掠妻——相吾

作者:相吾  录入:05-07

  何况孩子敏感,她又是在郗氏刚经历了丧子之痛时被领回来的,那些被郗氏隐藏得很好的厌恶仇恨,她都有所察觉,因此在她心里,郗氏就是要把她从母亲身边抢走的坏女人,于是还没等郗氏靠近,她立刻就哭闹起来。
  那声音可真是大,几乎要把屋顶掀了起来,只听得荀老太太不满地皱眉,两个姐姐也受不住地移开了目光。
  郗氏尴尬又无辜地站着,看着荀老太太,似乎在说,你也看到了,不是我不要抱她,是她不要我抱,至于为何入府这么多时日了,还不让我亲近,这其中缘由,我反正也近不了她的身,你别问我。
  荀老太太见那哭闹总也止不住,动了气:“伺候三姑娘的婢子呢?怎么连个姑娘都哄不住?”
  文姨娘急得满头大汗,怎么哄,荀淑贞都不理会她,只在她怀里哭着要和她回家,还说着什么‘坏女人才不是我的娘’,文姨娘眼见荀老太太耐心耗尽,快要发怒了。
  江寄月便是在此时与荀引鹤进了屋,原本快要凝固的氛围因为她稍许流动了些,可也没有任何的变化,不过是多两个人看她被叱责,掌嘴罢了,文姨娘抱着荀淑贞绝望地闭上了眼。
  见到了二儿子,荀老太太在发怒边缘的情绪才稍加平缓下来,等儿子与儿媳请过安,都坐下了,她还多问了两句可用过午膳,午膳吃了什么。
  荀引鹤都答了。
  荀老太太点点头,又道:“新妇刚入府,该时常来上房走动,熟悉府内事务,往后我也好把中馈慢慢交给她。”
  郗ᴶˢᴳ氏不惹眼地瞥了眼江寄月,江寄月没说话,是荀引鹤替她答的:“闲暇时儿子会多陪她过来的。”
  竟然护得这样紧,深怕府里的人把她吃了似的,郗氏捏了捏手,越发觉得孩子的哭闹声头疼难忍,她刚想借着三房主母的身份训几句话,便听江寄月笑道:“三姑娘哭了这样久,累不累,渴不渴啊?”
  很温婉,很和气的语气,重点是没有居高临下的管教与命令,而是平等地对话,荀淑贞的哭声便停了下,她八岁了,不是听不懂人话。
  江寄月笑道:“若是渴了,让姨娘喂你盏茶润嗓,难为三姑娘年纪小小,声量确实大,声音也好听,若是好好学些歌艺,便是响遏行云,余音绕梁三日也不能绝。”
  荀淑贞在文姨娘怀里小声说道:“娘亲歌声很好听,她可以教我的。”她抬起脸,却猝不及防被文姨娘掐了一下,文姨娘那张脸臊得抬不起头。
  妾也有多种多样的,良妾更体面,可惜文姨娘不是,她原是歌姬出身。
  江寄月却道:“是吗?文人墨客常拿宋词谱曲,东坡之词旷达疏放,易安之词婉约典雅,稼轩之词豪放悲愤,都是上佳的词曲,姨娘唱于三姑娘听,既是开蒙,又能教她唱歌,还是潜移默化影响她乐观忠君,欣赏生活,一举三得,才是词里见文章呢。”
  文姨娘的眉头舒展开来,她从前便多是伴着文人游湖,那些酸腐文人谱了曲,便要听她唱,文人诵唱是风雅,她唱却是卖弄风情,是下贱,让她在府里总也抬不起头。
  迄今为止,也只有江寄月给了她这个体面。
  郗氏听说,笑道:“二嫂嫂似乎对词曲很有研究?”
  正经人家的姑娘会学古琴,却不会学唱歌,古琴是君子之乐,自然要学,歌声算什么?不过是用来取悦男人罢了。
  江寄月道:“词曲没有研究,我于这上并未有多少天赋,也是憾事。否则我便能学孔夫子的乐观,哪怕绝粮七日,外不通绝,也要弦歌不衰。”
  郗氏顿住,江寄月只是微微一笑,似乎并没有与她争锋相对,只是结束了一场闲聊罢了。
  荀老太太此时缓声道:“老二媳妇出身诗书之家,学识渊博,你们无事,可以坐而论道。”
  郗氏几乎被这句话荒唐笑了,江寄月张口就来的《论语》典故可不是她们这等世家女子可以光明正大学的,她们素日所学不过是《女戒》、《女训》之类,那种东西,能论出什么道来?
  可荀老太太不仅没有点出来,还在明知江寄月一而再,再而三插手管她们三房的事的时候,还予以了肯定,这算什么?
  郗氏有些不平。
  但荀淑贞显然被哄好了,自她和文姨娘入府来,处处受人白眼,很少有人能夸她们,更遑论替文姨娘说话了,所以她也忘了方才的危机,对江寄月道:“二婶婶,我娘唱歌很好听的,你什么时候可以让我娘唱给你听。”
  这句话若换做旁人来讲,是一种羞辱,可是小姑娘心思单纯,她只是希望有人能发现姨娘的好,能喜欢他的姨娘。
  江寄月道:“好呀,不过要挑个好时节,最好是春暖花开的时候,我们也效仿古人踏青出游,于河边放歌纵情,声振于林。”
  久未开言的荀引鹤接话道:“若届时能写出一篇《兰亭集序》那样的文章就更好了。”
  江寄月便笑道:“夫君笑话我呢,我是写不出来的,还要夫君多多费笔墨。”
  荀引鹤便笑她:“惯会偷懒的。”
  方才是女眷纷争,荀引鹤并不好直接出面,选择在此时却是正正好的,如今荀老太太发话,荀引鹤收尾,两人都对江寄月插手三房的事没有异议,郗氏就不能多说什么了。
  郗氏逼着自己把翻滚上来的情绪强行压下去。
  这件事说来也是她的缘故,江寄月根基未稳,照理来说荀老太太不会如此鲁莽让她直接和郗氏起冲突,可是荀淑贞进府大半年还不肯与郗氏亲近,还没被调/教过来也是不争的事实,荀老太太也能理解郗氏有怨气,可媳妇有怨气归有怨气,绝没有因为媳妇的道理,把荀家的儿孙给弄废了。
  荀淑贞才八岁,又不是不能管教了。
  毕竟比起血脉亲情来说,荀淑贞才是内人,而郗氏到底不姓荀,因此既然郗氏不愿管,就让能管得去管,这既是对郗氏的敲打,也是对江寄月的能力的一种测验,和表现的机会。

  而荀引鹤护着江寄月,单纯只是因为他要护江寄月。
  何况许多在别家都忌讳的事,在荀府却是稀松平常,莫说是嫂子插手弟妹院子里的事了,荀老太爷还掌权时,连几个儿子的房里事都管,荀引鹤承继了他的掌控欲,作为家主,他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对江寄月的维护会变成对郗氏的打压,这样的事荀引鹤不会没有意识到,可是他并不在乎。
  因为不在乎除江寄月之外的所有人,因此也不必在乎她们的想法,荀引鹤的想法就是这样的朴素。
  所以尽管江寄月的初衷是好的,这件事在荀引鹤与荀老太太的插手下也变了味,可她还一无所觉地对着荀淑贞笑着。
 
 
第81章 
  她们又说了会子闲话, 等散时,荀老太太却把江寄月单独留下来。
  荀引鹤自然也要留下等她, 荀老太太道:“还真成了连体婴儿了?你嘱托的事我并没有忘记, 往后你也是要去当差的,难道你还能时时看着她?”
  换而言之,是要荀引鹤放手, 别总是这样紧张江寄月,否则她也难自立。
  荀引鹤看向江寄月,江寄月无声地朝他摇摇头, 荀引鹤便笑了下, 对荀老太太道:“那便劳烦娘亲了。”
  荀老太太看着荀引鹤走了,才对江寄月道:“他这样紧张你, 不知情的,还以为我是专门吃小媳妇的老妖怪呢。”
  是开了个顽笑, 但这顽笑听起来是有些不快的,江寄月道:“夫君他是害怕我不懂事, 说错了话, 惹娘亲不高兴呢。”
  “行了, 我生的儿子我知道, 我还从来没见过他这样关心什么呢。”荀老太太说这话时语气里也满含感慨。
  很多人觉得荀引鹤有如此的成就, 必然骨子里是个固执的人, 不然也不能三年不窥园地钻研一个领域。
  可荀老太太知道其实不是这样的, 荀引鹤从小对什么都只是淡淡的, 并没有自己执著想要的东西,他只是习惯性地把每一件到手的事情做好罢了。
  荀引鹤能紧张江寄月, 这让荀老太太终于从她这个疏离冷淡的儿子身上看到了一丝人味, 说不欣慰也是假的, 只是凡事要有度,荀老太太也担忧适得其反,因此需要敲打敲打江寄月。
  荀老太太问她:“方才怎么想到插手管三房的事?”
  旁人的家务事难管,何况江寄月还是个刚过门的新妇,荀老太太看到荀引鹤那般愿意帮江寄月兜底的纵容程度,很怀疑是不是荀引鹤给了江寄月不该有的底气。
  荀老太太没指责江寄月是有她的考量在,而若荀引鹤这般没底线的纵容程度却是要坏事,难不成他真要做昏君不成?
  江寄月道:“小姑娘哭起来是当真可怜。”
  荀老太太静了会儿:“只是因为这个原因?”
  江寄月道:“府里的事,夫君也与我说了些,我并无异置评三房几位大人的选择,也能理解弟妹的心碎,只是稚子无辜,她只有八岁,还不到能理解大人之间的事情的年纪,所以才没有办法做到听话乖巧,可是于她来说,从一个熟悉的环境到一个陌生的环境,又何曾心安呢?我只怕越久没有人安抚她,她与这个家的隔阂就越深。”
  荀老太太垂着眼皮:“这就是你内心的想法?那之后还护着文姨娘做什么?”
  郗氏面对江寄月对荀淑贞的回护,显然是动了气的,所以才会有后面的小争执,而江寄月面对郗氏的小争执,也并未退让一步,回护的态度很强硬。
  荀老太太不觉得这些都只是出于对一个八岁稚子的回护。
  江寄月却道:“儿媳做这些都只是为了照顾三姑娘而已,文姨娘是三姑娘的娘亲,贬低姨娘只会打三姑娘的脸,何况三姑娘仍对荀府抱有戒心,在她心中只有姨娘是家人,若此时再轻视姨娘,只会让三姑娘的心与荀府越来越远。”
  荀老太太道:“娘亲?你需知姨娘是奴妾,姑娘是正经主子,姑娘的母亲只有正夫人,一个奴妾怎能做主子的娘亲?”
  江寄月道:“可是……”
  她原本想说的是亲情人伦如何能被冷冰冰的制度抹杀掉,可荀老太太望过来的那眼严肃又锐利,让她心一颤,说不下去了。
  荀老太太紧紧地盯着她:“你不服气?”
  江寄月嘴唇颤着,知道此时她不适合回答一句话。
  荀老太太道:“你若不服气,往后ᴶˢᴳ老二妾室分走你夫君的宠爱不说,她们生的孩子都只叫她们母亲,却不叫你母亲,也不抱到你膝下养着,从小就跟你生分,大了还要和你的嫡子争你辛苦打理的家产,你看好不好?说着大度话前,先想想自己能不能做出大度事来,什么亲情人伦,在家产面前不值一提。”
  江寄月脸上的血色迅速退去,白中透着点灰败。
  荀老太太道:“往后说话做事前,先想想,不要那么天真,也不要感情用事,否则这府里的规矩就坏了。”她慢慢阖上眼,道,“这件事老三媳妇不想管,所以我才让你去管,只是下次就不要那么莽撞了,退下吧。”
  江寄月走出去了,情绪有些低落,荀引鹤在院子里等她,见她脸上有些沮丧,关切地问道:“怎么了?娘亲说你了?”
  江寄月“嗯”了声,小声道:“可能我真的错了。”
  荀引鹤低头看她唇线抿得非常直,像是在较着劲,荀引鹤意会,他的小姑娘知道错了,可是却没有那么服气。
  他没说什么,带着江寄月离开上房,回到桐丹院。
  等关起门来,确信周围都没了人,荀引鹤才问她:“发生了什么,能不能和我说一下?”
  江寄月便把方才的对话一五一十地复述给荀引鹤听,荀引鹤皱着眉头听。
  江寄月说完后,平复了下情绪,才道:“我觉得娘说得没错,可我总觉得不对,但是又感觉我的不对全是因为我的天真所致,所以我又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第一次觉得有点理不清自己的思路了。
  荀引鹤道:“你和娘说得都没错,只是出发点不一样,她是站在正妻的角度,而你是为了维护人伦,娘说得确实残酷冰冷些,但是很多时候,大宅院里确实没有什么温馨,只有利益。”
  江寄月被荀引鹤这样一点,倒是解开了,道:“你这话是一语中的,只有利益,所以娘才说我天真,可这本就是两难的境地,正妻与妾,嫡子与庶子之间,矛盾重重,她们都想维护自己的利益,正妻无宠只能守利,而妾因有宠所以要争利,所以最后没有温情,只有利益,可是谁把她们放在一起竞争的?”
  她有些愤然,譬如三房那件事,说到底还是荀三老爷的错,可是如今他人影都不见一个,不安抚刚经历丧子之痛的正妻,反而把私生的孩子接回来,在这时候火上浇油。可孩子是接回来,也不见他上心,让一个孩子养成惊弓之鸟的性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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