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郑重一拜。
房先生还礼,又叹道:“将军这是做了最坏的准备啊,难道您真的打算雌伏天子吗?”
苏湛道:“我家世代忠烈,岂敢有辱家声?若当真如此,当以死谏之!”
将丰州诸事安置妥当,苏湛只带了数十扈从启程,一路上听到的都是坏消息。
天子以日代月为先帝守孝,毫无诚孝之心,孝期又迫不及待的选了新妃入宫,简直是色中饿鬼……
然而临近长安之后,风声又调转了方向。
以日代月守孝乃是佞臣提议,天子隐忍不发,以此辨别忠奸,至于所谓的宫妃,则是因为先帝无有子女,太后深宫寂寂,故而拣选名门之女入宫替天子尽孝,先帝孝期绝无逾礼之事。
及至听闻天子改三省半天工作制为全天制之后,饶是苏湛心绪沉重,也不禁轻轻笑了一下。
在他看来,这规矩早就该改了。
放眼天下,各地州郡县衙,各方戍边军营,哪个不是从早到晚忙碌不休?
也只有中枢官员们格外清贵,每天操劳半日,便早早还家歇息。
诸多见闻使然,苏湛忽然觉得,当今天子或许并不像自己想象的那么糟糕。
他也这样宽慰人心愤愤的扈从们。
因为此时并非军情紧急,又无十万火急之事,所以一路上众人并非快马加鞭,扈从们被他的说辞打动,便有两人改换装扮,快马入京,打探最新的消息。
几日之后那两人折返回来,面如阴云,满脸晦气:“呸,白高兴一场!”
苏湛也好,其余扈从们也好,都觉近来刚有些放下的心,又一次沉重了起来。
前去打探风声的扈从道:“当今这位出身周王府,还没被先帝选为嗣子之前,便豢养了好几个小倌儿,说他好南风,半点没冤枉他!”
另一人道:“还曾经跟宰相家侄子争男人大打出手,惊动了巡夜人!”
苏湛默然片刻,怀抱着最后一丝希望,轻轻道:“仿佛都是当今入宫之前的事情?”
那二人见将军如此,一时之间,反倒不忍再说什么,打破他的希冀了。
苏湛不语,其余人却按捺不住,纷纷道:“现在呢?近来听闻风声,他仿佛都改了?”
那二人蚊子似的哼哼了几声。
有人急了:“这说什么呢?你没吃饭啊!”
那二人也急了,大声道:“我说他狗改不了吃屎!不知道从哪儿弄了个好颜色的娘娘腔,塞进黑衣卫尸位素餐去了!”
剩下的人立即急了,叫骂的,说要回丰州的,甚至说干脆反了拉倒的,说什么的都有,嘈杂异常。
直到发觉苏湛神色黯黯,始终缄默不语,方才渐渐的息了声音。
“将军……”
苏湛只说:“出发吧。”之后便再没有说什么了。
待到返回长安,已经是六月中旬。
烈日灼热的炙烤着大地,一丝风也无,来自天南海北的旅人和商贩或者骑马,或者乘车,列成常常的一队,依次进入长安城,悬挂在骆驼脖颈上的铃铛伴随着前进的动作,发出一连串清鸣脆响。
苏湛勒马停驻,默不作声的注视着高不可攀的长安城墙,神情之中隐约显露出几分萧瑟的悲悯。
左右见状,有些担忧的交换一下神色,又催马近前,低声问:“将军,您还好吗?”
苏湛说:“我还好。”
他催马转向入城的队伍,顿了顿,又说:“我想起当年离开长安时的场景了。”
彼时他真正年少,只有十六岁而已,一心只想建功立业,北定河西。
少年身着甲胄,骑着那匹自己亲手养大的骏马苍辽,腰佩长剑,意气风发,飞驰过长安城门之后回首而望,在自己心里许下了豪情壮志。
弓背霞明剑照霜,秋风走马出咸阳。
未收天子河湟地,不拟回头望故乡。
时移世易,他重归故里,当年伴他北上的骏马苍辽早已经战死,而他,也并非大捷而返……
苏湛想起若干年之前,年幼的他身着孝衣,同父亲一道,在长安城门外迎接祖父的棺椁。
他呜咽着哭得伤心,父亲却始终沉默,直到回到家中,才半蹲下身,双手扶在他肩头说:“战死沙场,是将军最好的归宿。”
只是那时候他还不明白。
如今再度来到长安城外,故地重游,苏湛陡然理解了父亲当时所说的那句话。
战死沙场,的确是将军最好的归宿。
而他,大抵是得不到这样的殊荣了。
常言讲既来之,则安之。
已经到了长安,再多思多想,又有何益?
苏湛摇头失笑,吩咐一声,正待入城,忽然见一个管事装扮的中年男子带着两个小厮迎上前来,拱手道:“可是邢国公当面?”
“正是,”苏湛道:“你是何人?”
那中年管事道:“小人乃是纪王府的管事。”
见苏湛皱眉,急忙解释道:“我家世子乃是俞大儒的弟子兼女婿,俞大儒听闻天子传召国公入京,心有担忧,世子奉师命,请国公前去一叙。”
苏湛却摇头道:“戍边将领进京不去面见天子,却先入王府,这是大忌,只因俞大儒曾教过我两年课业,我才听你说这么多。世子既带了师命,我便在城外长亭等候,若他不愿前来,也便罢了。”
管事听他语气坚决,不敢违逆,只得道:“国公恕罪,且容小人回去通禀。”
……
苏湛在长安城外停歇了两刻钟,便有人骑马出城,直奔长亭而来。
他闻声回首,便见来者是个丰神俊朗的年轻男子,身着本朝世子冠服,腰系玉带,料想是纪王世子当面,遂近前行礼道:“世子。”
纪王世子还礼,端详他几眼,又赞道:“珠玉在侧、觉我形秽,今日得见邢国公,方知古人诚不我欺!”
苏湛此时哪有心思听人称赞自己仪表——错非这副皮相,他岂会沦落到这等地步?
只是因纪王世子是奉俞大儒命前来带话,此时自己又不明前路,难免客气一些:“世子过誉了,我岂担得起这般夸赞?”
又开门见山道:“敢问俞先生有何指教?”
纪王世子见他无意过多寒暄,神色便也端肃起来,观察左右无人,只苏湛扈从们在侧,方才叹息出声:“邢国公不该回京的。”
苏湛虽早有预料,但闻讯仍旧难免心头微沉,黯然之余,同样叹道:“我家世受国恩,今天子传召,我岂有抗命之理?再则,我虽身在丰州,但我母亲与一双弟妹却都在京,我若奉旨回京,其事或有转圜,若抗旨,他们只怕立时便要被我牵连……”
纪王世子便将声音放得更低:“当今继位之前,便好南风,继位之后行事愈发肆无忌惮了。”
苏湛眉头微皱:“我听闻天子虽然选秀,但孝期并无越矩之事,只令后妃代为侍奉太后娘娘,‘肆无忌惮’何从说起?”
纪王世子脸上郁色更甚:“邢国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当今本就好南风,不喜女色,选后妃入宫,不过是用来掩人耳目做幌子罢了。中书令王越最是体察上意,日前送了几个美男子到御前去,天子不加遮掩也便罢了,竟还公然传召两位尚书仆射同去品鉴,美其名曰了解民生之事,真亏他说得出口!”
苏湛难以置信道:“竟有此事?!”
身边扈从也惊骇道:“我倒也听闻前朝帝王豢养男宠,只是却也不敢如此明目张胆,居然叫宰相在旁参谋,简直闻所未闻!”
纪王世子苦笑道:“这等大事,我岂敢撒谎?邢国公只消往故旧之家探听一二,便可分辩真假。”
苏湛心头那座大山愈发沉重起来:“天子行事如此荒唐,宫中太后娘娘竟不曾加以劝谏吗?”
纪王世子脸上苦涩更深:“如何不曾劝过?只是当今哪里肯听!”
又道:“邢国公或许还不知道吧,如今太后娘娘已经落发出家,冯家也上表请辞承恩公爵位了。”
苏湛惊诧不已:“怎么会?”
纪王世子便将原委徐徐讲与他听:“邢国公昔年也曾出入宫闱,必然知晓太后娘娘秉性如何?”
苏湛道:“娘娘很是和蔼,六宫有口皆碑,先帝虽另有内宠,但却分外敬重妻室。”
纪王世子又道:“既如此,邢国公相信太后娘娘会做出劝当今以日代月,如此为先帝守孝的事情来吗?”
苏湛一时默默。
此事,的确有些不合常理。
纪王世子道:“以日代月之事本就是当今自己提议,太后娘娘再三劝过,当今却都不纳,反而屡屡口出狂言,此后更是倒打一耙,将此事推卸到太后娘娘身上,之后……”
他将这月余以来发生的事情改换说辞,讲与苏湛听,末了又冷哼道:“邢国公或许还不知道吧,王越进献给天子的那个男宠曹阳,依仗着天子宠爱,像一条疯狗似的四处攀咬,如今已经是从五品黑衣校尉了!”
“从五品?!”
莫说扈从惊住,连苏湛为之震动:“此人入仕……”
纪王世子道:“连一月都没有。”
再看向苏湛时,他眼底便掺杂了几分怜悯与不忍:“所以我才说,邢国公不该回京的。当今天子殊无孝道,任人唯亲,又独断专行,听不进劝谏之言,邢国公贸然还京,难道真要置先祖声名于不顾,雌伏侍上吗?”
苏湛为之默然。
扈从在侧,面有急色:“将军!”
纪王世子细细端详着众人神色,适时道:“明知山有虎,何必向山而行?我与泰山都不忍见忠烈之后落得不堪境地,早差人备了骏马于来时长安驿馆之中,邢国公且上马,即刻回丰州去吧,至于令堂与弟妹二人,我必寻了时机,送她们往丰州去!”
苏湛敛衣行礼,郑重称谢:“多谢世子为我筹谋。”
继而又道:“只是事关重大,我不可贸然做主,还请叫我思量些时候,再做定夺。”
纪王世子见状,虽有些急切,却还是应了:“好。”
又自怀中取出一枚玉佩,双手递上:“邢国公若定了主意,只消佩戴此玉佩往驿馆中去,自会有人前来联络。”
苏湛再三谢过,感念不已。
待到纪王世子离开之后,左右扈从不解道:“纪王世子心意拳拳,将军何不从之?”
“当今天子未必是明君,纪王世子难道便是善类吗?不要忘了,他是宗室子弟。”
苏湛低头注视自己手中玉佩几瞬,又将其收起:“我们这一路并不曾刻意改换身份,如常投宿在沿途驿馆,即便此时朝廷不知我等已经到了长安城外,再晚些时候也该听到风声了。我既已经还京,却不入宫见驾,反而快马加鞭折返回丰州,即便并无造反之心,落到朝廷眼中,也与造反无异了。”
扈从们听得怔住,又心有不甘:“当今昏庸至此,造反又如何?!”
苏湛道:“很不如何。我所忧虑者,一是怕突厥趁火打劫,二是忧心母亲和弟妹陷于他人之手,当下快马逃离此处,这两点困境,又有哪一点能解决?”
扈从们不禁道:“方才纪王世子说……”
苏湛眸色淡淡:“他说可以帮我救出一干亲眷,可他敢打包票此事必成吗?若当真边关事变,母亲和弟妹在纪王世子手里,较之在当今手里,情况只会更加糟糕,却不会有任何好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