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难以置信瞪大了眼睛,定睛看了又看,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惊恐地坐起了身。
“他.....他......”赵杞指着尸身,舌头打结,连话都说不清楚了。
听到赵杞惊慌失措的声音,原本躺着喊累的皇子们,一下都看了过来。这下可好,他们瞬间全部忘记了累,纷纷坐起围了上前。
启程的时候天黑,他们被夹在人马中间。加之跑马太累,都自顾不暇,哪有力气管别人,所有人都没发现赵模掉马。
“他怎地没了,什么时候死的?”
“尸身都僵硬了,看来死了已有一段功夫!”
“先前出发时,他还好好的,是谁害死了他,谁?”
与赵模关系最好的徐王赵棣,此时流着泪,转头看向了在河边洗手脸的赵寰。
众人随着他一起看去,他们都是赵寰的人,除了她之外,还能有谁。
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急行军赶路的辛苦且不提,还是赶着去送死,他们都出离愤怒了。
实在是欺人太甚!
林大文叹了口气,神色间充满了悲悯,道:“祁王马上功夫不好,跑了一段路之后,不小心掉下马,被马蹄踩在了胸口,当场久没了命。二十一娘一直强调,若是一起上战场,我们就是并肩的同胞,可以放心将后背交出去的生死之交。哪怕再艰难,也要将阵亡受伤的同胞带走。来时多少人,去的时候也多少人,争取一个不少,我们将他的尸首一并带上了。”
赵棣抹着泪,哼了一声,怒道:“你闭嘴,人都没了,你还在这里假惺惺说些废话!”
林大文充耳不闻,继续说了下去:“祁王不小心跌下马丢了性命,他是前去抗金,乃是为了大宋殉国。哪怕行军再急,我们依旧带走了他的尸身,寻地方掩埋。虽说不能大办丧事,待太平以后,大宋不会忘了他的牺牲。因着你们是亲手足,感情非同寻常。就由你们亲手替他挖坟,也算成全了你们的手足之情。”
什么?!
他们已经连喘气都没了力气,好不容易歇息一下,还要他们去挖坟坑?
林大文神色同情,对着尸身拜了拜,道:“等下马上要启程,你们也赶紧道别,前去挖坑,好让祁王早些入土为安吧。”
几个汉子取来铁耙等用具,摆放在他们身边。与林大文那样,对着尸身一丝不苟祭拜,然后退下。
“二十一娘,你......”赵棣又气又急,扯着嗓子愤愤大喊。
赵寰回转身看来,赵棣看到她平静没有任何情绪的脸,心中莫名发慌,“太欺负人”几个字,倏地堵在了嗓子眼。
“二十一娘,十一郎好歹也是大宋的祁王。”赵景见状,苦笑着开始打起了圆场:“就这么一片荒凉的河滩,别说棺椁,连个墓碑都没有,就这么草草埋了,以后岂不是成了孤坟野鬼。若是传出去,着实不好听。”
赵寰随意将手上的水擦了擦,没有答话。走上前,眼神缓缓在他们身上扫过,道:“河里的水很凉,你们要不要去洗一洗?”
“啊?”众人莫名其妙望着赵寰。
“洗一洗,能清醒些。”赵寰认真解释,指着其他忙碌着喂马吃干粮的众人,道:“你们清醒了,有了力气,动作会快些。我们只歇息小半个时辰,就要启程。你们还没用干粮,没有喂马。马是上过战场的马,一匹价值千金,有多贵重自不用提。若是马累得跑不动,得留下来养着。你们就只能被用绳索拖在身后,跟着其他人的马前进。你们饿着肚子,跟着行军,就会与他一样,从马上掉下来。”
从头到尾,赵寰的声音都不高不低,语气平和冷静叙述着一件事,毫无威胁之意。
但他们所有人,都听出了一个结果。
如若他们还在这里叫苦连天,耍嘴皮子理论,那么他们就会落得与赵模一样的结局。
死!
他们所骑的马,早已累得无精打采,不喂草料根本无法再跑。想到被拴着绳子拖在其他马后的惨状,大家都不由自主打了个寒噤。
有那机灵且胆小些的,顾不得哭赵模了。赶紧挣扎着起身,拿出身上的干粮胡乱往嘴里塞,再去喂自己的马。
其他人见状,陆续跟着忙碌起来。吃干粮喂马,再拿铁耙去挖坑。
其他的地方有草根不好挖,赵杞出了主意,在河滩边的软泥处,挖了个不深不浅的坑。将赵模拖过去,埋在了里面。
赵寰冷眼旁观,看着他们拖着身子,只在赵模虚虚盖了层泥。然后,他们在不像坟的坟前,一起痛哭流涕。
赵璎珞从头到尾都在撇嘴,此时终于忍不住了,尖锐嘲讽道:“他们还有脸哭?”
徐梨儿也看不下去,别开眼,拉着赵璎珞去刷马,道:“以前在汴京时,朝廷上那群官员也是这般,不要脸得很,有甚奇怪之处。”
姜醉眉在旁边调整马鞍,翻着白眼道:“不哭一哭,怎地能表明他们的手足之情。可这份手足情,呸,着实不能看!他们都舍不得用点力气,将坑挖深一些。不出明日,他就会被周围的野兽刨出来,给啃得一干二净喽!”
赵璎珞这时笑了起来,轻快地道:“活该!”
赵瑚儿转头看了眼拉着缰绳上马的赵寰,心情十分复杂。
赵氏儿郎们,真真是一群废物!换成她的话,估计就直接扔在那里,不会去管他们。
他们若真是聪明,就该拿出点出息来,拼一拼。不是替赵氏男儿们长长脸,而是替他们博得活命的机会。
可惜,他们都是扶不起的阿斗,一堆软骨头,既没用还碍事。留着,只能被朝廷上那群争权夺利的官员拿来做文章。
“武官打仗厉害,可他们有几人得了好?”郑氏的话,在赵瑚儿耳边回荡。
宗泽死后,没本事的叛国贼杜充接手了他的兵,处处为难原来他的部下岳飞等将领。
杜充作为统帅,丢失了大宋大片的土地江山,开封一地全部落入金人之手。
可杜充这等没本事的小人,却深得赵构的信任,提拔他做了丞相。岳飞他们被打压,再有本事,也一筹莫展。
等到赵寰打下燕京,以后逐渐壮大起来,不但要对付金人,还得对付赵构身边那群朝廷官员。
只一想到这些,赵瑚儿头就开始疼起来。郑氏说得对,她拎不清,就好生跟在赵寰身后,听话就好。摇摇头,赶紧翻身上马,免得耽误了行程。
赵杞他们见已经开始整队,赵寰高坐在马上。赶紧断了哭丧,连滚带爬到了马边,狼狈爬上马。
林大文得到赵寰的指令,大声道:“出发!”
马跑动起来,与先前出发那样,将赵氏皇子们有意无意夹在了队伍中。
连赶了两天路,赵氏皇子们在路上又折损了两人,如今只剩下了九人。
所幸的是,一直病恹恹的赵杞,虽说累得快没了半条命,却奇迹般活了下来。
林大文打马到赵寰身边,禀报道:“二十一娘,按着我们如今的速度,约莫半个时辰就能到白沟河。”
白沟河是非常重要的边关重地,当年大宋怀着雄心壮志想要收复燕云十六州,举兵十万出兵辽国。由童贯统帅领兵,他手底下有两员悍将,分别是辛兴宗与种师道。
这一战,就算有种师道他们,仍以大宋惨败告终。恰逢辽国新帝驾崩,内部争权夺利,动荡不安,易州与涿州两地守将投降了大宋。
大宋抓住机会,由刘延庆为统帅,再次领着十万大军直扑边关白沟河。
完颜药师这时还是大宋的将领,他领着兵马,一路顺利打进了幽州。
此时辽国真正掌权的,乃是萧普贤女,人称“姚歌娘子”的萧太后。幽州被完颜药师占领,她一边对大宋表示投降,一边下令辽军回驰幽州。完颜药师败走,大宋兵败。
两次大战,辽国与大宋都元气大伤,金趁机崛起。
赵寰抬眼望了眼天色,太阳已经西斜,她沉吟了下,道:“在前面寻一个地方,就地扎营。”
林大文领命,忙打马上前安排了。约莫行了一盏茶的功夫,他们在白沟河边的林子前,扎营歇息。
天色一点点暗下来,营地里点燃了篝火,与天际弯月的清辉,驱散了黑暗。
赵寰烤着火,凝神望着远处的月亮,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身边的徐梨儿她们,觑着赵寰的神色,放轻了手脚,不敢上前打扰。罐子里的水煮得沸腾了,忙用布巾包裹着把手,倒在碗里,放在了她左手边凉着。
林大文在远处观望了下,放轻手脚走上前,低声道:“二十一娘,斥候回来了。”
赵寰收回视线,道:“让他过来。”
林大文前去领着斥候走了上前,赵寰对见礼的斥候摆摆手,道:“坐着说话。”说完,端了碗水递过去:“慢些,还有点烫。”
每次斥候前来回禀消息时,赵寰都会很关心。让他们坐着舒舒服服说话,亲自递水,嘘寒问暖。
一路疾奔,斥候又累又渴。虽说已经习惯了赵寰的举动,心里依然一暖。
斥候赶忙道了谢,双手接过碗,沿着碗边喝了几口。热水下肚,疲累稍散,他忙回道:“二十一娘,我们沿着白沟河一线走了很远,都没见着守军的身影。在原来辽军的营地,如今倒有金兵守着。我们摸到附近潜伏了许久,营地里几乎没动静,里面应当不过百人左右。”
林大文神色惊讶,看向赵寰道:“就算这一带已经落入金兵之手,在此处营地岂可没有驻兵?完颜药师当年打过白沟河之战,我们几千兵马前来,他不可能没收到任何消息。在白沟河提前布兵,好趁着我们兵马疲惫,给我们迎头痛击才对。”
赵寰让斥候先下去休息,此事甚为重大,她一时理不清楚头绪。
每次遇到想不通的事情时,赵寰习惯走动,边走边思考。
站起身,赵寰朝河边走去,林大文愣了下,忙落后一步跟上。
赵寰走了一段路,慢慢理清了思路,道:“虚虚实实,实实虚虚。既然完颜药师装神弄鬼,我们且不管他,先抓对我们有利的重点,就是休息好为首要。记住了,外松内紧,巡逻值守的人一定要万分警惕。还有,布好阵,神臂弩安排在最外围。所有人都不得脱衣,要将兵器放在身边。”
林大文神色一变,问道:“二十一娘,你的意思是,我们已经落入了完颜药师的埋伏中?”
赵寰顿了下,抽丝剥茧分析道:“完颜药师被金人猜忌,留给他的兵马并不会多。以他的性格,哪里会甘心。再加上他对我们这一只兵马的实力不清楚,定会先消极观望。就算是埋伏,他也包围不了我们。兵马劳顿,他的观望,就给了我们机会。所以,无论他打着什么主意,我们都必须先恢复体力。”
“其实,在这里一战,对我们来说,反倒是好事。”军心不能乱,赵寰转身看向林大文,安慰他道:“若是他们守在城中不出,我们要攻城的话,损伤会更大。”
燕京的城池牢固,他们这一只兵,还没真正攻过城池,缺乏经验。城久攻不下,等到金兵回援时,他们会愈发危险。
林大文一想也是,他稍微松了口气,转身告退。见赵寰还站着没动,犹豫了下,劝说道:“二十一娘,夜里河边风寒,你早些回去歇着吧。”
赵寰说了声好,“我没事,你先去忙吧。”
林大文不敢再多劝,告退离开。不一会,姜醉眉来到了赵寰身边,拿着厚袄子披在她身上,嘀咕抱怨道:“河边就是风大,你怎地不多穿些?”
赵寰笑,拉了拉衣襟裹好,笑着问道:“是林大文让你来的?”
姜醉眉笑嘻嘻道:“林大文说他嘴笨,请我出山来劝你。徐梨儿十三娘她们也想来,我拦住了,叽叽喳喳的,吵得很。”
赵寰哈哈笑,道:“你的嘴是厉害,喏,那几个,你又骂得服帖了?”
姜醉眉朝赵杞他们的毡帐那边斜去,嗤笑一声,道:“暂时表面服帖,不服都藏在心里呢。还是得二十一娘出马,不用骂,他们保管屁都不敢放一个。”
赵杞他们看到赵寰如老鼠见到猫,不用她吩咐,一歇息,就主动去挖坑,将死去的赵氏皇子埋了。
赵寰笑笑没说话,姜醉眉觑着她的神色,迟疑了下,问道:“二十一娘,我先前见到林大文很是紧张,可是马上要打仗了?”
“有九成可能。”赵寰没有隐瞒,问她:“你怕不怕?”
姜醉眉想了下,坦白地道:“说实话,以前我们那是小打小闹,这次才是大战。不怕,那是假话。但怕又有何用?真怕,我就不跟着来了。十三娘她们也一样,都是聪明人,知道前来要面临的是什么。既然到了此地,就没有回头路。”
她抬头挺胸,脸上的笑意一收,变得肃然,道:“二十一娘,我们都信任你,将命交在你手上,比死在浣衣院强上百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