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听说傅妆雪封了贵妃。
簪缨的身子骨却是不成了。
她醒悟得太晚,无力回天,弥留之际只希望外祖和母亲留下的财库,能用在造福黎民百姓的正途上。否则她就算死,也无面目见先人。
谁知造化仿佛专与她作对,听闻李景焕登基后锐意太甚,力图灭门阀,收兵权,结果世家纷纷反叛,各地流民帅趁乱起义称王。
最终一个所谓的新安王横空出世,率控弦之士二十万直下建康,火烧朱雀桥,踞南城门兵临城下。
点名,要傅簪缨,作为交换皇城安全的筹码。
幽烛冷榻上,发着高烧已经坐都坐不起来的傅簪缨,听到春堇传进的消息,第一个念头是想笑。
何处来的糊涂蛮子反王,难道没有打听明白,她已是一枚失去了利用价值的废子,一文不值了吗?
随后传来的消息又让她笑不出来——李景焕被困城中,连夜召集礼部。
召礼部而非兵部,堂堂大晋皇帝,有了和谈屈从之意。
代价是牺牲一个久病无用的女人,榨干她的最后一分用处。
怀着绝望,悔恨与不甘
,傅簪缨死在那个漫长、漆黑、冰冷的夜晚。
再睁眼,回到十五岁这年。
第2章
“……小娘子及笄后也不可怠懒,过一时还要去向皇后娘娘问安。”
身后的老媪不停啰唣着,傅簪缨从记忆中回神,轻轻摩挲了一下右臂。
薄软的素缎下,肌骨匀称,完好无伤。
她心中一定,敛衽起身,广袖如同一双玉蝶翅膀翩展在侧,又服帖地落回。腰间白玉钥匙击上玛瑙禁步,珰然一声。
陆媪嘴角当即下撇,便要数落女君的动作过大,不合于礼仪,簪缨随意瞥去一眼:“傅姆好规矩。”
入耳,却是一道极软极柔的音色,仿佛用江南初春烟雨煮化的一碗红豆汤羹,每个字都咬出一股甜丝丝的糯。
陆媪却似被这声吴侬软语撞了下腰。
她莫名觉得有些异样。
再细看傅小娘子的神情,分明乖顺如往常,陆媪就笑呵呵地接下这夸奖:“女君时刻恪行规矩便是好的,可着几大世家的闺阁小娘找,再也没有比您更稳妥庄敬的了。将来成为太子妃娘娘,端容淑慎,服侍太子,必定内外交赞……”
这套说辞,傅簪缨从小到大不知听过几百几千遍。
从前她竟也奉为圭臬,将努力做好李景焕的妻子、成为一名合格的太子妃,当作生平唯一心愿。
原来一个人可以蠢到这等田地。
怪不得早早把自己作死,也无人可怜。
簪缨无悲无喜走到绣架前,找到那枚快要绣完的金丝香囊,拾起竹剪,用力一剪两断。
陆媪的絮叨戛然而止。
而后她像被踩着尾巴一样“哎哟”一声:“小娘子怎给绞了,这是您点灯熬油做给太子的哟!”
“做得不好,绞便绞了。”
簪缨转头瞧陆媪一眼,语气慢条斯理:“嬷嬷再在我耳边哎哟一声,便请出去。”
陆媪全然摸不着头脑,心道:小娘子绣这只香囊一针一线所费的功夫,她通看在眼里,可谓再精致也没有了,这还嫌弃不好?转眼月中便是及笄礼,小娘子如何有时间再做出一个更好的,送给太子殿下?
不解中她忽然醒过味儿——不对,方才小娘子最后那句话,是在……赶她?
陆氏骤然抬头,不可思议地看向傅簪缨。
自家是皇后娘娘派来照顾小娘子的傅姆,多年来一直兢兢业业,小娘子在她的调.教下也温柔和顺,从无忤逆不敬之举,今日怎么敢出口顶撞的?
未等想明,一名高髻绿服的宫人入内,是簪缨身边的女官春堇。
她上前禀道:“女君,外头太子殿下、傅郎君与傅家女娘一同来看女君了。”
听到这三人的名字,簪缨眸色发深,柔美的脸庞覆上一层霜寒。
记得上一世确实有这么一出,在她及笄前夕,太子携一只礼匣过来,送给她一支独山粉玉钗。
只是当时她尚不知傅妆雪的身份,更不知那钗子,原是傅妆雪帮太子挑选的,收到后还自顾自欢喜好久。
簪缨将胸中一口憋闷之气深深吐出。
来得好不如来得巧。
陆媪尚不明所以地晾在一旁,却见小娘子一双微弯的桃花目中,忽而透出银子般的沁凉,双手交叠于前,神色漠然地走出殿外。
陆媪缩下颈子,在这素来对她言听计从的小女娘面前,气势莫名弱了下去,一头雾水地蹑步缀上。
外头日光正盛。
木柞的廊台下头,李景焕和傅则安果然带着一个身穿粉襦裙的少女,正在欣赏庭中硕果彤彤的石榴树,三人有说有笑。
簪缨脚步顿止,似被眼前的阳光刺疼了眼。
身处炎夏之中,身体却宛如一间寒风里的茅屋,曾经付出的真情,掏心掏肺的爱慕,都破草见洞,处处灌风。
不过仅
仅一瞬,她心中的万千情绪就被吹净了,漠然俯视那身穿交领蟒纹大袖白服的男子。
时人好敷粉,自诩风流的世家子弟皆学女子敷粉涂朱,衍为风气。太子却天生面如冠玉,从不调弄这些勾当,一张丰俊英朗的脸,干净得,好像所有背叛都未发生过。
可世上哪有什么情比金坚呢?
青梅竹马,可朝夕弃之如敝履。
帝王之心,也抵不过人心易变。
簪缨想,那金丝银线,连她一剪刀都能剪断,她受着阿母遗泽,说一句坐拥华屋广厦不为过,又为何要守着一间破茅屋要生要死?
太痴蠢了。
李景焕听见动静抬眼,也瞧见了傅簪缨。
素日都见的,他淡淡一瞥便收回视线,示意身边的黄门将一只小紫檀匣捧过去。
傅妆雪站在身量高颀的太子身边,嫩粉色的襦裙被衬得越发楚楚,一笑起来嫣然生姿:“簪缨阿姊,太子殿下特意为你挑的礼物呢,快瞧瞧喜不喜欢。”
一旁的傅则安动了动眉心,终是没说什么。
簪缨眼锋动都未动,不等黄门将匣子打开便道:“不喜欢。”
傅妆雪的笑容减了几分。
李景焕闻言也愣一下,忽才发觉傅簪缨今日的不同。
她向来是乖的,颊边总挂着两只讨喜的小梨涡,无论见谁,都是一副温婉笑脸。
看一年两年,觉得可爱,可年复一年看久了,这一成不变的乖巧便成了索然无味。
今日她却不曾笑。
见到他,也未如平常那般提着裙裾跑过来,亲亲热热地说话。
那双清涧如雪的眼,没了逢迎神色,不知怎的,反而多了种矜冷冷的吸引。
李景焕的凤眸在她眉眼间多停留片刻,难得匀出几分耐心,背手浅笑问:“那你喜欢什么?”
女子喜爱之物不过是那些,她要什么,他吩咐一声送来,想也不是难事。
傅簪缨立在高阶上,垂眼淡淡看了李景焕一眼,重复道:“太子,我不喜欢了。”
这句话来得莫名。
李景焕听后,心内突地一跳,愣神之际,傅簪缨已经收回视线,逶迤着玉色裙裾从廊子那头往蕊华宫去了。
既得老天垂怜,许她再活一回,她不会再那样软弱无知。
既然大梦已醒,那么她要做的第一件事,自当是退婚。
退婚以后,还有几笔陈年旧账等她清算。
剩下庭中的几人都有些怔营。
漠然以对又不辞而行,这哪里是往日那端雅知礼的傅簪缨?
李景焕望着玉色离去的方向,手指扣住腰间一枚螭龙镇海纹的汉白玉佩,翻转把玩。半晌,侧头问陆媪:“你们惹着她了?”
陆媪已经纳闷了一早上,屈身赔笑道:“殿下,阖宫谁人不知小娘子是陛下和娘娘捧在手心儿的明珠,哪个敢惹小娘子不悦?”
“殿下……”傅妆雪犹疑道,“阿姊莫非不喜欢我,应是阿雪方才说错了话……”
“与你有何相干。”
李景焕沉下眉峰,太子的面相肖父,与晋帝一样是剑眉凤目,隆准薄唇,肃起脸时自有一派天家贵气。
想起方才傅簪缨佩在腰间的那把钥匙,他目色深晦。
心头生出的几分怜惜,瞬间熄了下去。
长大成人,倒会使小性子了。
他随手将玉钗匣子递给傅妆雪,“这颜色更衬你,戴着玩罢。”
“阿缨!”
太子没追过来,傅则安却是绕过庭苑快步追上傅簪缨,唤她停下。
傅簪缨不欲理睬,傅则安加重声音:“站着,阿缨。”
略显严厉的一声,惊动两旁伺弄花木的宫人,见他兄妹二人如此情形,识趣地却行远避。
天气热得恼人,短短一段路,傅簪缨背上已出了层薄汗。她蹙眉转头,脸色倒比身后那疾言厉色的还淡薄:“大兄有事?”
正值弱冠年华的傅则安,风格秀整,博学蕴藉,素有“江离公子”之美誉。此日他头戴远游冠,足登笏头履,一袭青竹色的广袖褒衣,风流不输那些纵酒服散、挥麈清谈的名士。
只是待他瞧清簪缨的脸色,当即皱眉。
“你今日怎么了,何以对太子殿下无礼?”
顿了顿,傅则安放缓声道:“宫里不比外头,阿妹身为傅氏女,须时时谨言慎行,不可自恃身份……”
不愧为太学里最年轻的五经博士,教训起人信手拈来,气势纵横。前世簪缨也的确被这一套吃住,无论大兄说什么,她都乖乖点头称是。
为了不给在朝中做官的大兄与二伯惹麻烦,她在宫中处处与人为善,不敢有一点张狂的地方,生怕给人留下话柄。
就为个傅氏女的约束,为个太子妃的名声。
结果忍来忍去,忍没了自己的命。
傅簪缨抬头直视堂兄,软糯的声音里多了点好笑的意味:“适才之事,大兄道是我无礼?”
此言如同提醒,让傅则安一下子想起阿雪方才在太子面前言笑不忌,主上尚未发话,她便开口抢话的事情。
当时他想过提点阿雪,可话到嘴边,转念想起阿雪毕竟在边关吃了多年苦头。
不通贵族礼仪,不是阿雪的过错,慢慢教导也就是了。
但簪缨在傅则安的心里和阿雪不同,这位堂妹自幼养在帝后身边,锦衣玉馔,无忧无虑,说是衔着金匙受尽宠爱地长大也不为过。
而她肩上所担,偏是出不得半点差错的储妃之位。
如此一来,她自然与整个傅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自己身为傅氏嫡长子,肩负一族门阀兴衰之大任,哪能不尽心尽责地管教。
“阿缨,你是否误会什么了……”
“阿兄。”簪缨再次打断他,鸦羽般的睫毛在刘海下微扬,眸色安静,“你可有事要告诉我?”
傅则安高她一头有余,对上那双沉静的眼睛,竟愕然片刻,突地心虚:莫非阿缨知道了……
他下意识摇头。
簪缨本就无光的双眸静静瞧了他一阵,眼里最后一点耐心褪成疏离,变成两口深不见底的幽井,再无一点光亮。
她点点头。
忽就想起前世,被困在萝芷殿中那段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日子。自从财库钥匙被取走后,她的门庭日渐冷落,无论是想见傅家或唐家的人,消息总也递不出去。
传回来的永远只有一句:皇后娘娘请女君安心养病。
可千万人不来,前世的傅簪缨执着地想,大兄总会来的。
因为他是小时候给自己扎过风筝、制过毛笔、是会蹲下身来笑着告诉她,无论出了什么事,都可以找他帮忙的哥哥。
他不会不管自己的。
终于有一日,簪缨等到了傅则安递进的帖子,说下朝后会来看她。那一日,连动刀前饮下的麻沸散都好似不那么苦涩了,簪缨还撑着孱弱的身子到妆镜前,在脸上施了层薄薄胭粉。
只因不愿让大兄看到自己憔悴的模样,使他难过。
她等啊等,从晌午等到黄昏,又从黄昏等到夜深。
春堇一次次出去打听消息,直到秉烛时分,才从有限的门路里拼凑出原因:原来傅则安午时便入宫了,先去东宫见了傅妆雪,被绊在那处留用晚膳。
待撤席后已经入夜,各处内禁已下钥,自然便来不了了。
第二日朝
起,宫门起钥,他却也没再过来。
不知中间出了什么岔头,抑或傅妆雪同他说了什么。
总归是,空欢喜一场。
……
下火似的阳光晒在身上,有些难受。簪缨背对傅则安,接过春堇手中的绣蝉团扇,搭在额头遮挡日光。
广袖自她腕间滑落,露出一截凝脂般纤细的小臂,白如冰雪。她恹恹的声音也似被夏日化去的霜雪,轻到行将消散:
“兄长回吧。”
长兄如父,簪缨失父,失母,无亲兄,一向视傅则安为血脉最近的依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