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年纪小,人又聪明,学东西也快,离了杨家,倒是在此处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一方天地。
姜丽娘欣慰之余,更觉萧瑟。
她自己知道,伊甸园毕竟是少数,更多的芳娘,终究还是顺从了命运的安排。
芳娘能够感觉到,自己是在被悉心培养的,感激之余,难免会觉得奇怪:“丽娘姐姐,你为什么要这么帮我?”
姜丽娘告诉她:“因为我也是一个女人。我可能也会是被逼迫出嫁的女儿,但起码现在,我不想去做逼迫别人的上位者。”
……
芳娘的事情,姜丽娘也好,姜宁夫妻俩也好,都不约而同的隐瞒了姜满囤夫妇俩。
毕竟在当下而言,这并不是十分光彩的事情。
所以当费氏听闻儿媳妇的娘家妹子在女儿那儿久住,乐不思蜀之后,私下里跟女儿嘀咕:“可别把人家好好的女孩儿给带坏了,要是都跟你似的,那还得了?!”
姜丽娘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就当是没听见,照旧我行我素。
日子就这么慢悠悠的过去了。
……
她其实也有过一段短暂的姻缘。
即便多年之后再去回想,姜行也觉得,那的确是个不错的结婚对象。
那时候诸多经了姜行之手的发明创造已经流通天下,而姜行之名,更是响彻四方。
世人提起她的时候,终于不再是石筠的弟子、姜皇后的妹妹,而是会用她来介绍前两人。
名士石筠?
他你都不知道?
那可是姜行的老师啊!
姜皇后知道吗?
那是姜行的姐姐!
圣贤之说离民间太远了,而皇后又太过高高在上,更多的普通人,只会知道切切实实改变了他们生活和命运的人。
平整的道路,光洁的玻璃,开在大江南北的工厂,还有价格较之从前暴跌、平头百姓也可以品尝一二的糖果,从前闻之色变的天花,也在牛痘被推广之后逐渐淡出世人的视线……
姜行在侍中之职外,终于还是加了封爵,起初是平原郡君,再后来又升为南阳翁主,甚至于她还为陪伴自己多年,兢兢业业的芳娘求了一个官职。
而她遇到博阳侯,则是在泗水边。
彼时姜行刚刚在随从们的陪伴下视察完新开设的工坊,又应本地书院所请就地讲学,结束之后有人送了名帖给她,她以为是学生发问,打开去看,却是一首短诗:
东园之树,枝条载荣。竞用新好,以招余情。
人亦有言,日月于征。安得促席,说彼平生。??
姜行的目光在最后八个字上转了几转,再三确定自己没有会错意。
再一抬头,就见远处江水边站着一个青年,小麦色的面孔,身量高大,见她看过去,咧开嘴一笑,牙齿雪白。
那是姜行第一次见到博阳侯,却不是博阳侯第一次见到她。
彼时姜行其实是有一点欣慰的——世间男子,也不只是看重美色嘛!
就这么认识,继而熟悉下去了。
那年姜行二十四岁,是费氏口中的“老女”,博阳侯二十一岁,是姜行眼里的嫩草。
费氏听闻此事,喜得见牙不见眼,几乎是捏着女儿的耳朵叮嘱:“我进宫去问了,皇后也说博阳侯府是忠厚人家,儿啊,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你千万千万——”
姜行笑着答应了。
直到她往博阳侯府去拜会博阳侯的祖母刘老夫人。
刘老夫人诚然是主母风范,声色和蔼,使人如沐春风,看得出来,她很中意姜行。
直到快要散席的时候,才柔声同姜行说:“在外边抛头露面,跟那些男子似的辛苦奔波,哪里是女儿家能做的事情?从前也便罢了,以后成了婚,可就不能胡闹了。”
又说:“他父亲去得早,又是世代单传,我挺着一口气活在世上,只等着抱重孙了!”
姜行如同挨了一记重锤似的,几乎愕然当场。
几瞬之后,才低声道:“怎么能撒的开手呢?还有好多事情等着我去做呢。”
刘老夫人语重心长道:“那些事情,只管交给下人去做,便也是了。从前经营那些,是为求一个美名,现在你既有声望,又有封爵,还去操持那些卑贱之人做的事情,岂不是失了身份?”
姜行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为了求一个美名……
卑贱之人才会做的事情……
原来是这么看她的啊。
可她真的不是。
她是真的,真的想为这个时代做一点事情。
这个时代施加在她身上的命运是什么呢?
带着皇后之妹、南阳翁主的光环,风风光光的嫁入侯府,做当家主母。
再生几个儿子,好好经营庶务,叫儿子跟太子打好关系,将来出将入相,搏个满门荣耀。
“我不是为了过上这种生活,才做这些事的。”
她在心里这么说。
“如果我心安理得的去做侯府主母,呼奴使婢,风光无限,那我上一世所接受的教育,我所认定的普世价值观又算什么?”
“姜行,又是谁呢?”
她向博阳侯致歉,退了婚。
博阳侯很难过,也很黯然:“为什么呢?”
姜行说:“对不起,是我不好。我没有办法放下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对不起。”
博阳侯定定的看了她很久,最后强笑着说了句:“没关系。”
他主动承担了退亲的责任,对外说是自己的过错。
费氏闻讯之后,实在气不过,想要上门去问,姜行叹一口气,将实情告知。
费氏的怒火可想而知:“姜丽娘,你是不是疯了啊?!”
她揪住女儿的衣领,痛哭着质问:“你是不是觉得我在害你啊?你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会害你吗?这么好的人家,你以后再也遇不到了,你知不知道?你真想一把年纪去给人当填房吗?还是自己一个人老死?!”
姜行闭着眼,一句话也不说。
姜宁夫妻在旁边打圆场:“娘,您别担心,即便妹妹真的不出嫁,我们也养得起……”
“你们闭嘴!”
费氏厉声道:“这是一回事吗?!你们有孩子,孩子还会有孩子,现在你们善待她,以后侄子能善待姑母吗?侄孙能善待姑祖母吗?!血缘越来越远,早晚都会淡掉的,她没有亲生骨肉,以后该怎么办?!”
她跌坐在地,嚎啕痛哭:“我怎么会生出你这样的怪胎啊——儿啊,你在想什么啊!”
姜行默不作声的出了门,回到了城外那座熟悉的庄园之后,才长长的舒了口气。
最开始的时候,她戏称这里是一对一精细化制造的牢笼,在这里生活,是坐牢式上班。
但此时回头再看,其实这里才是她随时都能休憩的精神家园。
还是上班吧,上班好啊。
等到了下一次回家的日子,下着毛毛细雨,她还没进门,就被杨氏派去的使女截住了,说是家里有客,她不便回去,叫她且往别处逛逛,明日再回也可。
姜行心想,得是什么样的客人,才能叫嫂嫂提前派人来拦自己?
难道是博阳侯府的人?
不,他们做不出这种事情。
再则,如果真是博阳侯府的人,娘她只怕早就打发人去叫自己了。
既然如此,那是为了什么?
姜行觑着前来的使女,却不发话,眼见着对方的神色愈发惶恐,而她的心,也渐渐沉了下去。
到底还是回去了。
刚一进门,姜行就嗅到府里边传来异样的气味,不知是烧了什么香料,其中又掺杂了什么东西,辛辣又刺鼻。
她进了前院,终于知道府里边是在摆什么架势了。
姜宁一个劲儿的给她使眼色,她全当没看见,冷冷的看着那个跳大神的巫婆到了自己跟前,喝了一口什么东西,往外吐出一股白雾,然后神神叨叨的开始绕着自己跳舞。
噢,是驱鬼的神婆啊。
姜行平静的对上了母亲费氏的眼眸,那双苍老的眼睛里裹挟着担忧、愤懑,还有一个母亲对于女儿未来的不安与彷徨。
姜行能说什么呢。
她站在原地,等神婆跳完了那支驱鬼舞,才转身离开。
长安的街巷那么多,路那么长,好像怎么都走不到尽头。
可是她已经有点累了。
姜行蹲在一座石桥边,两手抱膝,小声的哭了。
细雨悄无声息的落在她身上,又倏然停住了。
姜行抬头去看,就见裴仁昉手中撑一把伞,默默的站在自己身后。
她没有起身,仍旧蹲在原地,抽了抽鼻子,哽咽着问:“你怎么在这儿?”
裴仁昉说:“我府上的人出去办事,看见你母亲去请人,我闻讯便觉得不好,赶过去也晚了,一路找了过来。”
姜行又哭了起来:“我是不是真的被鬼上了身,脑袋也坏了啊?”
裴仁昉却蹲下身,跟她倚靠在一起。
那把伞撑在她们两人头顶,笼罩出狭窄的一方空间。
她用手帕给姜行擦泪:“我怎么会这么想呢?你难道不知道吗?我也是一个被鬼上了身,又坏了脑袋的人啊。”
姜行哭着哭着,忽然就笑了。
“喂,小行。”
然后她就听裴仁昉说:“我们成亲吧?”
姜行犹疑不定的看着她:“你,你确定?巴陵王……”
裴仁昉微笑着说出了一句粗鄙之语:“他算个屁。”
第66章
姜行被这句话给笑了。
她顺势倚在裴仁昉肩头, 喃喃道:“活了两辈子,第一次被人求婚。”
裴仁昉听她这么说,也只是静静的听着, 并不发问。
姜行却用手肘捣了她一下,说:“要戒指。”
裴仁昉疑惑的“嗯?”了一声:“什么戒指?”
姜行说:“结婚,必须要有戒指。”
裴仁昉马上道:“好, 有!”
姜行但笑不语,良久之后,轻轻说了句:“多谢你。”
……
姜行的老师是一代名儒石筠, 裴仁昉的祖父是前任太傅,二人俱是桃李满天下,而姜行是闻名天下的奇女子,裴仁昉是蜚声四方的干臣, 这场郎才女貌的结合, 一经传出,便是轰动天下。
婚事办得非常热闹, 整个长安有头有脸的人都去了,帝后跟皇太子更是亲临裴家观礼。
受过姜行恩惠的平头百姓们闻讯也往姜家去送礼,或者带一篮子鸡蛋, 或者提一只鹅,满脸拘束的送到姜家门口,不等门房问话, 便摆摆手, 有人追赶似的走了。
时人引为美谈。
姜家兄妹三人,姜宁官居四品, 已经是三个孩子的父亲;姜皇后膝下也有了两位皇子,过了这么多年, 终于等到最小的姜行出嫁。
婚礼在傍晚举办,婚礼的前一晚,姜行与母亲费氏同塌而眠。
寝室里的灯被熄灭,月光从窗户照了进来,费氏忽然间叫了女儿一声:“丽娘啊。”
姜行应声:“怎么了,娘?”
费氏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问她:“你恨不恨娘啊?一直催着你出嫁……”
姜丽娘同样沉默了几瞬,然后握住母亲发冷的指尖,回答她说:“没有恨过,但是无奈过,现在也都好了。”
怎么能恨她呢?
以娘她活了几十年的经验来看,以娘她对于生存环境的认知来看,女人的后半生,就是跟婚嫁挂钩在一起的,没有亲生骨肉的女人,就是没办法安享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