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缨颈子上的皮肤十分敏感,被碰得轻抖了一下。
她再不料这位顾娘子如此活泼烂漫,心中却是有些羡慕她,并无排斥,轻声道:“我也不喜欢。待长长些便改掉。”
顾细婵一拍掌心,“如此甚好!”
顾公在来客面前,纵着小孙女胡说半晌,终于忍无可忍地咳嗽一声,顾细婵悄悄冲簪缨吐舌。
簪缨抿齿微笑,原来结交伙伴,不是她想象中那么难的事。
多承顾小娘子好性情,第一次见面,便对她释放出热情和善意,让她原本到陌生人家做客的紧张,也因此放松了下来。
一时下食妥当,主客便围坐在矮足花梨案前开餐。
顾沅没拿他们当外人,不曾吩咐厨下备什么四碟八碗,这位昔日叱咤朝堂的江左第一世家家主,像一个毫无架子的田舍翁,主食是简单的麦饭,配有鲜蔬,又有鱼脍、鸭脯作肉佐。
顾细婵介绍说,这些菜蔬皆是自家种植的,簪缨捧着漆碗慢慢品嚼,确觉滋味甘香,与御膳不同。
等吃过小半碗,她却渐渐觉得不妙了。
在来的路上她无事消磨,不记得吃了几块糕点,以为只是垫一垫肚子,眼下却感到腹饱。
初次到别人家中做客,若不吃完,反倒显得她轻狂,觉得顾家饭食不得下咽一样。
簪缨想到这里,便将口中的饭粒慢慢咽净,又用箸尖挑起米粒送入口中。剩饭在她这里是件十分羞耻的事,她一点点吃,总能吃完。
“阿奴。”卫觎忽道,“帮我盛碗汤。”
他临她右侧而坐,食案上的鲫鱼汤在簪缨左手边,簪缨听了忙放下筷箸,取碗去盛汤。
卫觎随手拿起她的碗,将饭折入自己碗中。
照旧入口,神色寻常。
簪缨雪白的小脸凝固住,脑子都空了一瞬。
卫觎又及时接过女孩手里偏斜的汤碗,才免于鱼汤洒在她袖上。
“哦!”顾细婵忘了食不言的家规,发现新鲜事一般拖长声音揶揄,“世叔还和小辈抢食呢,有你这样欺负阿缨姊姊的吗?”
可见两家关系当真很好,卫觎被一个小女娘如此打趣,仍不以为意地继续用饭,玩笑似的回一句什么,簪缨没有听清。
她此刻满脑子里只有一句话:沾过她口水的食物,入了他人之口……
大司马难道在她肚里遣派了蛔虫兵不成,否则怎么会发现她吃不了的?还有,武将,都是这样不拘小节吗?
可他在某些方面,实在细心得不似个武人。
在顾细婵的笑话声中,簪缨白嫩的耳垂慢慢染成了粉红色。
然而这还不是最出乎她意料的事,饭后,卫觎又请顾公为她把脉。
簪缨眼睛里透出诧异,始对他今日带自己来此的原因,有了个模模糊糊的猜测。
她不想烦劳长者,但卫觎坚持,精通岐黄之术的顾氏家主也不推辞,洗手卷袖,便为簪缨听脉。
“嗯……傅娘子夜间可觉神促气
短?小女娘的卫气弱,身子照常人虚乏些,也是有的。”
顾沅一面听脉一面道,“体内积有虚热风寒,近日注意保养,还有些积食。”
听到积食二字,簪缨还未完全褪色的耳根又红了。
她不想承认是因为自己矫情才总爱害臊,实是过了口的饮食易于他人口中这种事……有些过于突破她根深蒂固的教养了。
难免想起一次,便尴尬一次。
卫觎将目光从小女孩脸上收回,在旁问:“旁的不碍?”
顾沅看他一眼,点头说不碍,又吩咐孙女:“阿婵啊,你带傅娘子去参观通观竹楼药圃吧,傅娘子久居京畿,想必对此新奇。当心待客,不可怠慢。”
顾细婵心知祖父与卫世叔有话要说,打包票道:“诺。缨姊姊累不累,我与侬讲,敝舍有许多可观可玩的地方呢,倘若不爱走动,到我屋中小坐也好。”
簪缨起身向顾公道谢,回看卫觎一眼,见他无意见,便随着新结识的伙伴去了。各自女使,随行而去。
待那片香影结袂去远,顾沅一指竹墩令卫觎坐下。
“只顾着故人之女,自己倒不知让老夫瞧瞧脉象?”
说罢不由分说拉过他的腕子。
列缺穴上的脉门,是人身最为脆弱的地方之一,也是习武之人紧要保护之处。卫觎的手臂一瞬绷紧,肌肉嶒崚。
下一霎,他又放松下来,任由顾公拉扯过去,身姿像卸了劲儿的弓弦,带着八分惫懒矮身坐下。
夏风习习,竹楼外的园林水清蝉噪,风日悠长。
不远处传来女孩子喋喋不休的欢笑声,少女宛如玉铃的娇音,比夏日更美好。
说话的是阿婵,她好说,卫觎没听到另一个人的声音,不知是因她的声量轻,还是依旧如在他身边时一样腼腆。
不过即使听不到,卫觎也能想象到,那孩子在倾听别人的时候,必是神色认真,目光纯澈,眸子里闪动的光泽如水欲滴,让你觉得她是将你说的每句话都听进了心里。
还是和小时候一样乖。
其实,不要太乖了。
卫觎闭着眼听了一阵。
顾沅皓眉凝结,把完左手又切右手,终于开口:“还差几味药?”
卫觎睁开眼睛,没有隐瞒,“佛睛黑石,龙鳞薜荔,世所罕见,还在找。”
“七缺其二……”顾沅松开手,看着这卫家的后生不悲不喜起身理衣,忽念起已过世十余年的幼子,深浊的目光里暗澜涌现。
“阿奴,”老人突问,“可想过卸甲?”
卫觎动作微顿。
立在竹门光影里的男子,发如漆,颜如玉,嗓音低冽如酒:“身承祖将军之遗志,北地一日未收,中原一日未复,天下流亡饥馁一日未消,觎一日不敢懈怠。”
顾沅定定看着他:“不见血光不起杀心,或可多撑五年。”
卫觎一对丰俊的剑眸被日影渗进了墨。
良久,不发一言,躬身向顾公长揖而去。
回程的马车上,簪缨摆弄着临别时顾娘子赠她的亲手绣制的小香包,精心地系在腰绦上,思索着下次的回礼。
卫觎在她对面,如中军坐帐般阖目养神。
当看不见那双散漫温和的眼睛,只见剑眉入鬓时,簪缨会错觉这个人周身的气质都变得凌厉了。
不过也有一样好处,便是簪缨看他时,不怕被发现。
“瞧什么,我脸上有饭粒吗?”闭目的卫觎忽然开口。
簪缨心惊,他怎的又知道了,难道脸上也长着眼睛不成。
他如何又知道,自己此刻所想的,正是那件羞于言表的心事,一语便切中肯綮?
此前
在顾家也是,她明明不曾表现出来,却被大司马一下子看出了她已经吃饱,还帮她顾全颜面。
这种看穿人心的能力,正是簪缨上一世所缺乏的,她由衷敬佩道:“舅父可否教我,何以识破人心?”
卫觎锋利的眉弓被惊动,倏然睁眼。
“你唤我什么?”
第18章
男人嗓子低,语调里有种奇质的冷漫,像冬日踏雪出门,当头撞上一棵积了雾凇的翠柏,抽凛子吸进肺里一口雪粒子,沁冽中带着凉,却不寒人。
簪缨一不小心失口,却也坦荡,顶多有那么一丝丝的赧,“司马公与我阿母姊弟相称,便等同阿傅的舅父……”
卫觎微默,轻轻打断她的话:“你怎知是真的。”
“什么?”
卫觎沉静地看着眼前纯良无邪的小女娘。
“我与你母亲交好,只是我一面之词,你应还未及向杜掌柜求证过,如何便知是真。你便不觉察,我在你及笄之日回来得太过凑巧?便不疑心,我所做种种皆是做戏?便不担忧,我是有所图谋?”
说到这,他目光扫过簪缨纤嫋一束的腰带。
那上头除了顾细婵送的荷包,还佩着一把白玉钥匙。
这轻轻的一瞥,瞬间令簪缨从头发丝寒到脚底尖。
她确实,从未有过这些阴暗幽折的怀疑。
若非大司马提了出来,她连想都不会往这方面去想。
从大司马出现在那个雨夜,直到他方才开口之前,簪缨心里对他只有感佩,全无怀疑。
难道她信任他不对吗?
簪缨心底忽然涌出一种浓重的委屈,还有谁会像那样为她及笄,还有谁会留意到她小小的窘境,不着痕迹地关怀她,还有谁会因她说话没忌讳,哄小孩子似的摸三下木头,替她去晦气?
哪怕是嫡亲的亲长,能做的也不过如此了。
“大司马不会如此。我有心,会分辨。”簪缨的声音不稳,像一池水面上被鱼尾摆弄后止不住的涟漪,但还是竭力镇定地回答。
“如何分辨,以何为据?”
簪缨又哑口无言。
卫觎见状低叹:“轻信于人,要吃亏的。”
簪缨的嘴唇抿成一线,不自觉地用左手压住右臂,快速眨动睫毛,意图抹去不断在眼中聚集的水气。
她说不过他,但至少明白一点,若大司马当真心怀鬼胎,便不会这样揭露出来提醒她了。所以她知道,就是知道。
她所伤心的不是他的提点,是这番话精准地踩中了她前世的痛脚。
轻信于人,吃亏丧命,正是她上一世的写照。难道上辈子,她便没用心去分辨,没用眼睛去看?却还不是被人哄瞒得团团转。
卫觎的话,兜头盖脸地给簪缨泼了盆凉水,让她陡然清醒:若自己重活一回还是一样的面嫩心软,见到有人对自己好几分,便全无保留地依赖上去,恨不得投桃报李,那么,她又有何长进,今后的路如何能走得长远?
可若是遇到对自己好的人,先在心里竖一道高墙去防备,直待分析了利弊,判断了好歹,再去选择以何等态度与人相交,这便是她想活成的样子了吗?
簪缨螓首低垂,半晌没有言语。
卫觎自认语气不重,却见少女神色不对,顿促住,搓了下手指。
他薄唇微启,簪缨将头轻轻别到了一边。
卫觎想起茶几的屉格里,已命亲卫换成了从顾氏园子采摘的林果,想去拉开,随即想到她已经吃不下了。
他指尖迟疑地敲在膝上,一缕微末的无措从脸上闪过。
便这般沉默了一路。
日色忽忽而暮,车行至楼玄山下,亲卫勒停马车道:“将军。”
卫觎开腔:“到了?”
亲卫道声是,“前头……仿佛有人在等着傅娘子。”
簪缨闻言掀开车帷,当先映入眼帘的,便是着一袭白龙鳞纹襕袍的李景焕,他居然还等在那里。
太子銮车旁边,又比早晨多了一辆通幰犊车,数名健仆簇拥着两个褒衣大袖的男子,也等在车旁,
却是傅骁与傅则安。
在这对叔侄身边的那抹倩影……是傅妆雪。
女子穿一身楚楚的素白,被傅则安扶坐在道旁的青石上,远远打量去,仿佛受了不得了的委屈,纤小的一团影,也惹人爱怜。
看到这群人,簪缨闭了闭眼,本就不高的心绪又低沉几分。
他们真是,将她的话全当作耳旁风啊。
“林锐。”卫觎沉声发话,车外甲兵才动,簪缨却转过脸,十分认真地说道:“阿傅受教。我自己来。”
她态度中的恭敬与亲近和先前别无二致,向卫觎一福,自己扶壁下车。
一个人走向了那群她根本不想再见到的人。
逃避是无用的,她本就没打算事事都躲在他人身后。
大司马方才之言,从另一个方面点醒了她:既要变强,怎能连一句残忍的真话都受不住,怎能一想起曾经受过的戕害便遮起眼睛?
这世道,本非为天真之人所设。
那她便不再做天真的小孩子。
“将军,是否要管?”林锐看着夕阳下那小娘子单薄的背影,低声请示。
车里的人静了一息,道:“她想自己来。让她自己来。”
簪缨一下马车,等候在汉白石牌楼下的几人,不约而同地迎了上来。
李景焕的步履最快,来到近前。终于看到了她整个人,他上下将她打量一遭,却见簪缨唇色微白,眼尾发红,心头一紧。
他余光掠过驰道上的马车,额角青筋微突,声音却颇轻:“阿缨,你可曾受欺负?莫怕,你同景焕哥哥说,同我回宫去,我向你保证,再也不会发生这种事了,好不好?”
簪缨的眼形状似桃花瓣,内睑微勾,眼尾上弯,眼皮又是薄嫩洁白,略一揉弄,便如敷脂般生出红晕。
往常她爱笑时,这对明眸是平易近人,妩美妍好,而今不笑,便绽出雪里红梅般的冷媚。
那一声“景焕哥哥”,令她蹙起蛾眉,谁也没理会,目光直逼站在最后的傅妆雪。
这是她第一次正着眼仔细打量此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