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淳莞尔,继而又叹息出声:“遇上这样一位走一步看三步的天子,真不知是我们的福气,还是祸事啊。”
董昌时哈哈笑了两声,正待揶揄着说句什么,就听天子座下第一舔狗王越的声音近了:“上班了上班了,这都什么时辰了?!不会真有人如此厚颜无耻,身为一省宰相,工作时间带薪唠嗑吧?!”
董昌时:“……”
李淳:“……”
救命!
这是谁家的韭菜成精了!
没有镰刀的命,还得了镰刀的病?!
精神镰刀啊你!
……
事情的发展并不曾出乎董昌时预料。
陆崇被天子赐下金鱼符而倍得追捧之后,又坚决辞谢诸多厚赠,如从前一般平常度日。
此举固然得罪了某些攀附之人,暗地里称其不识抬举,但更多的还是赞赏,士林之中甚至有人为此作赋宣扬,而他张贴在门前的那张告示,更是广为流传。
嬴政就在这关头下令广开言路,着朝廷上下官员畅所欲言,即便奏疏中有言辞不当之处,也不因言问罪。
与此同时,又令各州郡长官举荐贤才入京,统一参加由吏部主持的考试。
百官沉寂了两日观察情况,待到三省宰相们先后上疏,天子就其奏疏内容一一探讨商议之后,终于确定这并非新君登基之后的场面流程,而是当今果真有革新之意,当下群心踊跃,纷纷上表谏言。
嬴政格外多看了应天府判官苏子由的奏疏几眼:“因变法故,自丰宁六年起,朝中新旧两党、文武官员彼此攻讦之事此起彼伏,朝士内耗,国力亏空,党争之弊深矣……”
虽然这奏疏针砭时弊,颇有可取之处,但嬴政独独多看这封奏疏的原因却并非如此。
嬴政在空间里摇人:“世民,大苏学士他弟弟,小苏学士的奏疏。”
李世民喜欢大苏学士的诗词和书法。
闻言特地把头往外一探:“他的诗写得跟他哥哥一样好吗?字写的好吗?”
嬴政道:“小苏学士更擅长散文和政论。至于字体如何,你自己分辩便是。”
李世民“噢”了声,回想起昔年旧事,难免有些感慨:“我见多了兄弟阋墙,自己也曾有过兄弟相争之事,所以才更觉得如这两兄弟一般彼此扶持,甚至愿意以自身官职为兄长赎罪的情谊难得啊……”
顿了顿,又说:“若诚然是个可用之人,便不要闲置了。”
这点情面,嬴政还是愿意给老朋友的,应了一声,又问:“要不要把大苏学士也调回京师?如此,你便能第一时间品阅他的诗文了。”
李世民心动了一会儿,然后摇头拒绝了:“算了。”
“文章憎命达,”他感慨着说:“一旦官运亨通,耽于享乐,他就写不出好诗了。”
嬴政:“……”
其余皇帝:“……”
啊这。
蚌埠住了。
李元达:“兄弟,我替大苏学士谢谢你了!”
刘彻:“……粉丝行为,正主买单?”
“妈耶!”朱元璋也惊住了:“只听说过后世有天使投资人,活久见,今天居然见到了阎王投资人!”
……
因陆崇与当今天子的那场过往,自打他被调遣回京,重新担任骑录军参事之后,满城纨绔被家中长辈耳提面命,都暂时消停了几日。
不过也就是几日而已,很快,就有人犯到了陆崇手里。
陆崇当初没背景都不会手下留情,更何况现下有天子撑腰,当即循法将人押下打了板子。
这下子可不得了了——敢在这关头出去胡作非为的,必然是有所依仗。
这纨绔的祖母乃是庄宗皇帝的公主、先帝的妹妹晋陵大长公主,父亲为黔国公,母亲出身京兆韦氏西眷房,门下侍中、反卷达人韦仲之是她的从兄,集结宗室、勋贵、世家荣光于一身,怎么看都觉得金光闪闪。
偏生他还是个脆皮,受刑挨完打之后高烧不起,太医看后都连连摇头,委婉的说:“实在是没救了。”
韦夫人听完便晕过去了——她只有这一个儿子啊!
晋陵大长公主更是疼爱孙儿,为此悲痛欲绝,身着翟衣入宫,请求拜见天子,要为孙儿讨一个公道。
嬴政没人见她,只使近侍前去传话。
“大长公主乃是先帝的妹妹、朕的姑母,骨肉至亲,何必如此拘礼?令孙虽有罪,但毕竟业已受刑,您年高德劭,为此专程入宫请罪,实在大可不必!”
晋陵大长公主听罢怒不可遏——难道她是为了替不孝儿孙请罪才进宫的吗?!
她是要天子给她一个交代!
晋陵大长公主候在宫门外,坚决不肯离去,必然要面见天子不可。
近侍小心翼翼的将她的意思禀告上去,嬴政当时就是一声冷笑!
他这个人,打小就头铁,出了名的软硬不吃,且从来不接受任何威胁!
给你脸,就麻利的兜着,给脸不要脸,绝对没好果子吃!
空间里皇帝们也无大语了。
李元达:“我劝这位陌生大姐见好就收,差不多就行了。”
李世民:“有在这儿闹事的时间,早点把自己孙子管好不就得了?”
刘彻:“你当始皇是谁啊,他会跟你玩按闹分配这一套?”
朱元璋:“彘儿说的有瑕疵,始皇行事,还真就是按闹分配的——只不过是反向分配。”
近侍在天子身边服侍的久了,更熟悉他性情,此时听闻天子冷笑出声,就知道晋陵大长公主八成要糟,果不其然,紧接着就听天子冷冷出声。
“大长公主既然执意为不孝儿孙请罪,那朕又岂能违逆其心意?只是晋陵这封号乃是庄宗皇帝所赐,朕岂能轻加削减,便改黔国公之爵为三代袭之,也便罢了!”
近侍听得心头一抖——黔国公,这可是太祖皇帝所置的爵位,许诺世代承袭的啊!
现在直接被当今削成三代袭之了……
近侍听着都觉得惋惜,只是脸上却不敢显露分毫,恭敬告退之后,往宫门口去,将这消息告知晋陵大长公主。
晋陵大长公主出离愤怒了。
她按品大妆入宫,原本是要叫天子给她一个交代,为府上争夺几分权益的,哪成想赔了夫人又折兵,损失如此惨重?
只是处置一个微末小官罢了,难道她的要求过分吗?!
她可是当今的姑母!
天子如此行事,当真是欺人太甚!
接连两次碰了钉子,她自知今日在天子处怕是讨不到什么好处了,只是若以为她会就此作罢,却也太过轻看于她!
晋陵大长公主二话不说,便使人往庄宗皇帝陵墓去了,到了父亲的陵园,跪地哭泣不止:“父皇当初驾崩,怎么不一并带了女儿同去?倒徒留这无用之身,受人折辱……”
晋陵大长公主的车驾驶向庄宗陵园时,便有黑衣卫将这消息禀告到了曹阳处,询问是否要加以阻拦。
后者眼眸微眯,神色嘲弄:“做女儿的去给父亲哭坟,这是孝道,何必阻拦?大长公主数年不见庄宗皇帝,想来其音容怕也有些陌生了,趁着这时机好生熟悉一二,待到日后父女相见,才不会觉得疏离啊。”
下属听得心下一凛,隐约有了几分猜测,却不敢深思。
曹阳又问他:“宗室有动静了吗?”
下属忙正色道:“吴王太妃闻讯之后,已经赶过去了。”
曹阳轻轻嗤了一声:“宗室里还是有聪明人的嘛。”
……
吴王太妃是晋陵大长公主已故胞兄的遗孀,早就到了含饴弄孙的年纪。
这日阳光正好,她用了午膳之后,便去卧房小憩,没到起身的时辰,却被婢女小心的叫醒了。
吴王太妃知道婢女们无事必然不会惊扰自己,醒来之后便问:“是出什么事了吗?”
侍奉她多年的窦嬷嬷已经取了外出的衣冠过来,叹息道:“好叫太妃知道,晋陵大长公主去哭庄宗皇帝陵墓了。”
吴王太妃脸色大变,当即起身更衣,听窦嬷嬷说了事情原委之后,只恨铁不成钢的吐出两个字来:“糊涂!”
匆匆赶到庄宗皇帝陵园去,果然见晋陵大长公主半靠在健壮仆妇身上,红着眼睛,有气无力的跪在地上。
吴王太妃气得发抖,厉声呵斥周遭侍从退下,开门见山道:“你年过五旬,死便罢了,你的儿女、孙辈呢?也陪你一起,过两年一起咽气吗?!”
向来温和宽厚的人发怒,晋陵大长公主不免有些畏惧,再想起自己所遭受的委屈,又不禁伤心起来:“我还活着,儿孙便如此遭人作践,待我死了,那还得了?”
吴王太妃真是牙都咬得痛了:“原来你还惦念着你的儿孙?我当你早盼着他们早死早超生!”
她含怒道:“韦氏骄奢,性情跋扈,不是能主持中馈的主母人选,我劝过你没有?可你只记得她门第高贵,西眷房出过三位宰相,一意聘娶了回来!这也便罢了,娶妻总比嫁女更有周转的余地,有了嫡孙,好好教养也是一样的,可你都做了些什么?你的好孙儿难道是头一天出去胡作非为?你管教过他没有?!”
晋陵大长公主理亏,神色不免讪讪,只是想起在床上苟延残喘的孙儿,着实痛心断肠:“那他也罪不至死啊!好好的孩子,出门前高高兴兴的,没多久就给人抬回来了,嫂嫂,若是你,你能咽的下这口气吗?”
她呜咽着哭了起来。
吴王太妃毫不留情道:“别说‘若是你’,我没这么不成器的儿孙!”
晋陵大长公主噎了一下,哭声暂停,憋屈一会儿,又哭了起来:“是,就算他不成器,但好好的孩子给外人打死了,还不许我吭声吗?说他出去胡来,天子当初不也这样吗?他怎么有脸面说别人?!”
“是啊,天子以前也这样出去鬼混,”吴王太妃冷笑道:“所以,他不是也挨了打吗?!”
晋陵大长公主:“……”
吴王太妃:“天子不比你家孙儿尊贵?他挨完打,不也老老实实的认了吗?如今登基之后,还照旧叫那个陆崇做骑曹军参事!你真要怪,倒不如怪你孙儿身子太弱,同样是挨打,别人挨完养两个月就好了,他怎么当场就不行了?!”
晋陵大长公主:“……”
吴王太妃:“难道是天子格外抗打,如你孙儿那般挨了几十棍,还觉得不痛不痒?”
晋陵大长公主无言以对,只是低着头哭泣。
吴王太妃同她相处多年,太了解这个小姑子的秉性了。
庄宗皇帝驾崩时,她才几岁大,因这缘故,先帝也好,她的夫君也罢,都很骄纵她,宠得她一大把年纪了还不知天高地厚,她这个嫂嫂当初受了不少闲气。
今日听窦嬷嬷说了事情原委,吴王太妃原本是不太想管的,只是不知怎么,鬼使神差的想到了过世的丈夫。
世间再没有像他那样温柔又宽厚的老好人了,一心一意的对待她,闺房画眉,赌书泼茶,夫妻情投意合,一同抚育几个儿女。
晋陵大长公主行事霸道无礼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这么多年过去,该劝的吴王太妃都劝了,没能讨到好不说,反倒惹了一身骚,近年来她便不怎么开口了,同黔国公府来往的也少了。
良言难劝该死的鬼,谁又能跟一直对自己恶语相向的人始终怀着一颗友好的心呢。
只是今日这事,一个不好,只怕来日便会祸及黔国公府满门,所以她一个恍惚之后,好像见到了辞世的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