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寄月偏过脸没有看他。
荀引鹤的手指在椅子扶手上敲了敲:“阿月。”
江寄月装作没有听见。
他道:“你想不想恢复江先生的名誉?”
江寄月猛地看向他。
江左杨的死一直都是江寄月的一根刺,直到现在,她没有办法相信一个如此乐观的人,有一天会选择抛下他的女儿,投缳自尽。
即使过去两年了,江寄月仍忘不了那时给江左杨去送饭,门打开却看见一双悬空的脚时,骇意与悲恸如何如山般向她倾轧过来。
江左杨没有解释过他自尽的理由,他的绝笔书里只有一句:“四十六年,唯欠一死。”
衙役拿了绝笔信,更是相信江左杨是因为陶都景变法惨败而羞愧,所以自尽赎罪,于是很快结案,而那天之后,朝廷从未定下的罪名就这么判死在了江左杨的身上。
可是江寄月知道这件事不该这么算的,提出变法的不是江左杨,支持变法的更不是他,他只是香积山一个教书先生罢了,区区一介白身,这样的罪又如何能算到他头上?
于是她像被捏住了七寸,看着荀引鹤:“你有办法吗?”
第23章
荀引鹤承认自己的卑劣, 他几乎用上了所有可以利用的手段在围剿一个姑娘的自由。就连朝廷中的政敌都没有这样的待遇,如今却被他用在了一个柔弱无辜的姑娘身上。
这样的事说出去谁都不会信。
家世显赫, 掷瓜盈车的荀引鹤想要留住一个姑娘是只消动动手指的事, 根本无须耍手段,他们都会这样说,何况荀引鹤不是这样的人。
能说这种话的人, 既不了解江寄月,也不了解荀引鹤。
有时候荀引鹤也会觉得他的名字是真得取得好,就跟他这个人一样道貌岸然。
自古文人两个选择, 或是继往圣之绝学, 开万世之太平,或是枕山栖谷, 梅妻鹤子。
荀家是最追名逐利的家族,在官场占据份量十足的地位后, 还要觊觎文人的一席之地,于是装模做样取了个‘引鹤’之名, 仿佛他真是淡泊名利, 喜好老庄之道。
但其实剥开老庄的皮, 露出的仍旧是入世的心。
就像他, 剥开风光霁月的一面, 露出的心其实早就藏污纳垢。
虚伪的外向之面, 从来只是骗人, 却骗不过内心, 所以为了得到江寄月,他愿意这样做。
荀引鹤道:“办法自然是有的。”
其余的不消多说, 江寄月是个聪明的姑娘, 她会自己去悟的。
江寄月站着, 那一刻她真切认识到她与荀引鹤的差距在哪儿,他是最凶猛,也是最有耐心的猎手,一旦瞄准了猎物,就一定要得手。
危险的陷阱不管用,就用饵食诱惑,一样样地试,猎物总会对着他的狰狞獠牙乖乖露出脖颈。
而这件事最可怕也最绝望的地方在于,无论是陷阱还是诱饵,荀引鹤都有,也只有他都能拿得出来。
所以江寄月在荀引鹤面前,只能是那只上天无能,遁地无道的可怜猎物罢了。
身后响起足音,是文帝起身了,命小太监来传召。
一时之间三人都没有动作,荀引鹤与沈知涯都在看着江寄月,她的选择最后决定着她与沈知涯是平安离开皇宫,还是因为得罪了文帝,遭了罚。
似乎她还从来没有这样重要过。
可江寄月也清楚,她其实一点也不重要,因为无论她怎样选,都不会动摇荀引鹤一分一毫,这个世界上哪有那么多的玉石俱焚,有的只是鸡蛋碰石头。
江寄月闷声道:“我知道了。”
沈知涯如释重负地笑了起来,江寄月听到这声笑就足够反胃难受得了,所以她没有去看荀引鹤的神情。
大约也没有很得意,因为力量悬殊的较量,得手是必然的,所以也没有必要得意。
三人进了正殿。
文帝午休起来后是习惯吃一盏酽酽的浓茶醒个神,所以江寄月他们进去时,正看到他吃了口茶,又捻了块枣泥山药糕吃着,随性得根本不像是帝王召见臣子。
也是他先打得招呼,不过是向荀引鹤:“听小春子说你早来了,在偏殿坐了那么多时辰,也坐得住?”
荀引鹤倒是没错一点礼,先行了君臣之礼,方道:“托陛下的关照,为了照顾臣等待无聊,在偏殿置了好些书,臣随便翻翻,也就把时间打发过去了。”
文帝颔首,这才把目光投向江寄月与沈知涯,沈知涯忙一撩衣袍跪下行礼,江寄月也赶紧见礼。
这是进宫前小春子教过的,所以做起来虽然生疏,但也没有出错。
文帝抬手:“起了罢,赐坐。”
宫人忙搬来圆凳,沈知涯战战兢兢地坐下了,江寄月在那些诸多规矩中感到了些不自在,但除此之外,她都表现得很落落大方。
文帝点了点头,道:“你便是江左杨的女儿?叫江寄月是吧?哪几个字?”
江寄月道:“回陛下,臣妇的名字取自李太白的诗,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
文帝‘咦’了声,道:“生你时,你爹爹与你娘当是最恩爱美满之时,怎么还给你取了这样的名字?意头不好啊。”
那句诗是写分离之情,文ᴶˢᴳ帝这样说也没错。
江寄月道:“陛下有所不知,家慈身骨娇弱,有娘胎里带出的毛病,基本是药石罔用,因此越是美满,越是惆怅。于是家父便以此诗告与家慈,就算日后天人永隔,两人的心也是在一块儿的,既然如此,就不算分离。”
文帝看了眼荀引鹤,叹息道:“真是个痴情种子。”
江寄月道:“臣妇幼时也最羡爹娘之间的感情,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时,是爹爹和娘亲让臣妇信了这句词。”
先前还默然不语的荀引鹤忽然道:“此阙词还有句也深得我心,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从前还道戏文里才子佳人一见钟情的戏码庸俗不堪,后来才知只是自己未曾遇上罢了。”
文帝笑了,指了指江寄月:“你像你父亲。”又指指荀引鹤,大约觉得他有些扫兴,“你便罢了,木头人一个,你姑母和你娘为你的亲事操碎了心,你倒还八风不动,如此沉得住气,怎么,上京的贵女一个都瞧不上了,还能与谁去金风玉露一相逢啊?”
江寄月漠然坐着,只当没听见,荀引鹤道:“是臣古板无趣,讨不了贵女们的欢心。”
“你少来。”文帝没好气。
大约觉得自己这个侄儿是真的不可理喻,于是文帝又转向了江寄月:“江先生的事,说起来还是朝廷对不住他。”
原本还冷漠的江寄月听到这话,立刻动容,不可思议地看着文帝,皇帝能主动认错是少之又少的事,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文帝沉默了下,组织语言,宁公公不愿与江寄月相认,那么年少相识这节自然是不能讲的。
于是他只能道:“当初陶都景变法,江先生是写信劝过陶都景与朕,是朕没有听,执意要推行变法。而且说起来,政策是没有错的,只是过于理想化了,才被现实层层阻隔,最后竟然还闹出百姓易子而食的惨剧来。所以这件事,要怪也不能全怪朕与陶都景,应当是整个大召对不住百姓。”
江寄月揪住衣裙,压制住自己的激动。
文帝说得有些艰难:“起初,朕也没有想到江先生会自裁,那阵子朝廷实在太忙了,陶都景的案子审了很久,六部会审之外,还有许多的后患要除,很多烂摊子要收拾。朕发布了罪已诏后更是病了一个月,好歹给自己偷了点闲,叔衡却不能,皇帝倒下了,他这个丞相更得站稳当了才能撑住朝堂。所以那时候,我们上下都有些顾不上江先生。哪里能想到地方上竟然如此欺上瞒下,竟然任由舆论泛滥,加之朕病倒了,便私自揣测江先生犯了朕的忌讳,索性一气把罪名都扣在了江先生的头上,连他自裁这样的大事,居然也是沈知涯入京赶考后朕才知道的。”
叔衡就是荀引鹤的字,文帝能以字称他,两人关系确实亲密。
荀引鹤道:“香积山去京千里,加之陶都景获罪之前,我去信给江先生,他言语间并未露出任何的异样,因此,我也没有多想,加上那几年忙得我时常夜宿文渊阁,于是疏漏了。”
文帝诧异:“你还去信问了?朕怎不知?”
荀引鹤淡淡道:“臣在香积山辩学,叨扰过江先生十几日,于情于理都该问一声,那时陛下宵衣旰食,既然江先生那儿没问题,臣便不想打扰。”
实则是他去信求亲,被江左杨拒了个彻底,他有些难以释怀,更没法把信交给文帝看,让文帝亲眼看他初次暗恋的失败。
江左杨又在信里说他行事冲动,不考虑两家之间的门第之差就敢贸然求亲,若是他当真应了,江寄月该如何自处?究竟是做妻还是做妾?因此把他又骂了一遍。
荀家自然知道江寄月的身世,说实话,在荀家那样的家族眼里,一个太监的孙女,家生奴的外孙女,还不如贫农之女呢。
江左杨不屑于门第之见,所以才愿意抛弃荣华富贵选择私奔,可是他太了解世家的德性了,所以也在信里毫不客气地把他向来看不上的世家风气都训斥了一遍,言语极其得辛辣,让荀引鹤几次三番都读不下去。
他总觉得江左杨指着鼻子在骂他,当真是羞愧至极。
而且荀引鹤也知道只要江左杨还在,他是绝对不会允许江寄月去上京受世家的白眼的,可以说这辈子荀引鹤算是与江寄月彻底无缘无份了。
他当时真是难过得辗转难眠,只能把所有的心思放在政务上麻痹自己。
其实现在想想那阵子以文渊阁为家,大约也是有点厌恶了荀家罢。
这样的信自然是不能让文帝或者皇后看到的,荀引鹤索性就不说了。
幸好时至今日,再追究也没有异议了,因此文帝并未多纠结双方来信的内容,只是满脸惆怅地看着江寄月:“造化便是这样弄人啊,朕知道江先生死了,又留下了那样一封绝笔书,当真是痛彻心扉。”
江寄月的心如鼓点般齐齐跳着:“既然如此,臣妇可否能请求陛下为家父沉冤昭雪?”
文帝叹道:“此事朕与叔衡商议许久,都觉得难,主要是急不得,民心这种东西,不能堵,要疏。老百姓最是实在,谁待他们好,他们就认谁,所以陶都景才会连累了江先生的名声,同理,江先生的名声也要靠他的学生救回去。只有这样他们才会明白,学生怎样,实在与先生无关。”
他道:“这也是为何朕要把沈知涯点为状元的原因,朕对你是给予了厚望的。”
文帝突然望向沈知涯的目光,让沈知涯发懵。
什么叫给予厚望,外放到祁县那种地方去,也叫给予厚望吗?
荀引鹤慢慢道:“都说入了翰林,是半只脚踏入了文渊阁,其实不然,大召开国以来,也有不少三公九卿出自地方官员,他们比起京官,更通民情,也更出政绩,所以做得好,也能高升。”
他目光飞向了沈知涯,像是一把利剑:“因此最开始朝廷想要你去丰县。”
沈知涯脸色刷一下就白了:“什么丰县,不是杞县吗?”
第24章
沈知涯的声音都在颤抖, 看着荀引鹤露出的笑容,只觉头晕目眩。
沈知涯是喜欢江寄月的, 若不然, 他成亲后大可毫无负担地与江寄月圆房,而不用去考虑日后和离后,她不好找婆家的事。
若非外放祁县这件事, 既毁他前程,又会害他的性命,他是绝不会这样对不起江寄月的。
明明在那之前, 他们已经解开心结, 打算好好携手共度余生了。
何况文帝字句里,都是对江左杨的惋惜, 也亲口承认因为江左杨,会尽可能重用他的学生, 换而言之,其实他根本不需要什么荀引鹤, 只要与江寄月维护好关系, 沉得住气在任上做出番政绩来, 要升迁也是很容易的事。
可是看看现在, 一堆好牌让他打得稀烂, 他不仅永远失去了爱人, 也失去了官场上最可靠的依仗。
文帝也很困惑:“什么祁县?从来都是丰县, 没有什么祁县。”
荀引鹤望着沈知涯白了的脸, 淡淡一笑:“是林欢为达成目的,哄骗沈知涯说朝廷外放他去祁县。这样道听途说的消息, 幸好我们状元郎聪慧, 一个字都没信。”
他瞧过来的眼神充满了嘲讽:“对吧?”
简单的两个字, 恍若袖中箭,扎得沈知涯心口疼到滴血。
“是,是啊。”他笑着,却像哭一样难看,他僵硬地坐着,根本不敢看身侧江寄月的表情。
原来是丰县啊。
怎么会是丰县呢?
真是丰县,那该多好啊……
沈知涯的脑袋乱糟糟的,只知道一颗心被悔不当初的情绪折磨得不成样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