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帝道:“祁县那儿情况特殊,需得一个铁面无私,能吃得苦的能人去降伏,你各方面都不合适。林欢这样骗你,大约还是因为江左杨,陶都景还在时,他就反对过变法,还说陶都景是香积山书院出来的,不入流,但当年朕心意已绝,他为人奸猾,于是不在明面上反对,只暗地里做些手脚。”
他看向江寄月:“盯上你,大约是因为你是江左杨的女儿。不过你放心,此事朕已经下了死命令,不准让人再提,也绝不能出现在供词案卷之中,除却审案的官员与朕、叔衡,便没有人再知晓了,你的名声是保住了的。”
江寄月道:“臣妇谢过陛下。”
她此时心情也很复杂,原本以为是无妄之灾,可没想到背后有如此牵扯,而江左杨从不和她说这些,她甚至都不知道江左杨给文帝写过信,与荀引鹤也有书信来往。
至于沈知涯后悔的那些,对于她来说早就不重要了。此情应是长相守,你若无情我便休。到底是去祁县还是丰县,都不重要,江寄月只需记得一点,那就是为了自己,沈知涯是真的能放弃她,那就足够ᴶˢᴳ了。
而沈知涯所想的那些,若是被江寄月知道了,她也只会冷笑,借口罢了,不是祁县,也会是别的东西,等哪天沈知涯觉得她又碍事或者有利可图了,还会毫不犹豫把她推出去的。
所以,江寄月现在的心情轻松了许多,连文帝金口玉言都承认江左杨的无辜,那么恢复江左杨的名誉也应该是指日可待的,她也无需依靠荀引鹤,毕竟若是文帝下了命令,荀引鹤作为臣子是不敢不从的。
正这样想着,便听文帝道:“你不用谢朕,该谢叔衡才是,执意要恢复江先生的名誉的是他,说要启用江先生学生的也是他。”
江寄月愣住了。
文帝道:“你可知这次被派去祁县的是谁?凌颂。”
他啊。
那荀引鹤用人可真是大胆。
江左杨形容凌颂的脾气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他还在香积山读书的时候,江寄月就不大敢到他面前晃,就怕哪里惹得他看不顺眼了。而一旦他看不顺眼,无论是谁,他都敢骂。
后来入了官场凌颂也始终没有改掉这个脾气,做言官的时候,把能骂的不能骂的,都骂了一通,但就算这样,还只是被罢官还乡,不得不说是个奇迹。
荀引鹤怎么会力排众议,想到用他呢?
荀引鹤道:“臣翻过在册的所有官员的简历,祁县地贫多山,不适合耕田,但却很适合种茶叶,正巧凌颂祖籍盛产龙井,可以带祁县的百姓另辟生计。他为人清正,又是贫苦人家出身,吃苦耐劳,是可以长久地在祁县待下去,要知道祁县那种地方,短时间是不适合更换县令太勤的。况且他行事公正,不畏强权,地方豪强最怕得就是这种人,届时等镇南王平定匪乱后,留给他一小支军队差遣,臣想祁县的民风再剽悍,也能治得了了。这便是用凌颂最重要的一点了,他为人中直,给他军队,朝廷能放心。”
每一节都想得很稳妥,而且都说凌颂脾气臭,简直到了人嫌狗憎的地步,但荀引鹤偏能从中看出不一样的优点,还能用得这么恰到好处,如此可以看出,荀引鹤是相当知人善用的,绝不是沈知涯口中那种仗着出身高,所以能轻松身居高位的世家子弟。
不过想想也是,陶都景的变法留下了这么大的烂摊子,若荀引鹤没有点本事,文帝也不至于在这个时节破格提拔他为相。
江寄月向来很看得起能为万民谋福祉的人,因而内心对荀引鹤的厌恶憎恨少许减了些。
而沈知涯就不这样想了,他做什么先想到的总是自己。
他想过朝廷会派兵平乱,但没想过竟然是镇南王亲自率军前往!
如此一来,什么样的匪乱平不下来?
所以去祁县不仅毫无生命之忧,朝廷还会额外开恩,留一支军队给县令,这岂不意味着在祁县那地界,县令就是说一不二的土皇帝了?就算府君来了,也要因为这支军队而格外给些脸面,到时候简直要威风疯了。
而且祁县那地方被匪患侵扰,民不聊生得很,只要好好干,是很容易干出政绩的,之后三年一考时,拿个优级,就可以升迁了,而且一定会被升到一个很好的官位上去,速度也绝对要比那些太平县的县令快。
如此说来,这祁县不仅能去得,而且还是个很好的去处,就算林欢说得是真话,也完全没有问题,他怎样都不应该把江寄月交易出去。
沈知涯此时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个笑话,也不知道在荀引鹤眼里,他是多么得自作聪明。
而荀引鹤明明什么都知道,偏偏单挑一切尘埃落定时说出来,沈知涯觉得他就是故意在自己身上捅刀的。
沈知涯越是鲜血淋漓,他就越是高兴。
文帝听着荀引鹤的解释,虽然不是第一次听了,但仍旧听得频频点头,又对江寄月道:“别看天子掌握大权,政令出一,很威风的模样,可要政令推行得好,最紧要的还是要知人善任,这点朕不如叔衡,因此要恢复江先生的名誉,还是要看叔衡。”
荀引鹤道:“丞相乃百官之首,便是羊群中的牧羊犬,替陛下管理群臣乃是臣分内之事,臣这点本事能为陛下分忧,是臣的荣幸。”
“你啊,又来了。”文帝无奈笑笑,“都说了,你我叔侄之间,不必如此区分君臣,今天又不是与外臣见面,不过是私下话些家常罢了,何必还如此。”
荀引鹤道:“君是君,臣是臣,陛下愿意看重臣,是臣的殊荣,臣却得恪守本分,万不能僭越,否则就是辜负了陛下的信任。”
文帝摇了摇头。
江寄月瞧着荀引鹤心情很复杂。
她是彻底明白了,荀引鹤与文帝有叔侄情分只是最不要紧的一层,在陶都景变法失败后,文帝很需要一位能臣替他整顿山河,这既是在生前洗刷掉变法失败的耻辱,也是为了在百年后还能讨个贤君的名誉。
文帝既然如此对荀引鹤寄予厚望,那么就绝不会为了她,而自断左膀右臂,反而更有可能为了掩盖丑闻,把她给处理了。
因此告御状这事是绝无可能了。
而且要为江左杨平反名声这件事,虽则文帝上心,但还是绕不开荀引鹤,若他不想做,也有的是办法,比如绕过江左杨的学生举荐别人,所以这个头还是要低。
荀引鹤说得没有错,进宫一回,更能掂量得清楚自己的斤两,也更能明白自己该做出什么样的选择才是最正确的。
这一回面圣,倒是面得久了,出来的时候金乌已经开始西斜。
荀引鹤对江寄月道:“待会儿去我那。”
是陈述句。
在见文帝面前江寄月就已经妥协了,荀引鹤知道她没可能再改变这个主意了。因此不需要询问,直接就替江寄月做了决定。
江寄月沉默着,半晌方道:“你真的能为爹爹恢复名誉?”
荀引鹤道:“不骗你。”
江寄月便不说话了,她的影子斜斜地被夕阳拉长,贴在红墙上,也成了这重重宫阙中塌肩缩头的一员。
而沈知涯不说话,纯粹就是没脸。
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江寄月,可若是什么都不说,又觉得很不甘心。
就在他纠结之时,荀引鹤转过头来:“沈公子便辛苦些,自行回去罢。”
柿子巷离皇宫实在远,走回去不知要走多久,可是沈知涯面对荀引鹤,向来都说不了一个‘不’字。
即使荀引鹤当着他的面,毫无顾忌地带走江寄月,即使他已经察觉到了荀引鹤对他的敌意,他依然只能点头应下。
荀引鹤道:“天色还亮,我便不提醒沈公子路上小心了。”
那时的沈知涯还没有听出荀引鹤话里的意味深长。
第25章
车厢宽阔, 但因为存在感极强的荀引鹤,仍然显得逼仄起来, 江寄月几乎是贴壁坐着, 脖颈僵硬地抬着,看着对面的窗帘随着马车晃动飘起又落下,光影明暗变化着。
荀引鹤在斟茶, 青绿的茶水注入成窑五彩小盖钟中,淅沥的声响像是条长而韧的细线,一点点把江寄月的心缠绕而后提了起来。
他素白的手把茶盏递了过来:“方才说了那么多话, 也不见你吃口茶, 渴了吧?”
江寄月低头道谢,接过了茶盏, 即使她现在确实感到口干舌燥,可沈知涯给她的汤面里下药的事给她留下的阴影实在太大, 这些天便是宿在沈家,她也不愿吃沈母做的饭, 都是用自己的私房银子去街上买吃的垫肚子。
沈母做的饭都不敢吃了, 何况是荀引鹤的茶。
于是江寄月便只是用手端着那盏茶, 没有点喝的意思。
荀引鹤道:“若是不想喝, 便放在桌上, 马车行进时难免有意外发生, 若是茶水泼到手上烫伤了就不好了。”
江寄月如释重负般把茶盏放在了小几上。
可是放下之后她又开始后悔了, 其实该喝点的, 若是这茶盏里下了药那更好些,有药效推波助澜着, 晚上的时间也不会太过难熬了。
于是她重新望向茶盏的目光变得渴望起来, 可到底还是没有去拿, 因那样的场景再来一次,她也有些怕自己会受不住。
江寄月这般犹豫踌躇,荀引鹤都是看在眼里的,稍一沉思,他倒也明白过来了,道:“这茶水是干净的。”
他端起那茶盏,自己先饮了一口,复又给江寄月倒了盏:“若你再不肯信我,与我同吃盏茶,我倒也不介意。”
江寄月当然不想和他共饮一盏茶,深怕他喜怒无常改了主意,忙端起新倒的茶喝了口茶。
渴了一天的嗓子终于有甘冽的茶水润一润,江寄月没忍住,又多抿了两口。
荀引鹤见她两手端着茶盏,小口小口抿茶的样子,实在是像又白又软的垂耳兔子扒着水碗喝水的模样,因为实在被可爱到了,所以从喉咙里发出低低地笑来。
他问道:“晚间想吃什么?”
江寄月一点胃ᴶˢᴳ口也没有,她只想快点完事,然后让她早点离开,便道:“我吃烧饼就好。”
烧饼解决起来快,不会占太多时间。
荀引鹤收了笑:“吃了两天烧饼还吃,也不怕噎嗓子。”
荀引鹤平白无故又怎么会知道她连吃两天烧饼,必然是侍剑和他说的,侍剑虽说是负责照顾保护她的,但也是帮着荀引鹤监视她的。
江寄月便觉得没意思起来,道:“你决定罢。”
荀引鹤道:“就没有其他想要吃的?”
“我说了我想吃烧饼,你不同意,那就没有必要问我了。”江寄月侧过脸去,“你决定罢。”
她的语气很平静,不像是在生气,但那副模样,显然也不是很想与荀引鹤说话的样子,所以她还是生气了。
荀引鹤道:“你这两天只吃了烧饼,都是些面皮子,也没有菜蔬果肉,这样对身体不好,等下次我再买烧饼给你吃。”
他给江寄月解释,但江寄月态度依然说不上热络,甚至有些敷衍:“都听你的。”
荀引鹤思索哪里出了问题,他们方才交谈不算多,照例来说惹不到江寄月才是。
可江寄月生气分明不是因为荀引鹤哪里惹得她不高兴,纯粹就是得跟着荀引鹤走这整件事都让她不舒服,自上了马车开始,她就知道自己得像个物件一样任人摆弄。
这种自我的失去让江寄月全身的戒备都竖了起来,她不安又惶恐着,像是即将到达阈值,只差一根火柴就能点燃的火药桶。
而荀引鹤看似给了她选择的权利,又说一不二地把她的选择抹去,让她更进一步意识到自己就是只被荀引鹤猎到手的兔子,即使荀引鹤愿意给她自由,但活动范围的直径由他手里的牵引绳决定,他若是不高兴了,完全可以收回。
这又算什么自由。
因此那瞬间,江寄月的怒气才鼓胀起来,既然不想听她的,又何必如此假惺惺呢?
可是想到江左杨的事还有求于荀引鹤,于是江寄月只能把才起的怒气又按压了回去,换成一副貌似好脾气,实则敷衍扫兴至极的模样。
荀引鹤道:“那便叫人送烧饼过来,另外再叫桌席面。”
他很快就妥协,但江寄月仍旧无动于衷地坐着,像是没有听到,但更像是不在乎。
荀引鹤终于有些忍不住,敲了敲身侧的位置:“坐到这儿来。”
江寄月下意识就拽住了底下的坐垫,显然是抗拒的,但荀引鹤的声音清晰得极有穿透力:“我坐过去也可以。”
于是江寄月只得不情不愿地起身,正当时,马车一个急停,她猝不及防一晃就要往后摔去,荀引鹤眼疾手快,箭步迈来,扶住江寄月的腰身把她顺势揽进怀里。
江寄月贴在他的胸口,能听到他强健有力的心跳声与说话时胸腔低沉有力的共鸣,他问御者:“怎么了?”
御者答:“无碍,只是忽然蹿出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