“臣岂敢有辱圣命?!”
嬴政起身离去,苏湛要送,也被他拦住:“韦仲之留你在韦家住宿一夜,自是拳拳好意,只是你却不必领受了,回家去拜见你的母亲吧,离家久久未还,她应当也很惦念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