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引鹤点头:“你这样很好。”
江寄月微微松了口气,笑着把手递给ᴶˢᴳ他,两人并肩往外走去。荀引鹤的步子大,但多少次饭后的散步中,两人已经能做到无意识的步调一致,因此也不存在谁等着谁,谁要追着谁的情况,
他们只是并肩走着,浑然一体,并且似乎一直都是如此。
荀引鹤在与她介绍荀府各房各处,江寄月静静地听着,只偶尔问几句。
等走到上房时才发现人都已经到了,正在等着他们,江寄月有瞬间的害羞与不自在,好在荀引鹤牵着她的手永远都是宽厚有力的,在她稍见退意时,给了她支撑。
江寄月走了进去。
上房很静,即使两侧并上首都坐满了人,上房也是静的。两个仆妇无声地拿了蒲团放下,又无声地退去,另外两个丫鬟便捧着茶盏等着了,江寄月忐忑地随着荀引鹤跪下敬茶。
荀老太爷苍老了许多,吃了江寄月敬的茶,把红封递给她,道:“家宅要宁。”
轮到荀老太太说的是:“照顾好引鹤,早些怀上孩子。”
江寄月收下红封,一一改了口。
接下来便是见人了,荀家枝繁叶茂的,亲眷多,江寄月并不能记得很清楚,只对两人有印象,一个是荀家大奶奶王氏,大约也才三十的年纪,却形容枯槁,精神连老太太都比不上。
还有一个是三奶奶郗氏,记得她,首先是因为记得她的声音,江寄月听出来她是在喜房里叫荀引鹤‘二哥哥’那位,亲昵得有些越界了。
可看她的面容端庄贤淑,举止有礼,不像是轻浮的人。
江寄月觉得自己多心了,把见面礼递给她,荀引鹤辈分大,鲜有她收礼的时候,都是送得多,不过好在,荀引鹤家大业大,也大方,送得起。
江寄月把一袋金锞子递给了一个刚留头的小女孩,哪女孩仰起脸,却不是谢她,而是谢荀引鹤:“谢谢二叔。”
小女孩谢得微妙,所有人的目光都似有若无地从江寄月身上掠过,谁不知道这位新嫁娘孑然一身,没有亲朋好友,也没有嫁妆家财,孤身就进了荀府,所谓的见面礼,也不过是荀家的钱从左口袋进有口袋出,说来也丢人。
江寄月便顿住了,此时她说什么都是不合适的,就算她说得有理,也会有种越牙尖嘴利越小人得势的感觉。
是不是没有嫁妆?
是。
那就行了,没有嫁妆就是没有底气。
荀引鹤淡淡地道:“你二婶送你礼,你谢我做什么?”
他话里没什么起伏,却把上房内的气氛压得低,那小女孩懵懵懂懂的,倒是身旁的姨娘用手轻轻掌了她的嘴,声响不大,但足以让老太太蹙起眉头。
那姨娘道:“姐儿,你胡言乱语什么,还不快谢过你二婶。”
那小女孩明显露出了疑惑的表情,道:“可是……”
“老三媳妇,怎么回事,都几个月了,姐儿还没抱到你那儿去养着吗?”荀老太太横插话进来,显是不满。
那姨娘便畏缩起来,抓着孩子不敢说话。
郗氏眼里闪过一丝嘲讽,却因为低着头,掩饰得很好:“回老太太,三爷说妾身不会教养孩子,所以不许妾身近身。”
“那只是一场意外。”荀老太太这样说,却到底没再说什么。
江寄月便在这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氛里结束了她的认亲。
第78章
早膳是男女分开来吃的, 总能等到这一时刻,荀引鹤离开, 需要她独自面对这陌生的环境。
她逼着自己放松下来, 不要用依赖的目光追着荀引鹤,那只会显得她怯懦又没用。
女眷们都到次间用膳,还未等分座次, 荀老太太便向她招手:“老二媳妇过来,坐到我边上来。”
那是左手第一个位置,荀大奶奶谢氏的脚步一顿, 改往后退了两步, 给江寄月让出位来,江寄月踌躇了下, 还是过去了,等她落了座后, 其余人才坐了下来。
荀家的座次是严格按照辈分来的,她坐了大奶奶的位置, 大奶奶便坐去右手第一位, 郗氏挨着江寄月, 然后依次是她们的三个女儿。
江寄月记得很清楚, 大房子嗣丰厚些, 不过也才两个女儿并一个儿子, 并不出挑, 荀引鹤的情况不用多说, 便是三房目前也只得一个庶出的姑娘。
荀家嫡支这脉的子嗣似乎少了些。
大家无声地用了膳,桌上只有碗碟碰撞的轻微声响, 除却连伺候的丫鬟咳嗽声都不闻, 江寄月却能感受到有许多道从四面八方来的目光在悄悄打量她, 忖度她的举止是否合乎规矩。
自然是不符合的,大家出身的姑娘的每一个举动都在方寸之间,还带着从容婉转,使得举止十分优雅,值得被欣赏,而对于江寄月来说,夹菜就是夹菜,喝粥就是喝粥,这些举动除了满足自己的需求外,并没有多余的意义。
一顿饭忐忑地吃完,几人才刚走回正堂便见荀引鹤坐在那吃茶,荀老太太讶道:“这样快就回来了?”
荀引鹤起身道:“她新嫁进来,对府里还不熟悉,想趁着儿子在府里这几日,带她多走走。”
荀老太太沉吟了下,没把江寄月留下来立规矩,道:“回去吧,刚新婚,小夫妻之间确实焦不离孟,孟不离焦。”
于是江寄月便随着荀引鹤走出了上房,江寄月当真是出了口长长的气,荀引鹤注意到了,笑问她:“怎么这样紧张?”
江寄月道:“你家规矩是真的当上天,我还有些不适宜。”
荀引鹤纠正道:“是我们家。”
江寄月道:“好吧,是我们家。”
她其实有些不大愿意承认荀府是个家,这儿的规矩重,没有家的自在,这里的人都心事重重的,望过来的每道视线都带着审视与探究,一点也没有家人的亲热与善意,江寄月觉得称呼荀府为家,是对家的一种玷污。
荀引鹤道:“早上见了那么多人,有什么想问的?”
江寄月道:“你如何知道我正好有事要问你?快些回我们的院子离去,说人坏话可不兴在外头说的。”
江寄月刚想拉着荀引鹤跑起来,可很快又意识到这儿是哪,才刚起的脚步又慢了下来,荀引鹤瞥见道:“想跑就跑。”
江寄月摇摇头道:“算了吧,我才刚在吃早膳的时候,舀粥的勺子磕到了碗沿,桌上用膳的,边上伺候的目光齐刷刷就转了过来,十几道呢,看得我冷汗就下来了,还以为是自己投毒被人发现了,差点磕头认罪。”
荀引鹤被她逗笑了,江寄月见他笑,有些着恼:“很好笑吗?我当时确实被吓到了。”
“不好笑,只是觉得你比喻很贴切,我仿佛身临其境,看到了那个滑稽的场景。”荀引鹤道,“这就是荀府啊,不过也是因为你嫁给了我,所以受得关注会更多些。”
江寄月就有些同情道:“我只是一个早膳时间就有点受不了了,你确实在这儿长大的,可是怎样熬过来的?”
何况江寄月只是荀引鹤的娘子,就受到了这样多的关注,那荀引鹤本人呢?他走到哪儿都是焦点,做什么都会被指指点点,他又承受了多少的压力?
江寄月没办法把这一切具象化,只是回忆了一遍又一遍席间的场景,都觉得受不住。
荀引鹤淡淡的:“若是在荀府长大的,便也没什么了,你是自由惯的,进了荀府才会觉得各种不自在。”
“是吗?”江寄月有些不信,“大嫂和她的两个女儿,神色都很压抑。”
谢氏也不过三十几出头,可她的精气神就像是快熬干了烛油的等,耷拉的眼皮下都是麻木迟钝,即使席间被江寄月占去了她的位置,她连眼皮都懒得动一下,逆来顺受地退开了。
倒是大女儿荀简贞瞪了江寄月一眼,那目光幽幽的,像极了黑深古井里燃起的两盏灯火,江寄月被这两盏灯火一瞪,只觉一路烧到了心头。
一个尚未出阁的姑娘怎么会有这样的眼神?江寄月胆寒了阵。
荀引鹤犹豫了下,第一次觉得江寄月的话很难接,她是要在荀府生活的,很多东西都不能瞒她,也瞒不住,可荀引鹤也确实不知道该怎样对江寄月说那些华盖下的腐朽。
他模棱两可道:“大房的事你不用理会,娘会照看的。”
江寄月敏感道:“是因为和大哥的腿疾有关?”
她并没有忘记荀家老大的腿是被荀老太爷亲自打断,也是因为他背后说荀老太爷坏话,被奴仆传到老太爷耳里,被老太爷怒下药,彻底成了残废。
果然瞒不过她,荀引鹤道:“大房的所有不幸都来自于兄长的残腿,他又是因为父亲残疾的,所以你更不能去参与,记住了?”
江寄月点点头,又道:“三房的子嗣也不多,怎么只有一个庶出的女儿?”
荀府的妾室是没有资格到荀老太太面前伺候的,江寄月也不知道三房究竟有几个妾,但至少还有个郗氏在,怎么会只有一个庶出的姑娘?
荀引鹤听ᴶˢᴳ她提到三房,正色起来,郑重道:“往后见了三弟,绕着走。”
江寄月还记得荀家老三,生得白净,很和气的模样,算是她接触的不多的善意了。
荀引鹤见她面露不解,伸手刮了下她的鼻子:“小姑娘当真是好骗。老三屋里光侍妾就有六个,只是平时都被锁在院子里,不能出来,也不知道在里面做什么,不过那六个都被弟妹灌了绝子药,这辈子子嗣都不能有了。弟妹从前是有个男孩的,只是大半年前奶娘没看住,掉进湖里淹死了。”
江寄月‘啊’了声,十分感同身受地发出了悲声:“这样小的孩子怎么会?”
荀引鹤在心底冷笑,当时荀引雁表现出来的伤心甚至都比不过江寄月。
他道:“孩子葬礼刚结束,他便从府外带回来一对母女,就是你见亲时见到的。”
妾室没有资格在这种场合露脸,江寄月能见到文姨娘是为了照顾庶姑娘,据荀引鹤说,她进府也半年了,可与府里谁人都不亲,只要娘亲,娘亲离开片刻就哭闹不休,荀老太太好几次让郗氏把她抱走,都因为她太会哭闹而作罢了。
只是妾到底是妾,方才用膳时,姑娘可以坐着用膳,姨娘却得站着伺候她。
江寄月唏嘘不已:“那姑娘年纪也不小,三弟与文姨娘时日不算短吧,这样瞒着正妻不说,还挑着这样的时刻把外面的女人和私生的孩子带回来,要弟妹怎样想?”
荀引鹤道:“原本就是联姻的关系,都没什么感情,只是更在乎利益罢了。”
荀引鹤点到为止,并未再说下去。因为只是说这些,江寄月就足够震撼了,她一路小声地念叨着,眉头紧紧锁在一起,似是怎么也想不明白荀府的关系怎这般凌乱且糟心。
想必只是这些她都需要消化很久才能接受,荀引鹤不想为难她去接受更多的不堪。
反正日子长了,她总会知道的。
走着走着,他就感觉小姑娘靠了过来,揪着他的袖子,手臂贴着手臂,很亲昵,像是想说悄悄话,荀引鹤便配合地弯下腰去。
小姑娘说话时双唇间吐出来的气热热的,都呼在了他的耳蜗里,暖暖的。她说:“没关系啊,以后我就是你的家人了。”
荀引鹤微微一愣。
她好像很紧张,毕竟这个家里,真正有血脉亲情的,不是她和荀引鹤,她很怕说这种话会让荀引鹤误会,以为她是想挑拨父子情或者兄弟亲。
江寄月道:“我的意思不是说你和你家人关系不好,只是我觉得你们关系再好,你们看到彼此痛苦,也不会觉得快乐,毕竟他们把自己的夫妻关系还有父子关系处理得那么差,可能他们也
没办法好好地应付其他亲密关系吧,所以我才有点担心可能你们平时相处的时候会不怎么高兴。”
她说得小心翼翼的,也很慢,就怕那个字用得不恰当,让荀引鹤觉得不舒服。
可是荀引鹤哪会有什么不舒服呢?
就像江左杨告诉他的那样,每个人都无法选择自己的出身与父母,唯独妻子是可以自己选的。
荀引鹤这辈子就只能有这样的父母兄弟与家庭关系了,他可以认命,也可以不认。
他选择了后者,所以哪怕艰难,道路曲折,在正妻的人选上他仍不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因为这是他唯一可以选的家人,荀引鹤不想他唯一能做出的选择也变成与生俱来的那种无可奈何,然后与这府里所有的夫妻一样,还没等培养出感情,就已经相看两厌。
管他什么的家族荣耀,联姻责任,人活得自私些才能幸福,而荀引鹤就是个自私的人。
荀引鹤紧紧地握着江寄月的手,道:“卿卿,感谢你来到我身边,愿意成为我的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