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仲之马上低下头作忙于工作状。
嬴政“?”了几瞬,反应过来,不由得笑了。
……
一条条政令有条不紊的自太极宫发出,经由内侍与三省郎官,最终传达至长安各处,这一日,遮天蔽日的雷霆几乎要将帝都覆盖。
前尚书左仆射董昌时也没能幸免。
没办法,他的职位太要紧了,这也就注定先帝当初要做的许多事情都没法绕过他,此事事发,难免要连带着背锅了。
嬴政与他共事久矣,倒也了解他秉性,知道并非附从作乱之人,便只下令削去官职,杖责二十,待到养伤结束,再行启用。
只是尚书左仆射是不可能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董昌时是个良臣,但却不是嬴政用得顺手的那种,他会另选个合适的职位给他。
董昌时对此结果颇觉庆幸——见了那么多要掉脑袋的前同僚,他只是挨顿打,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被PUA的入味儿了。
他谢了恩,脱掉身上官服之后,又往殿外领罚。
二十棍,说重不重,说轻不轻。
尤其当下长安局势未明,行刑的人更不敢偷工减料,二十棍打完,董昌时已经站不起来了。
旁边观刑的内侍赶忙近前搀扶,董昌时就着他手臂发力,想要支撑起身体,视线前方却在此时出现了一双黑色官靴。
他强撑着抬起头,却见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王越笑吟吟的看着他,居高临下道:“哟,这不是前尚书左仆射吗,怎么这么狼狈啊。”
董昌时没理会他,半靠在内侍手臂上,艰难的站起身来。
王越就上前两步,拦在他的必经之路上:“怎么,见了我这个尚书右仆射,连话都不会说了?”
董昌时身心俱疲,哪有余力同他纠缠,瞥了他一眼,勉强低下头,向他拱手示礼道:“王令君安。”
王越两手抱胸,觑着他,啧啧两声:“我还是喜欢你桀骜不驯的样子。”
说着,他转到董昌时跟前,跟那内侍一左一右将董昌时扶住。
董昌时就跟第一次见到他似的,匪夷所思的看着他。
王越没好气道:“看我干什么,我脸上有路啊!”
董昌时于是又将视线收回。
大概是刚挨过打的屁股太难受了,又或者是这日的风太过燥热。
他忍了又忍,到底还是没忍住,鬼使神差的将心里边憋了好多年的疑惑问了出来。
“我说王越,我一直想不明白,你为什么这么恨我啊?!”
董昌时百思不得其解:“我得罪过你吗?我们俩政见不合?但是据我的记忆,打从我入长安为官开始,你就一直跟我过不去啊?!”
王越冷笑。
这要是平时,董昌时也就算了,只是话都说出来了,他非得刨根问底不可。
“王越你说话啊,你别在这儿装哑巴,我知道你在听!”
王越不阴不阳的道:“我哪儿能跟您比啊,您是天才啊,三岁能文,七岁能诗,名震海内,十五岁就写了《循解笔录》出来……”
董昌时听得脸红,赶忙道:“那时候年少轻狂,后来回头再看,错漏数不胜数,实在是羞煞人!”
王越眼皮子猛地一抖,破口大骂:“你他妈也知道啊!还能不能行了?!你知道我那时候多崇拜你吗?那本《循解笔录》被我翻得都起毛边了!”
董昌时大吃一惊,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啊?!你?!崇拜我?!翻我的书?!”
王越冷笑道:“是啊是啊,我那时候就是太相信你了,考进士的时候,毫不犹豫的在试卷上写了你给出的答案——他妈的就写错了那一个地方,落了个同进士出身!!!”
董昌时:“……”
董昌时:“?????”
董昌时一张脸涨得通红:“你放屁!”
他说:“你明明就是进士出身,当我不知道?!!!”
王越的咆哮声比他还大:“我娘是庄宗皇帝之女,我外公阅完卷,把我提溜到进士里边去的!!!”
董昌时:“……”
王越的科举题目:《 我的皇帝外公 》
王越:“彼时我年少气盛,深以为耻,不愿在长安丢人现眼,自请去了偏远州郡,一呆就是七年,你知道我受了多少苦吗?!”
董昌时:“……”
董昌时声音都心虚的小了:“可我记得你入仕之后的考评都还不错啊。”
王越又是一声冷笑:“那时候我祖父是门下省侍中!”
董昌时:“……”
王越的述职报告:《 我的宰相爷爷 》
董昌时构思语言,欲言又止,终究还是没忍住:“所以你倒是在恨我什么啊!”
王越好像也被问住了,若有所思的想了半天,最后说:“大概只是在赌一口气吧……”
董昌时蚌埠住了:“你他妈——”
“这位前尚书左仆射,这边劝你最好把话咽下去喔。”
王越嗤了一声,斜睨着他,轻飘飘的道:“你不知道我这种小人都是睚眦必报的吗?”
董昌时:“……”
董昌时:( ̄~ ̄;)
老子上辈子欠了你的啊!
第37章
长安这场戒严, 持续了整整三日。
不间断的有禁军奉旨拿人,穿行各处,上至宗室、勋贵, 下至朝堂百官,无一幸免。
等到大祸结束,三日之后常朝再启, 上朝的人少了十之二三,这还仅仅是有资格上朝的那一批人罢了。
紧接着,群臣终于得到了等待已久的真相——先帝死前发癫, 丧心病狂,联合前尚书右仆射冯明达和皇太后一处,阴使冯家子嗣伪作宗室之子,意图鱼目混珠, 窃据帝位。
群情震惊。
世间竟有如此离奇之事?!
这事儿到底是怎么通过审核被公布出来的啊!!!
又不由得偷偷去看形容憔悴, 仿佛几日之间苍老了十几岁的纪王。
一声叹息。
这错案乃是先帝时期判下,终究是皇家有负宗室, 当今对于纪王府的慰勉很快宣下。
纪王府爵位五代不降,同时,又加恩纪王世子妃, 恩准她领受双份亲王妃的份例。
纪王世子妃的父亲宋时贤为集英殿修撰,闻声老泪纵横,代女儿出列谢恩, 待到归家之后, 便迫不及待的将这消息告知老妻。
宋夫人听罢,也不禁垂泪, 拉着女儿的手,哽咽道:“我的儿, 你也算是熬出头了!”
当年宋家女郎被纪王妃选中,嫁入纪王府时有多荣耀,之后被遣送回本家的时候就有多狼狈。
成婚之时那些夸赞郎才女貌,说宋家女郎有福气的人都变了嘴脸,满面嘲弄,说原以为飞出去一只凤凰,哪成想到最后嫁得是只山鸡,带着一双流着罪人血脉的儿女回到娘家,其境遇是何等的难堪!
纪王世子妃宋氏这一年来不知道听了多少难听的话,背地里也不知道哭了多少回,她不敢叫父母知道,更不敢叫儿女瞧见,心里边无数的委屈,只能往肚子里吞。
她又做错了什么呢。
此时真相得以昭雪,宋氏搂着一双年幼的儿女泣不成声:“我好歹等到了这一日,夫君却早已经命归黄泉,去的时候也是糊里糊涂,岂不更是冤枉!”
众人着实哭了一场,不多时,便有纪王府的管事来接世子妃和世孙、郡君回去。
纪王早就在正堂等着了,见了阔别已久的儿媳妇,心下百感交集,再看孙儿两颊都瘦削下去,藏在母亲身后怯怯的看着他,眉目之间依稀透着长子的影子,不觉泪湿衣襟,说不出什么话来,只拉着他的一只小手默默流泪。
宋氏也是低声饮泣。
如是过了大半晌,纪王才道:“好孩子,委屈你了。”
又说:“去后院看看你母妃吧,她听闻消息便病倒了,太医来瞧了,也只是开了几服太平方……”
真相被揭露之后,纪王妃承受的痛苦是最多的。
当日大儒俞鉴登门,引发了真假世子一案,纪王妃愕然惊闻自己养了近二十年的儿子原来并非亲生,而是一农家妇胆大包天将其调换,鸠占鹊巢。
养了那么多年的孩子,又为他娶了妻室,眼见着有了孙儿孙女,其感情之深厚,不言而喻,然而再深的感情,也架不住这一切都是建立在欺骗与她亲生儿子的痛苦之上的,更别说宗室自有规章法治,不容外人混淆血脉。
纪王世子被人带走了,彻查之后,得出了他果然是农家之子鸠占鹊巢的结果,流落在外的纪王世子回到了纪王府。
丈夫告诉她,假世子跟那户农家一起被腰斩了。
纪王妃饶是深恨他的父母,也不禁为之恻然,悄悄使人为他在庙里供奉了一二。
可是现在,却查出来这一切都是骗局,是冯家为了谋夺帝位编造出真假世子案,害死了她的亲生骨肉,只是为了让冯家子获得一个宗室的出身!
纪王妃瞬间就被击倒了。
巨大的、难以用言语来形容的痛苦,叫她日夜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那是她的亲生孩子啊!
再见到宋氏,纪王妃顾不得形容,锤着心口,嚎啕痛哭:“大郎被他们抓走的时候,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被吓坏了,慌里慌张的看着我,叫我阿娘——我为什么没有拦下他们啊!”
宋氏也是哭的说不出话来。
阴谋被揭露到阳光之下,胜利也泛着血光,谁又是真正的赢家呢。
……
早在长安戒严开始之前,冯六郎就被抓了。
抓他的不是别人,正是曹阳。
彼时冯六郎正在外室处与之私会,忽然间门就被敲响了。
他以为是侍从有事通禀,道了声:“怎么了?”外边却无人应声。
紧接着房门被人一脚踹开,两名身形矫健的黑衣卫退到两边,年轻的黑衣卫校尉曹阳笑吟吟的出现在他面前,向他颔首示意:“陛下托我问候冯六公子。”
冯六郎无愧于世家风范,短暂的怔然之后,同样报以一笑:“曹校尉,也请替我问陛下安。”
曹阳见状,便又笑了一笑,挥挥手,示意人将他带走,特意关照下属一句:“先走个流程看看。”
下属领命而去,老虎凳、铁梳子、贴加官,一条龙服务。
冯六郎只是六郎,而不是铁郎亦或者不锈钢郎,很快就端不住了。
等到曹阳再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恭顺谦卑如同一条被驯养好了的狗,见到他过来,几乎是迫不及待的呼喊起来:“曹校尉,曹大人!你想知道什么?我招,我都招,别让他们再用刑了——”
曹阳挑了下眉,将脚垫在桌子上,嗤笑了声:“有点世家风范,但是不多。”
然后开始工作:“我这个人向来随和,审讯的形式也跟其余人不一样。我不喜欢问一句,对方答一句,中途或许还要停下来放放狠话用用刑这种审讯方式。我喜欢叫犯人自己说。”
他懒洋洋的看着冯六郎:“你最好能说些我想知道的事情出来,不然,接下来可能会发生一些不太愉快的事情。我知道很多人都不怕死,我也相信他们不怕死,但是他们也好,我也好,都更加相信另一点——痛痛快快的死,跟受尽折磨才死,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