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汤福好似很忙,难得有好些天没来。张娘子麻利捅开炉子,洗净手,熟练包起了馄饨。
汤福是熟客,反正做完他的买卖,就收摊了,皮里的肉馅,张娘子就大方多加了些。
每只馄饨,涨鼓鼓地,像是白白净净的小肥猪,投进沸腾的水中。
另外一边,老妇人在理着鲜葱,洗净切成末,道:“先前的葱不新鲜了,给你重新切。卖了你就得收摊了,等下还得去看热闹。汤郎君,你可要前去?”
“人多拥挤,我向来不喜欢凑热闹,就不去了。”汤福拱手道谢,探头朝隔着的一条巷子口看去,咦了声,“炊饼摊还开着呢,这个时辰不容易啊,我去买上几只。”
张娘子与老妇人一齐感慨不易,眼下的世道,临安城里除了权贵们,谁都不好过。
汤福很快买了几只热腾腾的炊饼,用油纸捆着提在手上。这边的馄饨也煮好了,汤福放下了二十个大钱,端起了海碗。
临安城物价飞涨,一天比一天高。以前还没迎来赵构时,一碗馄饨不过十个大钱。
汤福的碗大一些,顶天也就多两个大钱。不过短短时日,一碗馄饨皮价钱,几乎翻了一倍。
再这般下去,张娘子的摊子也开不下去了。有钱人家中有厨娘,不稀得吃街头的吃食。
普通寻常人家,比如翠微巷周围住着的小吏小官们,赚得的薪俸要养家糊口,拿出二十个大钱来买馄饨,照样得算了再算。
周围街坊都知晓,汤福从金人手上逃回北地,再回到了南边朝廷,在匠作坊当差。他没有家世拖累,只有一对老夫妻帮着他看门做活,出手就大方些。
国破之后,旧京有许多百姓南下逃难。如汤福这般的却极少,休说权贵们娶了年轻貌美的夫人,好些贫民百姓,也迫不及待娶了继室。
张娘子对汤福的品性,不免高看了眼。收起钱,犹豫着拿了两个大钱递回去,道:“你经常来,又是最后一点混沌,少算两个大钱,便宜些。”
方氏也忙道:“汤郎君一直帮衬着摊子的买卖,我们婆媳俩都感激不尽。”
汤福一手提着炊饼,一手端着馄饨,笑道:“你们做买卖厚道,瞧这馄饨,肉都得将皮撑开了。如今,买卖难做啊。”
张娘子沉默着,收回了那两个大钱。夫君独子在完颜宗弼入侵时丧了名,如今家中只有她与婆婆两人相依为命。
朝廷允许立女户,自神宗变法之后,女户也要缴纳免役钱。她开摊卖馄饨,除了要交丁税等各种赋税,朝廷经常的摊派,还得服徭役。她与婆婆要卖馄饨,出不了劳力,就要用银钱去抵。
汤福端着碗,摇晃着头叹道:“唉,大家都活得不容易啊。不知北地开摊子,会否好一些。”
张娘子愣住,陷入了沉思中。
北地的消息不断,朝廷无论如何追捕搜查,《大宋朝报》还是源源不断送入了临安。
张娘子认字,她看到朝报上所写的那些北地政令。仅仅从赋税上相比,北地并不比南边低多少。
但北边吏治清明,从不乱摊派。而且,衙门里有无数的娘子做官!
想到这些,张娘子心头就止不住地悸动。前两天里正还来过,要她与婆婆在摆摊时戴上帷帽,说她们妇人出来抛头露面,有伤风化。
“阿娘,我们快些收摊。”张娘子手下忙碌个不停,转头四看,迫不及待道:“回去之后,我有些事情要与你商议。”
方氏见张娘子着急忙慌,以为她有大事,也赶紧与她一起收拾起来。
汤福一走进巷子口,就加快了步伐。他在巷子里赁了间宅子,前后两进。从后门出去,约莫一炷香功夫就到了码头边,来往很是便利。
一进院门,万氏就神色惊惶跑了上前,着急道:“娘子她.....她不见了!”
汤福脸色大变,赶紧将手上的馄炖与炊饼交给看门的毛老儿,一个箭步冲到了后院。
后院的偏门半掩着,汤福叫了声不好,打开门朝外看去,黑黝黝的巷子,空无一人。
毛老儿与万氏也一并赶了来,见汤福站在门边不做声,毛老头忐忑不安地道:“我出去找。”
汤福抹了把脸,苦笑一声道:“找,如何找?悄无声息的,肯定是自己走了。随便一藏,我们又不敢声张,如何能找得到。”
话虽如此,汤福还是与毛老儿,万氏三人,蹑手蹑脚在周围寻了一遍。
回到屋,汤福忠厚的脸,已经能挤出黄连水来:“商队天不亮就要启程,这下人却丢了,叫我如何交差啊!”
案桌上的馄饨已经凉了,毛氏进了屋,自责道:“行囊都在,只备着防身的匕首不见了。”
毛老儿急了,一下看向汤福,瞠目结舌道:“娘子她......,她......”
汤福也感到大事不妙,脑子乱糟糟的,一时没了头绪。
毛氏懊恼不已,“我伺候着娘子梳洗好,就多了句嘴,说是你去给她买馄炖了。娘子听了很开心,说是她就喜欢吃馄饨,以后回到北地,就吃不到南边的馄炖,让我出来看看你回来没有。等到我出门看了回去,娘子就不见了。”
汤福道:“娘子在支开你,谁能想得到,她会离开。”
毛老儿也深感不解,道:“皇后娘娘悄悄往外送消息,大娘子被送到了孝慈庵,明摆着在求救。娘子都快丢了半条命,我们好不容易偷偷将她从庵里换出来,她听到能回北地,当场就哭了。在眼下的节骨眼上离开,究竟意欲如何?”
他们来到南边时,赵寰就交代过,若刑秉懿她们过得好,就不要去打扰。若她们求助,就搭把手帮她们一把。
赵佛佑被送入庵堂,赵构要她的命,连养病都来不及。汤福费劲心思,将她塞入了商队中,放着被发现追捕,待离开临安,再下船走陆路入北地。
汤福皱眉沉思,突然,他蹭地站起了身,白着脸道:“我知道娘子去何处了,春日祭!”
春日祭历来是大祭典,自太宗时期建立了九宫坛,用于祭祀九宫神。
参加祭祀的官员,需在祭祀前七天开始斋戒。修习祭祀礼仪后,方可到九宫坛参与祭祀。
三茅钟浑厚的钟声,隐隐约约传来,已经五更天了。在五更时,官员们开始出发,陆续前往九宫坛。
屋内三人听着钟声,脸色都白了。
汤福急急道:“走,前去九宫坛,到了之后,分开来找,莫要乱闯闹出大动静!”
临安城的九宫坛建在城东,翠微巷过去,约莫要大半个时辰。
今年赵构会出来亲自祭拜太乙神,看热闹的百姓多。一出巷子口,人就开始多了起来。
除了府衙的官差,禁军班值也一起出动,护卫森严。
汤福随着人流前进,心急如焚左顾右盼,人潮涌动,如何能找到赵佛佑瘦弱的身影。
禁军举着刀阻挡住百姓,高声呵斥道:“退开,退开些,别挡着了道!”
官员过去之后,赵构的御车缓缓驶来。禁军在前面拦出一道人墙,只看得到明黄的通天冠服闪过。
道前一射之地,传来一道尖利的女声:“都不许动!”
“护驾,护驾!”禁卫们哗啦啦,瞬间冲了上前。
汤福心一沉,拼命往前挤去。从人缝中,看到赵佛佑拿着匕首,对准自己的脖子,昂首挺胸立在那里。
御车上的赵构吃了一惊,看到赵佛佑,脸色阴沉得急欲滴水,只后悔当时没将她杀了!
祭祀降福裱灾,祈求风调雨顺。祭祀不能见血,否则就是心不诚,得罪了神灵,遇到了天灾人祸,就是天子的罪过。
赵佛佑惨白的脸上,浮起轻蔑地冷笑,扬声道:“我是赵构的亲生女儿,是被他封为安和公主的赵佛佑,他将我打得身受重伤,还将我送入庵堂,要我的命!”
她喘息着,停顿了下,声音又拔高了些:“因为我提到了他最恨的姑母,北地赵统帅!”
赵构目眦欲裂,百官都一时没回过神,百姓哗然。
赵佛佑回到南边时,有许多看热闹的百姓,都见过她的模样。当时她矮小瘦弱,如今两年多过去,她容颜几乎没变化,依旧憔悴不堪。
赵佛佑语速极快,使劲全力喊道:“赵构贪生怕死,躲在南边求富贵。他怕金贼,更怕二十一姑母。二十一姑母拼命在收复大宋疆土,他躲在临安享乐!”
她一定要快,不然,她就来不及了!
赵构冠冕下的脸,已经变成了猪肝色,像是那晚打杀她时,即将要暴起。
她走了许久的路,身子酸软无力,已经快撑不住了。
“大宋的子民们,你们睁大双眼,看清楚他这个皇帝!他只骑在你们头上作威作福,给你们加赋税,让你们拿命给他修华丽的宫殿!”
“去北地吧,那里,你们有地种,有饭吃,有赵统帅护着你们安宁!”
“尤其是娘子们,去北地吧!那里,你们才能做人,你们能与男人一样做人,能够读书考学,能出仕为官!”
小娘子的声音尤其尖利,穿过人群,震耳欲聋。
百姓们纷纷议论起来:“就是安和公主,错不了,她真是安和公主!”
“完颜狗被赵统帅吓得躲在老巢,迄今都不敢动。”
“北地赵统帅将西夏占去的领土也收回来了,安和公主说得没错,北地那边的人,都有地种,日子可比我们好过多了!”
“自己的亲生骨肉都能杀,哪还会在意我们这些贱命!”
“我们临安百姓,都被逼得快活不下了,修皇宫加赋税,服徭役,没拿我们当人看过啊!”
张娘子挤在人群中,双手握在面前,红着眼眶对方氏道:“听到没有,阿娘,听到没有,到了北地能做人,挺直腰板能做人!”
“北地府衙好多女官啊,女人能与男人那样,读书考学,当官做事呢!”
“是啊是啊,兵营中,还有好些女将军呢。”
“让我们戴着帏帽出门,好似我们的脸见不得人一样,如何就伤风败俗了?”
“男人才该戴帏帽,那张丑脸,谁希得看!”
“这劳什子的东西,我再也不戴了!”
在沿街铺子雅间看热闹的贵人娘子们,互相交头接耳起来。
有娘子扯掉帏帽,一把扔在了地上。陆陆续续有人学着她,掀起了帽前的皂纱。
她喊得这般快,这般大声,她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用自己的命,在呐喊!
汤福心沉下去,壮实的汉子,难过得几乎站立不稳。
赵佛佑的喉咙已经嘶哑,剧烈地咳着,手拿着匕首,摇摇晃晃走了上前。
“她要弑君,护驾!护驾!”官员们回过神,慌乱下令。
赵构目光阴森森盯着赵佛佑,恨意滔天,从齿缝里挤出一个字:“杀!”
禁卫扑上去,手上的刀一起挥出,砍在了赵佛佑身上。
赵佛佑倒在了自己的血泊里,她长长舒了口气,脸上是解脱,轻快地笑容,望着头顶清灰的天空。
她回不去北地啊,如何能回去。
她与赵构的仇,就让她自己来报。
她敬佩赵寰,永远感激赵寰,但她也有自己的雄心壮志。
她要靠着自己,名垂史册!
第93章
今日的太阳尤为明媚, 翠微堂的辛夷花含苞待放,满树繁花。
明明惠风和畅,邢秉懿却觉着比在大都时的凛冬还要冷。寒意从骨骼缝里簌簌往外冒, 从脚底心, 直冲上脑门。
赵金姑哭得晕死了过去, 躺在锦被里,秀眉紧蹙成一团。双眼紧闭,眼泪从眼角滚落, 痛苦不堪。
邢秉懿如尊石像般, 一动不动坐在床榻前。她没有哭,她也想哭,但她极力隐忍, 她不能哭。
不知过了多久,屋外响起宫女此起彼伏的请安,接着是地动山摇的脚步声。哐当哗啦, 案几翻到在地, 瓷器碎裂。
邢秉懿直直站起身,从卧房走出去,屋内已经一片狼藉。
赵构发疯般, 在屋内挪腾着打砸。冠冕上的珠子晃动,不时露出他狰狞的面容。
“你个贱妇!你故意放走了她, 找死!”赵构看到邢秉懿, 凶神恶煞扑向她, 挥舞拳头就打。
邢秉懿面无表情,偏头闪开了。赵构太用力, 一下往前栽倒,差点没收住脚步, 一下摔个狗吃屎。
这下,赵构被彻底激怒,待站稳脚步,随手捡了个花瓶,抱着就朝她砸去。
以前赵构也学过骑马射箭,皇子学君子六艺,不过是花架子。先生吹嘘一番,彼此皆大欢喜。
近几年要不忙于逃命,要不为了朝政心力交瘁。为了医治不能人道,吃了数不清的药与补汤,身子倒胖了许多,就是虚得很。
花瓶还没沾到刑秉懿的衣角,就摔到地上碎了一地。
刑秉懿奔到屏风边,取下放在屏风中做摆设的剑,抽剑出鞘,一言不发闷声挥剑乱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