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壶的水滚了,岳飞提壶倒了两杯清茶,递给了冯栋才一杯,沉声道:“聪明人多得很,那么多车的军饷被西夏人拉走,哪能瞒得过去。”
烦恼一大堆,冯栋才反正都解决不了,只能干脆不去想。
端起茶杯,望着里面淡黄的茶汤,他凑在鼻前闻了闻,小心抿了口,嫌弃道:“清茶吃起来,寡淡得很,还是八宝茶好吃。岳都统何时喜欢这种茶了?”
岳飞笑笑,温声道:“一个友人喜欢这样吃茶,她说这样才能吃出茶本身的滋味。少些花哨,一切归于本真。”
岳飞顿了下,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赵寰说,南边赵构朝廷与他的那群朝臣,你争我夺,成日忙着争权夺利、就好比在粪便上雕花。花了大心思,臭不可闻又没用。
他们若抛去种种聪明,只纯纯粹粹做一个人,大宋何至于此。
任得敬跟没事人一样,隔天又来了兵营催促,再吃了憋回去。
连着几日,任得敬快与冯栋才一样,在干燥的临洮,眼眶发青,脸油得能开间买油的铺子。
所幸这天早晨,辎重总算到了,任得敬几乎没喜极而泣。
同样长长舒了口气的冯栋才,赶紧在离临洮几里开外的僻静处,与他交接清点。
岳飞默然站在一边,看着一车车的刀箭,送到了前来押送的西夏兵将手上。
西夏兵脸上带着得意,冲着他们轻蔑一笑,叽里咕噜说着西夏话。不用猜,岳飞也能知晓,他们口中绝无好话。
寒风肆虐,带着雪子扑到脸上。岳飞没感到冷,心头滚动的热浪与火焰,烧得他全身都痛。
赵寰说大宋疆土,当寸土不让。眼前的西夏兵,他们与金人并无区别,曾在大宋烧杀抢掠,侵占大宋疆土。
如今,朝廷已经忘了不久前的耻辱,亲自将精美的丝绸,瓷器拱手送上前不说,还给他们送上了,射杀向向大宋百姓的刀箭!
岳飞木然望着西夏兵们,带着一车车的军饷扬长而去,许久都没有动。
冯栋才送走了瘟神任得敬,提着的心落回了肚子里。他见岳飞直直立在风中,叹了口气,上前劝道:“走吧,忙了好半晌,咱们回城歇歇。瞧这鬼天气,过会只怕得下大雪了。”
岳飞沉默着望了一会天色,手伸出去,碎雪从指缝中穿过。眉眼间,浮起隐隐担忧。
过了片刻,岳飞怅然收回手,接过了亲兵递来的缰绳。翻身上马,放马由缰,由着马随意在寒风中走动。
冯栋才上了马车,掀帘看了岳飞一阵,没有劝他,放下车帘,唉声叹气了几句。
他也一样,面对着西夏兵,不敢吹牛会与他们拼死搏杀。可双手奉上银钱刀箭,还是觉着屈辱。
只这世道,上意难违,唉,他也没法子喽!
从临洮出关,到了西夏境内的甘泉堡,翔庆军在此等候接收。
任得敬亲自押送军饷,天虽冷,他心头却暖哄哄的。这趟差使,他可是办妥当了,回去定会受到赏赐提拔。
装满了军饷的板车,车轮都陷入了泥土里。任得敬掀开车帘,伸出头去,前后打量,不禁嘲讽连连。
大宋越软,西夏越不会当回事。赵构太急了,急得再想走上赵佶的老路,联手金国灭大辽。
行驶了约莫大半个时辰,风雪越来越大,路途难行,马已经不耐烦喷着响鼻。
任得敬看了下天色,估算着路程,下令到前面避风的山谷处扎营。
车马陆续赶到山谷,西夏兵刚卸下马,岗哨就发出了急促的讯号:“敌人来袭,敌人来袭!”
马蹄踏在地上,山谷轰隆。凄厉的箭矢,盖过了风声,呼啸而来。西夏兵还没回过神,惨叫着中箭倒地。
任得敬瞬间吓得脸色惨白,挥舞着手臂,扯着嗓子喊道:“军饷要紧,快套车,快套车!”
西夏兵人仰马翻,无人听任得敬号令,无头苍蝇般奔逃。
箭矢疾射之后,骑兵手持着大半人高的苗刀,冲进了混乱的兵营中。好似收割庄稼,苗刀所经之处,尸首遍地。
这群杀神!
任得敬怕得牙齿都咯咯作响,见势不对,随手抓了匹马,骑上打算趁乱溜走。
先保命要紧,先逃回西夏再说。就算丢了军饷,凭着女儿在李乾顺面前得脸,说不定还能继续复起。
一匹高大的黑马,悄无声息来到了任得敬面前,拦住了他的去路。
任得敬恍惚抬眼一看,骑在马上的小娘子,面孔雪白,眉眼淡然。
那股气势,好似扑面而来的暴风雪,任得敬哆嗦着,身下一片温热。他霎时瞪大双眼,难以置信颤声地道:“柔福帝姬!”
赵寰语气平静,答道:“我是正义军统帅。”
完了完了!
任得敬悄然咽了口口水,眼珠子咕噜转动着,情急之下计上心头,干巴巴道:“原来是赵统帅。先前官家曾与赵统帅修书,想要与赵统帅交好,进行邦交往来。官家说,南边朝廷没出息,根本不配为帝,还不如妇人呢。赵统帅居然到了此地,怎地没提前打声招呼,我好赶紧向官家禀报。官家知晓赵统帅下来,不知如何欢喜,定会赶来与赵统帅一见。”
赵寰上下打量着任得敬,笑了下,道:“你叛变改做西夏人,做得还挺得心应手。”
任得敬愣住,一时摸不清赵寰的想法。他急得四下打量,统共千余人的西夏兵马,几乎已快死伤殆尽。
北地兵马,金兵都打不过,比起曾攻入西安州的西夏兵,还要狠戾数倍!
任得敬止不住地抖动如筛糠,那些到了嘴边的话,再也说不出来。
哭着滚下马,双腿一软,跪下不断磕头如捣蒜:“赵统帅饶命,赵统帅饶命啊!”
赵寰没再看他,调马离开。姜醉眉打马上前,手上的苗刀挥出,砍向任得敬的头。
任得敬惨叫着,脑袋歪向一边,血跟着飞溅开。
姜醉眉一下又一下砍去,怒骂道:“无耻的叛贼,我跺了你!”
冯栋才回到衙门值房,这些时日实在太累了,一下瘫倒在塌几上。他吩咐小厮谁都不见,吃了两碗八宝茶,很快就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小厮冲进了屋。比小厮慢一步的,是惊慌失措的临洮府府尹,提辖等官员。
“转运使,临洮府城破了!”
冯栋才还没回过神:“什么?”
“转运使,榷场被抢了!”
“转运使,岳都统的兵营被围住了!”
小厮与官员们,七嘴八舌道:“转运使,下一步,就该到衙门来了!”
“衙门都是文官,又穷,不会来衙门!咱们自己赶着前去投降吧!”
冯栋才摇摇头,看向屋角的沙漏,他回程后,统共只睡了不到两个时辰而已!
抬手猛地打了自己一巴掌,脸上一阵疼,他没有做梦。
西夏拿着军饷刚离开,就迫不及待翻脸了?
还是趁火打劫的叛军?
不急不急,岳飞有大军___
可他没了军饷,已经被围住了!
冯冻才脑子一片混乱,眼前阵阵发黑,嘶声问道:“谁?是谁抢了榷场,谁破了临洮城,谁围住了岳都统的兵营?”
府尹嘴快些,响亮答道:“北地的赵统帅!”
第74章
西北风小了些, 雪花却越来越大了。如柳絮般,在半空打个卷儿,徐徐坠落, 在地上薄薄铺了一层。
土黄雪白, 混在一起既脏又冷, 令人心烦意乱。
冯栋才却恨不得下一场瓢泼大雪,好将自己埋了作数。
“这......,这成日就没得个消停!”冯栋才哭丧嘟囔, 抬手搓了搓脸。
一切都乱了套, 他跟蒙眼的驴子一样,转了几圈,头晕了, 一屁股跌坐在了案几上。
“转运使,赵统帅的兵没乱杀人,城内都好好的。”徐府尹见冯栋才六神无主了, 眨巴着眼睛安慰他。
冯栋才猛地横过去, 一蹦三丈高,指着他狂喷:“没杀人,没杀人你就能不当回事了!赵统帅那是谁, 她可是在燕京,在北地!离西北远着呢!”
“不远, 平阳京兆离延安府, 凤翔府都近。”徐府尹步步后退, 讪笑着辩解。
凤翔府与延安府,再加上临洮, 几地加在一起,等于沿黄河一带, 全部归到了赵寰的势力范围。
冯栋才思及此,脑子嗡嗡响,愤怒淬道:“蠢货!离得近,莫非还是好事?”
贺提辖插嘴道:“如此一来,西夏、金国与南边朝廷的边关,就隔着北地的疆土。两国要来犯,也打不到朝廷的地界,难道还不是好事?”
冯栋才气得眼前发黑,罢了,不能计较,他们两个都是蠢货!
眼下南边朝廷的劲敌,已不是西夏,更不是金,而是赵寰。
端瞧着徐府尹与贺提辖的反应,他们压根不认为赵寰打过来有何不对,更不见惊惶。
正义军不敢称民心所向,至少也是众望所归。
岳飞的兵没了军饷,至于熙和路的厢兵......
陕西路以前有李孝忠,一心抗金,积极募兵勤王,上书弹劾丞相李纲不知用兵。
结果他被追捕到处躲,名字都没保住,改成了李彦仙才躲了过去。
李孝忠不死心再次从军,一心守护赵氏皇室江山,坚守孤城,弹尽粮绝而亡。
陕州知州李弥大力主抗金,为了西北防务殚精竭虑。可惜被叛军连累被贬,后虽留在中枢,深陷各方权势斗争中,几经起伏。
有本事能打仗的,要不自己扯旗帜占山为王,要不被调入了南边朝廷中枢,几乎无人能落到好结局。
没钱没粮没军饷,也没能打仗的将士。冯栋才心头的一腔郁闷与悲愤,倏地就散了。
“城里情形究竟如何了?”冯栋才问道。
徐府尹与贺提辖等人面面相觑,道:“一切安好,赵统帅的兵丁不扰民,还关心百姓。见百姓出来看热闹,还好言相劝,说是天下雪了,外面冷,在家中呆着别乱出门。”
冯栋才哼了声,道:“她倒真是爱民如子。”
徐府尹顺口接道:“北地向来都如此,大宋朝报上所言不虚。”
冯栋才剜了他一眼,脑子转得飞快。
熙和路衙门总得要有人做事,他得去看看,见机行事。
冯栋才命小厮去拿了大氅来,道:“兵营且不管了,先去榷场瞧瞧。”
徐府尹与贺提辖心里也有自己的小九九,忙应下随着他出了门。
榷场接到朝廷旨意后,紧赶慢赶匆匆修成。为了方便,就建在驿站左邻。土墙瓦顶,勉强能挡风雨。
冯栋才一行到了附近,远远就见到从大门口,车马陆陆续续驶出来。
车夫蒙着头挡风雪,扬鞭驾车。车轮吱呀,在地上留下深深的车辙,看上去里面装着重物。
冯栋才掀起车帘打量了一阵,百思不得其解,让小厮停车。他下去拦了一辆马车,问道:“你们这是要去何处,里面情形如何了?”
车夫人老实巴交,见到冯栋才的官服,紧张得结结巴巴。
这时车里的东家见状,赶紧下来,上前拱手见礼:“原来是指挥使,不知指挥使有何事?”
冯栋才再问了一遍,上下打量着穿着锦缎的中年男子,他看上去神色如常,好似无事发生。
先前不是说,榷场被赵寰抢了吗?
男子答道:“姜府尹说了,我们是大宋的商队,与西夏人做买卖,是在给西夏人送刀。要赚银钱,大宋有的是机会。比如北地,那边快过年了,今年地里有收成,地界太平了,哪愁没买卖做。我们,”他伸手朝前后车马一指:“正赶去北地呢,生怕去晚了。”
原来如此!冯栋才恍然大悟。不过,姜醉眉为何来到了此地?
冯栋才且将姜醉眉放到一边,问道:“那西夏的买卖人呢?”
男子嘿嘿一笑,道:“西夏人咱可管不着,听话的,就能留条命。不听话的,就得倒霉了。转运使,若没事,在下就告退了。”
冯栋才摆了摆手,男子见礼告退,车夫驾着马车驶离。
跟着下车一探究竟的徐府尹与贺提辖,袖着手朝大门口打量,见到守在门口的兵丁,惊慌地道:“那边有兵守着!”
蠢!没兵如何能镇住人。冯栋才斜了他们一眼,稳了稳神,抬腿朝大门走去。
守卫的兵丁早已进去禀报过,冯栋才他们到了门口,兵丁并未拦着,只警惕地打量了几眼,便放了他们进去。
原本用于验货物交易的大堂里,此时热闹又有条不紊。男男女女在忙着清点货物,装箱贴封条。
屋子东南角,摆着几张案几,几个小娘子在奋笔疾书。在案几前,排了好些西夏装扮的人。
屋子西北角,一群西夏商人被剥掉厚衫,只穿着单薄的里衣。他们嘴里塞着布巾,被捆在一起,冻得簌簌发抖,脸都青紫了。
除此之外,屋里还飘着血腥味。顺着气味寻去,在窗棂下,几具尸首就那么随意堆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