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诗筠一听,将一旁的折叠椅放下来,好奇地问他:“你刚跟他说什么了?”
她半趴在桌上,翘首以盼,厚厚的衣服毛领里只露出一颗脑袋,脸颊在灯光下融了一层淡淡的金暖黄,连睫毛都是毛茸茸的晶莹感,像颗沾着露水的桃子。
程赟看着她,目光所及之处满是柔光若腻,一时间竟没了话语。
顾诗筠伸出一只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程队长?”
“副大队长?”
她也不知道该喊他什么,随便了。
程赟眼中一恍,倏忽回过神来。
顾诗筠又问了一遍:“你刚才跟那熊孩子说什么了?”
又是片刻,程赟才将视线缓缓收回,他哂笑说道:“我跟他说我就是顾医生的老公,让他把嘴闭上。”
车窗外的远峰蓝映照着素雪的银光,车内的灯光在摇摇欲坠的心尖流淌出怦然的暖意。
终于说出口了,全身被释放的感觉让人一下子就感觉到心力之间的交瘁。
程赟侧目,目光游离在顾诗筠的眉眼之间,情绪尽敛,心口砰砰直跳。
这话,懂吗?
如果不懂,他还可以再说一遍。
可他的“以为”永远也只是“以为”。
迎着他的话语和目光,顾诗筠不觉直起了身子,反复思忖中,表情毫无波澜。
她微微向前倾了倾,下唇轻轻抿着问道:“他真信了?”
嗯?
这与他期待的反应好像不太相符。
程赟皱了皱眉,“什么?”
顾诗筠凝视着他,双目圆瞪,一张白皙的脸庞粉嫩出挑,眼睛越睁越大,
审视、惊讶……
然后、
她“噗嗤”笑出声来,拍了拍手道:“兵不厌诈,这招可以,落星洲其实胆子不大,随便吓一吓就唬住了。”
“………………”
听到这句话,程赟阒然哑口。
点点滴滴、
胸腔里那颗偾张的心嘎嘣一下,裂得稀碎。
开什么玩笑,她居然以为他是在开玩笑?
这玩笑很好笑吗?
她还可以笑成这样?
手中的饭菜味同嚼蜡,程赟仿佛一个没有生气的玩偶站在那,除了眼珠子勉强能转,其余躯干哪哪都不动。
他还从来没有感受到这么窒息的绝望。
哪怕在万米高空俯冲的时候,内心的澎湃都远高于本能的害怕,可现在看来,顾诗筠才是他无法克服的恐惧。
简直,无计可施。
他扯了扯嘴角,眼含万奈,“顾医生,你的心怎么这么大?”
顾诗筠没理解他的意思,无所谓地揉了揉肩膀,“没事,我老公特别大方,他才不会在意呢。”
说着,她还像模像样地起身,大力拍了拍他的肩膀。
力气没多大,气势却很到位。
跟特么好兄弟一样。
程赟眼底越来越凉,心口越来越寒,他偏过头,看向别处,“你了解你老公吗?”
顾诗筠不由哂笑,反着语气说道:“当然了解,我可是他老婆哎。”她顿了顿,起身抱起保温壶,“而且我和我老公相亲认识的,我一眼就看上了,除了他谁都不行!”
她转身下了车。
走时笑靥还挂在脸上。
这话倒是入耳甜腻,但尾音却随着车外的寒风呼啸灌耳而过。
程赟静静看着车窗外那个颀长苗条的身影,凝着雪晶的微风吹拂在脸颊耳畔,没了应有的温度。
一时间都不知道自己是在天上还是地下。
一眼、看上?
果真就是一眼,因为看了一眼就再也没看过。
他抵着下颌,双手紧紧攥拳,不是滋味地朝着一望无际的北峰低骂了一声。
“顾诗筠!我他妈就是你老公!”
-
第二天一早,天幕下的银峰雪色莹蓝。
山顶的风摇曳起不远处迎风飘扬的彩色经幡,似是有转经筒的声音从半山腰潺潺而来,遁入了风中,掩了耳畔的声音。
顾诗筠一边吃早饭,一边给程赟发消息。
【我今天要去古圭拉的机场,那里有两架歼-2S,我能拍照发个朋友圈吗?】
对面很快就回复了过来,
两个字,
好像带着盛怒的怨气似的。
【不能】
行吧,没人比你更了解这些规定了。
不能就不能呗。
顾诗筠怏怏将手机放在桌上,刚抬眼,就见薛薇恩和蒋乔刚打完粥。
她朝她们招了招手。
蒋乔在她旁边坐下,撩了一下落在脖颈的发丝,“顾医生,你什么时候走?”
顾诗筠说:“八点。”
薛薇恩抬头环顾一圈,见没几个人,便往顾诗筠这边挪了挪,小声嘀咕道:“你说你这运气,和秦悠然一起,这下有的你受了。”
“我和她是大学同学。”顾诗筠疑惑,“但也只是互相知道,没说过话。”
薛薇恩挑眉,“你俩大学同学啊?我去,我可告诉你,那个娇妻可不好相处。”
“娇妻?”顾诗筠疑惑。
薛薇恩把声音压得更低,“她老公就是这次红十字会的副队长邹珂,是个药商富二代。我听内科那边说,她一天到晚就把‘我老公送我什么什么’挂在嘴边,不是包就是首饰。”
顾诗筠怔住,眉头越来越蹙,“她和邹珂是夫妻啊?”
蒋乔眼睛瞪圆,在一旁低呼:“你家里没通网吗?邹珂的爸爸可是世和的超级超级超级VIP哎,就剩一口气,在医院吊一整年了。”
薛薇恩补充道:“而且她跟那些VIP病人私下里关系特别好,他们整个内科都不敢惹她。”
与普通的公立三甲不同,外资私立医院是个百分百的营利机构,为钱治病是基本准则,能住进来的病人无一不是非富即贵的大佬。
既然能和VIP病人交好……
顾诗筠咬着下唇,忧思不定。
那这个娇妻,她还真的惹不起。
-
一个小时后,早上八点。
6号营地的空地是一片平坦的砂石阔地,完全没有半点遮挡。
抬眼便是远处的巍峨雪山,远远翱翔的秃鹫掠过无尽的天际,似是有人天葬,掩了尘世的气息。
“顾医生,你东西都带全了吗?”
秦悠然站在一边,嚼着口香糖,有一眼没一眼地看着手机。
顾诗筠嗯了一声,“都带齐了,有些东西是蒋乔收拾的,她更有经验一些。”
“哦,这样啊。”秦悠然侧目瞥了她一眼,“嗤……有个护士帮忙打下手也是挺不错的,顾医生真是当之无愧的院花,人缘真好。”
嘶,这话,怎么那么冲呢。
顾诗筠干脆敬而远之,“我就和薛医生和蒋乔关系比较近,平时一个人独居,哪里有秦医生好,老公可以天天陪着。”
秦悠然掀起眼皮,满是自傲地翻了个白眼,没再搭理她。
顾诗筠反倒舒了一口气,少说两句,少点麻烦。
她紧了紧身上的外套,翘首等待着来接她们的人。
起初,她以为来接的会是一辆嘎吱嘎吱乱摇的小巴或者吉普,毕竟古圭拉这种地方真的寸步难行。
可不多时,巨大的螺旋桨声音就在湿冷的风中愈渐逼近,尚未来得及看清,头顶的空气已然回旋成一股巨浪漩涡,气流强劲得几乎要把人都吹走。
“嗡嗡嗡……”
“呼呼呼……”
风声与螺旋桨转动的轰鸣承接上下,被气流席卷的声音几乎成了一个死穴契入,分不清耳畔边的声音到底在哪个确切的方向。
秦悠然缩成一小团,“怎么那么大的风……!”
顾诗筠紧紧捂着耳朵,把自己整个脸都埋在兜帽里,等到那阵飓风冷浪的气流缓缓沉落在身边,她才小心翼翼地抬起头。
直升机?
机舱门顺着滑动门导轨被打开。
“哟……”
林彦霖略有诧异地看着她。
哂笑两声后,他朝右边的副驾驶的位置扬了扬嘴角,“噢哟噢哟……是顾医生啊!早上好啊!”
他语气上扬,有意无意地带了几分玩味的嘲弄,但看到副驾驶那双冷淡凛冽的双眸之后,又赶紧敛起神色,义正言辞:“咳……我帮你们拿东西。”
他熟稔地从直升机上跳下来,先把两个医疗包拎上直升机,然后转身去扶秦悠然。
秦悠然摆弄着头发,眼尾勾睨:“跟驾驶员说,先把发动机关了。”
林彦霖愣滞住,“啊?关发动机?”
这种环境下,直升机本来就不太好起飞降落,关发动机就意味着要重新备检。
秦悠然不懂这些,站在门口不肯上去,“听不懂吗?这风太大了!我头发都要吹乱了,知道我这发膜多贵吗,我老公才给我买的!”
螺旋桨的声音和风声将她的声音糅合殆尽,林彦霖愣在那完全不知进退,可还不等他将她拉上去,就见副驾驶座上的男人已然起身走过来。
程赟视线在她脸上薄薄一睃,不冷不热地说道:“林彦霖,你和宋和煦去检查一下雷达天线。”
林彦霖秒懂,倏地收回手。
“明白,副大队长。”
程赟斜睨着看着他走向驾驶室,又将头转过来,绕过秦悠然,对顾诗筠道:“来,上来吧。”
他把手递给她。
顾诗筠动了动腿,僵硬地往登机梯攀了两步,最后一阶台阶的时候,她扶着一旁的舱门锁,将手递过去。
“谢谢了。”
程赟稍稍用力,人就上了机舱。
看她入座,他便准备关上机舱门。
秦悠然一见,瞠目结舌道:“喂喂喂……!我还没上去呢!”
怎么回事呢,没见着这么一个大活人搁眼前杵着吗?
程赟漠然打量了她一眼,“我怕这上面风太大,吹乱了你的发型,不好跟你老公交代。”他一手撑着门,一手拿出手机,“要不这样,你给你老公打个电话让他来接你吧。”
一听要喊老公,秦悠然顿时乱了阵脚泄了气,刚才还鼓槌乱颤,现在就偃旗息鼓了。
真要喊邹珂来,那面子可就挂不住了。
她一跺脚、一咬牙,捂着自己的头发就上了直升机。
程赟将舱门关上,回到驾驶室。
林彦霖憋着笑意将观察员折叠椅打了下来,低声道:“副大队长,嫂子好像脸色不太好呢。”
“嫂子?”驾驶位上的宋和煦立刻回头,往机舱方向瞥了一眼,问道:“副大队长,你老婆来了啊,哪一个?”
林彦霖笑道:“你猜。”
宋和煦一边检查仪表盘,一边好奇道:“我还没见过他老婆呢,漂亮吗?”
林彦霖阖了阖眼,看向窗外,强忍着笑意没说话。
程赟检查了一下舱顶开关板,回到座位系好安全带,“宋和煦,两个歼击机飞行员给你当观察员和副驾,你要是再偏离航线,报告可就直接打上去了。”
宋和煦赶紧噤了声。
他拉动操纵杆。
直升机缓缓围着原地绕了一圈,然后机身往前向下倾斜,平稳地向南飞去。
顾诗筠望着窗外。
脚下是连绵起伏的淬华雪山,一缕阳光倾泻在雪山顶上,反射着晨曦露水的光芒,日照金山、片刻即逝。
她拿出手机,拍了一张照片,复又看向窗外。
蓦地,心情格外好。
连带着前面那位“娇妻”都顺眼了不少。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古圭拉最大的一场余震,会在几天之后悄然而至。
作者有话说:
没事,她命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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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半小时后, 直升机稳稳降落在古圭拉国际机场。
震后重建的机场显得有些紧促放不开。
四周都是正在作业的工程车,满眼醒目的红色停牌和警示灯, 阳光下的空气里, 弥漫着袅袅尘埃。
“我的天,我们俩要在这鬼地方待三天?”
直升机甫一落地,秦悠然就睁开了眼睛。
说是机场, 但视线范围内连个候机大楼都没有,唯一入眼的就是不远处的一个小平房, 很大, 也很旧。
顾诗筠倒是没什么所谓。
她穿好外套, 拿上重重的双肩背包和医疗箱,往机舱门走去。
“我还是挺喜欢这里的。”
至于为什么喜欢,她也说不上来。
也许是事, 也许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