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忙着活命,挣扎,对皇宫外的消息知之甚少,忘了秦桧曾在金国的这段历史。
林大文他们没警惕,也是情有可原。秦桧在金兵攻破汴京前,曾是坚定的主战派。他的叛变与卖国,陷害忠良的种种行径,在赵构时期才一一展现。
秦桧的罪孽不用怀疑,赵构同样要为此一半责任。无论战或者和,赵构考虑的,始终是他的皇位江山。秦桧善于猜测上意,顺水推舟投其所好罢了。
帝王皆如此,无一例外。
秦桧已经离去了两日,能带着妻子王氏一起离开,各处金兵守卫肯定得了命令,一路放行。
眼下他们没有马,没有能长途奔袭,擅长侦查躲避敌兵的人手,如何能追得上。
尽人事后,方听天命。赵寰很快就振奋起了精神,道:“秦桧此人两面三刀,绝对不可信。他身为大宋御史中丞,在完颜昌的严密看管之下,还能从他的手上与妻儿一起逃出,实在是滑天下之大稽。此人善钻营,工于心计,回到临安之后,绝对做不出什么好事情。他会成为赵构最锋利的一把刀,指哪打哪。君臣彼此利用,百姓的死活,山河故土于他们来说,皆比不过权势。”
林大文顿时急得不行,懊恼地道:“可惜,我没能早些知晓,前去将他一刀杀了!”
赵寰淡淡道:“你无需自责,此事不怪你,没了秦桧,还有李烩王桧。关键在临安朝廷如何做,岂是一个秦桧就能翻云覆雨。”
林大文与祝荣虽不懂朝政,以前他们在汴京,在小报上经常看到官员们互相骂架,对党争有所耳闻。
祝荣气得一挥手,恨恨道:“秦桧回到临安能被提拔重用,用他之人同样脱不了干系,一样坏得很!”
赵寰拧眉沉思,脑子转得飞快,道:“咱们先不去管他,眼下我们的策略要做些改变。第一,秦桧离开,定是新皇已定,这两天就要登基。我们要赶在这之前,不但要粮食,还要将完颜晟库房的金银财宝弄一些出来。”
祝荣立刻摩拳擦掌,道:“钥匙就包在我身上,二十一娘放心!”
赵寰摇头,道:“来不及了!你们谁的女真话说得好?”
林大文叽里咕噜说了几句,赵寰这些天跟着赵金铃学习,听懂了一小半,道:“我不懂你的女真话说得可地道,你练习这句话,一定要练得熟练,且不能被人听出来:这天下都是我们王的!”
这句话极短,并无难度,林大文听赵寰的意思,她是要干一场大事,万万不敢掉以轻心,暗暗不断练习。
人手实在太少,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赵寰愁得想抓头,恨不得一人分作十人用,想了想,问道:“你们回去之后,赶紧再拉一些可以信任的人手,大家互相帮衬,先去偷几身各大王寨金兵的衣衫,你们可做得到?”
祝荣嘿嘿笑,摩拳擦掌道:“这个容易,王寨里做苦力,给金兵们洗衣衫的脏臭活,都是从大宋抓来的百姓。好些人都巴不得他们死,拿几身衣衫出来,还不是轻易而举。”
赵寰松了口气,紧跟着道:“那金兵的刀呢?拿一两把做做样子就行。”
这下祝荣没能一口应下了,先前的得意僵在了脸上。林大文一时也没说话,皱眉思索着对策。
赵寰很快道:“无妨,这个我来。”
林大文愣了下,很快就想通赵寰会如何去找刀,焦急道:“二十一娘,此举实在太危险。你身子弱,还是单枪匹马,还是我去吧。”
“不用,你的事情够多了。再说,我不会一个人去。”赵寰心里已经有主意,接下来,她飞快说了打算与安排。
林大文全神贯注,听得很是仔细。祝荣只觉着一腔热血沸腾,恨不得马上就动手。
远处的天际,已经渐渐变成清灰,到了黎明破晓时分。
赵寰深深吐出口气,道:“你们这些天不用干活,白日安排好,轮流歇息,一定要歇好,晚上才能有力气做事。”
她话语微顿,眉眼间狠意顿现,沉声道:“金人不安好心,放秦桧回临安。咱们,就让他们的老巢,先乱起来!”
第20章
赵寰交代完,急匆匆回了屋,朝忐忑不安等着的几人安慰了句,“天快亮了,照着先前的安排来吧。”
赵瑚儿放了心,赶紧出门叫姜醉眉。
姜醉眉来得极快,这两天跟着赵寰她们吃过几块饼,从睡梦中被叫醒,面上却不见半点疲惫。手上捏着个破瓷碗一进屋,就兴奋无比道:“二十一娘,十三娘叫我,说是有粮食分!”
赵寰笑吟吟道:“辛苦得来了些粮食,想分给浣衣院的众姐妹亲人。我们走得近些,就先想到了你这里。”
姜醉眉脸上的笑容愈发浓了,眉飞色舞道:“那可不是,咱们是一家人。”说到这里,神色微微尴尬,不自在瞄了眼邢秉懿,见她面色寻常,讪讪闭上了嘴。
赵寰只当没看见,拿她手上的碗舀了米与面递过去,道:“粮食不多,每人只能对付吃两口。眉娘子,我这里还有件事要劳烦你。人多嘴杂,咱们得了粮食,可不能走漏消息,辛苦你在一旁多看着些,尤其是韩皎。她一旦有任何不对劲,要马上拖住她,不能让她走出浣衣院。”
姜醉眉小心翼翼捧着碗,盯着极为珍贵的米面,聪明地未打听从何而来,就差没拍胸脯保证了,连声道:“二十一娘放心,我定会将韩皎看得死死的!”
赵瑚儿看得直发笑,教她如何在屋子里做饭:“炭盆罐子不缺,如我们屋子一样,对付着做熟,先填填肚子再说。”
姜醉眉道:“我们都会,都饿成这样了,得了粮,却做不出来吃食,死了也活该!”
这也是赵寰没想过偷摸去灶房给她们做好,分现成吃食的原因。想要冲出浣衣院,首要之事,就是她们得机灵些,具备独立生存的本事。
赵瑚儿与邢秉懿,加上赵佛佑赵神佑赵金铃几人一起帮忙,跑遍浣衣院通知她们偷偷来领粮食。
很快,赵寰的小屋子热闹起来。饿得精疲力尽的众人脸上,满是劫后余生的庆幸,对着她又是曲膝又是道谢,差点就要给她跪下来。
赵寰心里酸酸的,嘴都快说干了,不厌其烦让她们小心谨慎些。能保证不被发现的话,再给她们弄些吃食。
手上握着米面,赵寰成了她们的救命恩人,自然一口应承下来,好些人主动道:“二十一娘,我定会帮你看着左右屋子,一旦发现不对劲,定会马上前来报信。”
第一次起事,必须人心齐,而且不能走漏风声。以弱胜强就是打个出其不意,人少等于送死,人多就嘴杂。
辛苦了一晚,赵寰感到还算值得。既拉拢了人心,且聚集了众人的力量,不再只她们屋里几人辛苦忙碌。
分完粮食,外面已经天光大亮。今日又是个晴好的天气,太阳渐渐爬上天空,明媚又灿烂。
赵寰坐在炕上歇气,刚准备睡一会,姜醉眉与几个赵氏族姬一起,半拥簇半扭着韩皎进了屋。
韩皎嘴里塞着一块破布,手被捆在身后。她脸色铁青,愤怒地瞪着赵寰,呜咽含糊说着什么。
“二十一娘,我们在屋子里做汤饭,被她发现了,质问我们粮食从何得来。我自不会告诉她,她转头就走。她向来巴结金人,定是要去告发我们,就叫上姊妹们把她捆了。”
姜醉眉推了韩皎一把,娇叱一声道:“你投靠金人,连祖宗都不要了的小人,还敢甩脸子!”
韩皎的事迟早得发生,赵寰早有准备。接下来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必须歇息好,准备快刀斩乱麻,对姜醉眉等人道:“辛苦你们了,帮她解开吧,我来处置。”
姜醉眉一听,想都不想,立刻听令行事,解开绳索,恨恨瞪着韩皎,警告她道:“老实些!”语毕,机灵地招呼几人出去,带上了屋门,警惕地守在了门口。
赵寰望着咬牙切齿的韩皎笑了笑,与以前那样,气定神闲道:“对不住,是我让她们看着你。若是有气,就冲着我来吧。”
韩皎气得不行,怒道:“反了反了,真是反了天!你们的粮食从何而来,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赵寰面色不改,淡淡道:“反?何为反?反大宋方叫反。韩娘子,你莫要忘了,我们都是大宋人,如今都是金人的阶下囚。”
韩皎被噎住,急赤白脸道:“你还知晓自己是阶下囚,我以为你已忘了,还当自己是高高在上的帝姬呢!在这浣衣院,可是我说了算!你的粮食从何而来,休想瞒得过人,我都一清二楚!”
“国破家亡的仇,没齿难忘。”赵寰平静回了句,眼神渐渐沉下去,语气冰冷:“我没忘,许多大宋人都没忘。倒是韩娘子忘得很快,自从当了金人的管事,就忘了生你养你的大宋,忘了国破家亡的耻辱了?粮食从何而来,粮食从大宋来!”
韩皎愣愣望着赵寰此时的气势,说不出的凛然,竟让她生出几分惧意来。
赵寰站起身,缓步走上前,在韩皎面前站住。她高上小半个头,眼眸微垂,居高临下看去,缓缓道:“浣衣院缺粮食,你不敢去朝上面开口讨要。你是聪明人,知晓谁惹不起,谁可以欺负。金人不是能说理之人,他们杀戮无数,哪管你的道理,只会痛下杀手!你效忠的,是一群手上沾满了你同胞鲜血的畜生!”
韩皎感到强大的压迫排山倒海而来,不受控制后退两步,深吸一口气,心虚辩驳道:“无论在大宋还是金国,我皆是为奴为婢!我能如何?你想让我如何做,我不过是想活着罢了!”
赵寰呵了声,“浣衣院众人都饿着肚子,你衣食不缺,你不拿出来,大家都不会指责你。但你为了活着,却要让其他人去死。你此般活着,与金人有何异!”
话音一落,赵寰猛然抓住韩皎的手臂一扯,她挣扎着尖声叫起来,喊道:“你要作甚!”
赵寰的力气极大,韩皎挣扎不开,察觉到她身上凛冽的杀意,真正恐慌起来,比起面对金人时不遑多让。
伸脚勾开门,赵寰大力将韩皎拖到了门外。围在一旁的姜醉眉等人,一起围了上前。一幅只要不对劲,立马要冲上去将她撕碎吃掉的凶猛。
赵寰推开韩皎,朝姜醉眉她们挥手,她们一言不发,立刻退到一旁。
韩皎揉着手腕,见姜醉眉她们令行禁止,被外面冷风一吹,她清醒了几分,惨然自嘲,看来今日自己凶多吉少了。
赵寰神色讥讽,指着天上的太阳,厉声道:“韩皎,皎皎日月的皎。呵呵,你可敢在青天白日之下,对着老天爷起誓,说你是金国人。只要你敢起誓,我就当你的所作所为,一切情有可原,不会再为难你!”
韩皎猛然看向赵寰,惊喜挣扎迟疑,各种情绪交错。嘴唇动了动,嗓子却被堵着般,怎么都发不出声音。
让她又恨又爱的汴京,金明池的水,大相国寺前的鬼市,十二时辰不灭的人间烟火。
这个时节的汴京城,小娘子们早已迫不及待穿上了最时兴的春衫,游玩吃茶赏春。勾栏瓦舍里姐儿转成花般的胡旋舞,沈大家清丽婉转穿透层层院落的小唱,彩楼下伙计娘子们卖力的吆喝……
眼前,是破败荒凉的院子,土墙角落堆着脏污,经久不化的积雪。
都没了,都没了!
她们如猪狗般,被赶进了金人的营帐。汴京变成了十八层地狱,哀鸣痛哭,血流成河。
爹爹阿娘躺在了那座荒城里,再寻不到回家的路。他们在地底下,也应当不得安生吧。
韩皎心阵阵的痛,眼眶通红,呼吸急促,嘴唇哆嗦着,抬手捂住了脸。眼泪,从指缝中流出。
赵寰静静望着韩皎,慢慢道:“你也说不出口。谁不要做人,偏要去做畜生!”她抬手手挥了挥:“话已至此,多说无益。你回去吧!”
韩皎僵了下,转过身,掩面小跑着离开。
姜醉眉她们在远处见了,齐齐跑上前,神色担忧,七嘴八舌问道:“二十一娘,你就这么算了?她若是去告状的话,那就遭了啊!”
赵寰笑了笑,不疾不徐道:“韩皎是大宋人,还是女人。记住了,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对自己的同胞下手,尤其与我一样弱小的女人。”
人性难测,赵寰更不会托大,话语一转:“你们先前做得很好,劳烦你们再继续盯着她。她若是再偷偷溜出浣衣院,就是认了自己是金国人了。这次不用扭着她来见我,直接打晕.....或者杀了她。杀金国人,你们敢不敢?”
众人面面相觑,张圆嘴呆在了那里。姜醉眉揉了揉脸,心一横,鼓足勇气道:“我敢!”
有人看了她一眼,似乎得了鼓舞,拽紧拳头给自己打气,弱弱道:“金国人不让我活,我也敢杀了她!”
“我也是,我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