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密密,在地上蒙上了一层浅白。林大文侧身走在前面,很是周到将灯笼伸在了郑氏面前,不断提醒她:“郑娘娘,地上滑,你小心些。”
郑氏拉拢披风,笑着道了谢,道:“林大官人,你以前在汴京是做何营生?”
林大文忙道:“郑娘娘,你就随着他们叫我林大就好。我以前在汴京时,在内侍省门下造作所做杂役,当着修葺皇宫的差使。”
在皇宫当差的有入内内侍省,内侍省。入内内侍省基本都是宦官与女官宫女,在皇帝身边伺候。
内侍省则做些管着宫殿等杂活,辖下有造作所,后院勾当官等。林大文在造作所,作为大宋宫廷的工匠,被金人点名掳了去。
郑氏歉意地道:“以前内侍省的人太多,我倒没认个全,不曾见过你。”
话语略微停顿,她自嘲一笑,“其实,也不是我没认全,而是真正有本事的人,不一定能冒出头。如今瞧着林待诏,定是以前不屑溜须拍马,硬生生被埋没了。”
林大文是靠着手艺为生,郑氏改了口,称他为“林待诏”,“如今跟了二十一娘,只要尽心尽力做事,定会前途无量。我们以后在一起共事的时机多,有不懂之处,还得多靠你帮忙。”
“不敢不敢,郑娘娘过奖了。”林大文谦虚了一句,并不多话,默默往前走去。
郑氏看了眼林大文,没再多说。从夹道走出转了个弯,便到了牢狱前。
看管牢狱的关七是林大文安排,见到他与郑氏,忙上前拱手见礼:“可是又有人送进来了?”
林大文朝身后一指,道:“这人是赵极,关进去吧。”
关七顺着林大文指点看去,赵极被两个汉子大力推了一把,几个趔趄,扑了上前。
林大文没有多说,关七极有眼色没多问,领着汉子就将赵极往里面送。
林大文对郑氏说道:“我得去瞧一瞧,里面脏污不堪,郑娘娘不若在外面稍后。”
郑氏笑道:“没事,那边好像热闹得很,我倒想去见识一下。”
林大文迟疑了下,说道:“看管大牢的,还有好些闲汉。他们粗鲁无礼,若是有冒犯之处,还请见谅。”
郑氏惊讶地问道:“闲汉?可是从燕京城找的?”
林大文说是,侧身让着郑氏,领着她到了大门前。
“林将军,小的给林将军见礼了!”一个眼珠子转得飞快,看上去猥琐又油腔滑调的矮胖汉子,灵活地滚了上前,双手一揖到底。他躬着身,眼珠却拼命朝外斜,不客气朝郑氏打量。
“别乱叫,我不是什么将军。高五儿,你再乱看,仔细我将你眼珠子挖出来!”林大文一掌拍在高五儿的头上,将他拍得往前扑腾了几步。
高五儿哎哟叫唤了声,待一站稳,一个急旋,吸了下鼻子,朝着林大文热情奔来。
这下他再也不敢乱瞧,朝着林大文点头哈腰,也不敢叫将军了,改口道:“贵人,里面的那些金贼,都被我收拾得服服帖帖。贵人尽管放心,交待的差使,我高五儿与弟兄们,都办得燕京第一好!”
林大文依着赵寰的吩咐,打听到了高五儿是燕京有名的滚刀肉,人人厌恶。虽说不理解赵寰的用意,还是将他找了来看守牢狱。
此时林大文心里也好奇得很,与郑氏一起进了大门。高五儿进了屋,跟着他混的闲汉们正要上前,他一下变了脸,胳膊一挥,趾高气扬吆喝道:“滚开,贵人来了,别冲撞了贵人!”
闲汉们缩着脖子,听话让开到一旁。高五儿抓了钥匙与灯笼,走在最前面领路。
到了第一间牢狱之前,林大文放眼望去,不由得楞住了。
郑氏缓缓停下脚步,她与林大文一样,心情很是复杂。
寒风嗖嗖,从铁栏杆里钻进去,将里面堆着的积雪,吹成了一堆泛着寒光,硬硬的冰堆。
几个身着单衣的金人,手脚被铁链锁住,黑色厚布袋蒙住头。只听到他们冻得牙齿咯咯响,铁链碰撞的叮咚声。
“他们吵得很,一直在嚎叫。都进了这里,还以为自己是贵人!”高五儿脸上堆满了笑,对林大文弯着腰,阴测测地道:“这下,我看他们还有力气再嚎。贵人放心,他们死不了,在剩一口气时,就用炭盆给他们烤活过来。”
黑布巾蒙住头,看不清白天还是黑夜。冷热交替,再铁骨铮铮的人都会被逼疯。单单比起身体上,这种无止尽的精神肉身折磨,才最为残酷。
高五儿将胸脯拍得咚咚响,谄媚地道:“贵人,你可要审他们。小的还有好些手段,保管他们全部老实招了。”
林大文总算明白了一二,为何赵寰要让他找高五儿这般的人来对付金人。给高五儿他们一点权利,他们会将这点权利发挥得淋漓极致,什么手段都使得出来。
“你管那么多作甚,我需要时,自会前来。”林大文皱眉,不悦呵斥道。
高五儿忙不迭躬着腰,一巴掌拍到了自己的脸上,“小的该死,小的多嘴了!”
这一巴掌,他并未故弄玄虚,“啪”地一声,结结实实打在了脸上。很快,他黑红的面孔上,出现了几道清晰的手指印。
比起落在高五儿他们手上,一刀杀了,反倒是解脱。郑氏望了眼高五儿的脸,僵硬地别开了头,心里直发毛,道:“我先出去了,你忙吧。”
林大文忙警告了高五儿几句,护着郑氏离开。
一路上,郑氏一言不发,再没与林大文搭话。到了大门前,她与林大文告别,“就到这里吧,劳烦你相送了。”
林大文客气地道:“岂敢岂敢。我还要去见二十一娘,郑娘娘请先行。”
郑氏笑道:“二十一娘真是辛苦,这般晚了还没得歇息。我也要去见她回话,只林待诏回的,都是些军国大事,不能耽搁。你先去吧,我过会再去就是。”
林大文憨憨一笑,拱手与郑氏道别,大步朝大殿走去。
雪纷纷扬扬,在昏暗的灯光下飞舞。郑氏深深呼出口气,垂下眼帘,一脸沉思回了后院。
赵寰面前的几案上,摆着一堆账本,正看得愁眉不展。见林大文来了,看到他肩上的雪花,道:“雪又下大了。快坐下来吃碗热茶驱驱寒。”
周男儿上了热茶热帕子,林大文忙谢过,接过擦拭了手脸,坐下来吃了几口热茶,说了祝荣那边的情形。
沉吟了下,林大文将带着郑氏去大牢的事情,路上两人的说话,一字不落全部细细回禀。
赵寰一直静静听着,在听到郑氏去大牢时,眼皮抬了抬,继续不动声色听了下去。
林大文说完,心下很是没底,屏声静气连大气都不敢出。
赵寰背靠在圈椅里,淡淡道:“牢狱那边,就由高五儿看着吧。给他们的权利,随时可以收回。收回后,他又只是街头的闲汉而已,无需在他身上费心思。”
林大文心头微松,汗颜地道:“不敢瞒二十一娘,我以为你以后要重用高五儿他们。他们虽说能对付金人,但行事手腕,着实太过不堪。”
赵寰笑了起来,道:“你们会杀人,能将金人斩于刀下,但你们不会使腌臜手段。你们太过正直,有好有坏。面对君子时,你们可安然无恙。面对小人时,你们就吃亏了。明日要出兵相州,等抓了杜充,你觉着,要如何处置他才合适?”
林大文能想到的,就是赵瑚儿她们经常挂在嘴边的“千刀万剐,碎尸万段”。
杜充丢掉的大送江山上,何止成千上万的无辜百姓冤魂。无轮他何种死法,都还不清他造下的罪孽。
赵寰看着在椅子里不安挪动的林大文,笑笑,没再提这个问题。她指着面前的账册,道:“我们有银钱,但我们缺粮,很缺啊!上战场打仗的,必须吃饱饭,一点都不能省。省了粮食,则要拿人命去填补。”
林大文迟疑了下,问道:“二十一娘,我们有银钱,为何不能拿银钱去买粮?”
“拿了银钱,你向谁去买粮食呢?”赵寰耐着性子,问道。
林大文愣了下,道:“有些买卖人厉害,很是神通广大。像是何良的友人,他们能在打仗时,还能做买卖赚钱。不若,找他们去买。”
赵寰扶额,继续问道:“他们最后向谁去买?在何处买?粮商手上有多少粮食,价佃几何?”
林大文一下语塞了。
粮食运送也是一大难题,不能出京西东两路。路途太过遥远,粮食无法安稳送到。哪怕最终送到了,也不知要到何年何月。
京东西两路的富绅粮商家中,也拿不出来多少粮食。完颜氏手段太狠,早将粮食收刮得一干二净。
赵寰叹气,细细解释道:“一旦有利可图,倒霉的,是手无寸铁的老百姓。定会有贪图金银的人,去入户杀人抢粮。人命不值钱,死了也就白死。”
林大文脸色白了白,汴京城缺粮时,有些黑了心肝的,甚至做起了卖人肉的营生。为了钱财,他们什么断子绝孙的坏事都做得出。
赵寰手指敲着案几,道:“先前祝荣前来跟我说,这次他想跟着前去相州,不打一仗,全身都不舒服了。这次让他去,你就留在燕京吧。对了,到时你去打听一下,燕京城的哪些寺庙道观,香火最为鼎盛。”
寺庙道观?!
林大文瞪着眼,一下愣在了那里。
赵寰打量着自己的右手,闲闲道:“没粮食,还缺铁缺刀箭,实在是活不下去了。我去求求各路菩萨,得给我们指一条活路啊!”
第47章
这边, 林大文与邢秉懿他们留守燕京,赵寰带着赵瑚儿祝荣,加上完颜药师与武熊等千余兵马, 奔赴相州。
相州离开封不远, 治所在安阳。历经朝代更迭风雨变幻, 城池多次被毁,几经搬迁之后,依然比较富裕繁华。
到了城外扎营, 赵寰站在毡帐外, 眺望安阳城。
立春之后,下了一夜的春雪,很快就化了, 惟有在城墙脚下背阴处,还积着一层雪。被脚踩过,入目处皆是脏污, 只余些许的白。
像极了如今的世道。
完颜药师与武熊互相看不顺眼, 两人恨恨瞪着彼此,跟比赛着似的,大步来到赵寰面前。
“二十一娘, 可要攻城了?”完颜药师抢先在武熊开口之前,问道。
攻城打仗的本事, 武熊不及完颜药师, 暂且憋着气, 没有吱声。
赵寰看着天色,已快到正午时分, 沉吟了下,道:“先生火造饭, 其余的前去喊话。若金贼不投降,就等吃饱了再慢慢打。”
骑马赶路,武熊肚子早就饿了,闻言不由得暗喜。这一路上,他隐约明白了赵寰能如此快起兵,而且万众归心的缘由。
赵寰真是舍得,无论粗粮杂面,她至少一点都不藏私,全拿出来让兵丁都填饱了肚皮。
听起来似乎很容易,武熊知道实际做起来有多难。金国一直穷,权贵将军当大官的除外,其他低层武将,平时也就顶多能养家糊口。
至于底层的兵丁,偶尔能在冲锋卖命之前,能吃得大半饱。在闲着练兵的时候,基本上就糊弄一下嘴而已。
吃饱了才有力气,浅显的道理,需要付出巨大的代价。
武熊不得已归降,起初心底还是很愤愤不平。但他拿到了赵寰的赏银,更没有缺他的饭吃。他本就是汉人,比起在金人手下当兵,日子过得舒坦多了。
生前不亏欠,死后哀荣。武熊起初被俘的那股不平之意,很快也就消散无踪。
除了依旧恨完颜药师。
他数度背主,十足的小人,令武熊很不屑。最大的仇,当是开了城门时,完颜药师还要对他赶尽杀绝。
完颜药师对杜充比较了解,道:“杜充贪生怕死,以前还没打到他面前,闻风就先夹着尾巴逃了。也就大宋皇帝傻……”想到赵寰是大宋人,赵构姓赵,他尴尬着住了口。
武熊连声冷哼,拿眼角斜着他,眼皮都快飞了出去,毫不掩饰自己的鄙夷。
完颜药师阴恻恻看向武熊,暗忖等着打起来时,要如何偷偷将他杀掉。
赵寰对两人的明争暗斗全看在眼里,不管他们谁死谁活,她都不关心。能叛变的人,她永远不会信任,暂且利用他们去对付金兵罢了。
眼神不咸不淡扫过两人,赵寰平静地道:“不可耽误正事。”
完颜药师不由得心神一凛,赵寰心若明镜似的,他们在战场上冲锋,必须将刀箭一致对准敌人。
死了,也只能是与敌军而战。在背后捅刀,造成了大宋兵马的损失,就犯了她的大忌。
武熊则垂下头,一句话都不敢再多说,忙拱手就要告退。
赵寰叫住了他,抬手唤来在不远处忙碌的徐梨儿,道:“趁着这个功夫,大家先商议一下对策吧。”
徐梨儿将赵瑚儿她们叫了来,一起进了赵寰的毡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