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缨身前的案几上,很快堆满了半边。
她看一看这些精致讨巧的小玩意,再看看围拢着她的叔伯们一脸宠爱的神情,看一看阿芜手中那盏挂着水珠的冰酪,再看看吕掌柜额头上豆大的汗珠,胸臆温热,忽然便知,自己方才想错了。
大家也许并不仅仅是看在阿母的面上,才对她客气客气。
一桌子新鲜玩具吃食,是小孩子才会有的待遇。
“我从前,是不是来过?”她轻声地问。
她不记得五岁前的事,但至三岁,阿母尚在,那么带她来集市上玩一玩,也是很可能的。
“原来小东家还记得。”越掌柜笑着回言,“东家不是那等溺爱子女的,记得小女娘两三岁时,东家便常常抱你过来玩。”
说起来,小东家长大后的模样,尤其那双看人时乌溜溜生光彩的眼睛,与小时没什么两样,那时东家一抱过来,他们这帮子还没成亲生子的喜欢得跟什么似的。而今小东家倒文静了许多。
簪缨不记得也无甚关系,杜掌柜等她吃完了酪,便引着她一间铺面一间铺面地游逛。
七间连堂正当中的那间敞轩外,竖着一面玄铁色的陨星石碑,簪缨至近前,只见其上所书:
致天下之民,聚天下之财,交易而退,各得其所。①
“这是我阿母的字。”簪缨在阿父的书上见过这个字迹的眉批,如望乡情怯的孩童,伸出手摸了摸。
指尖过处,被太阳晒得滚烫的石头,好似吐出一两根不伤人的小刺,噬着她的皮肤,有如回应。
杜掌柜含笑点头。一行走入室中,簪缨又见轩中的壁柱上挂着一对楹联:
出纳不问几何,其家必败
算计不遗一介,维事有成②
堂匾上的横批却只有两字:能饶。
簪缨念出声来,含着困惑的目光转向杜掌柜。
杜掌柜瞧着小娘子仰起头的样子就像一只寻不到食物的小麋,忍俊不禁:“所谓能饶,便是能累资,能聚财。”
“咱们商人,最基本的道理说白了只两条,囤积居奇,随行入市。二者正相反,前者是洞察先机发现好物,大量囤集以待市场稀缺,供不应求,其利必巨。后者呢,便是跟随同行的行情,别家怎么卖,我家便也怎么卖,引不起纷争,出不了岔子。”
“不过嘛,”他捋须眨眨眼,“咱们唐记便是行市龙首,咱们订下的便是使同行皆侧目的规矩,是以,说到底还是决胜先机,物以稀贵。”
簪缨认真地听着杜伯伯说生意经,暗自记住,默默思索。
忖虑间,忽有一道灵光划过脑海,她立住道:“我明白了!”
杜掌柜问:“小娘子明白什么?”
簪缨此前一直纠结,她从皇宫脱离后,该如何利用世家制衡皇室,保全自身。尤其小舅舅的那句“提防王家利用你”,让她陷入一种执意,便是万万不能被王家所驱使。
方才杜掌柜的一番话却令她豁然想通,王家想利用她,便是有求于她,有求于她,便会投她所好。那么她对王家的所求,便会反过来变成一种接受。
所以,她不是不能被王家所用,正相反,她要表现出松动的迹象,给王家以“可乘之机”。
至于谁才是那可居的奇货,谁是卖家谁又是买主,端看其后周旋,而今犹未可知。
簪缨一边琢磨,一边慢吞吞地道出:“非我求人,要人求我。”
那么,王氏的请帖便可以答应下来了,且先去与他们接触一番,探一探王氏何意。
杜掌柜笑呵呵道,“是啊,东家从前常说一句话,上赶子不是买卖。”
簪缨目光雪亮地向杜掌柜一抱拳,却是才从吕掌柜那儿学来的把势,由她做来,格外稚拙可爱,“多谢伯伯点拨。”
杜掌柜狡黠地一眨眼,“此言何意,我却听不明白。”
回程时,簪缨因想通这件事,紧绷数日的心情轻松了几分。
唐记叔伯们所赠的时鲜礼物,自然都搬到车上一并带回。离开大市前,吕掌柜忽然问了句:
“小东家,当真不要士族户籍了吗?”
簪缨与傅氏决裂之事,这些耳目通达的二掌柜们自然早已知晓,只是怕小东家难过,今日一天只顾哄着姑娘开怀,谁也没敢提及此事。突然被老吕捅出来,众人的心都不由往上一提溜。
“老吕,闭嘴!”
“你不言语没人把你当哑巴……”
簪缨却是释然地笑笑,叠手福身向诸人告别。“一个士族身份罢了,值当个什么。”
马车行去老远,这些在外拎出哪一个都是八面玲珑的人物还齐齐站在垣门边目送,失语一般,沉默良久。
而后,不知哪一个突然没头没脑地开口:“你们想起没有?”
另一个接口,“想起了。”
想起了当年唐夫人受陛下册封为“新昌县君”,诏书送到唐素手中,他们的东家看也没看一眼,撂在一边道,区区一个县君罢了,值当个什么。而后铺开地图,召集他们商讨着前往西域的路线,随手勾抹,袖口沾上了墨。
……
马车经过朱雀桥时,簪缨和来时一样,命马车停下,掀开羃篱静静地望了一阵。
今日春堇留在府里帮忙理账,随她出行的是阿芜,便是那日在行宫教她认五铢钱的绿衣小婢,比簪缨还小两岁。阿芜以为小娘子喜欢秦淮景色,语气天真:
“小娘子喜爱这里,以后可以常常过来游玩。”
簪缨嗯了一声,眸底映着十里秦淮粼粼而深的水光。
秦淮河上二十四桥,其中最有名的便是这朱雀桥。说是桥,实则是由一条条船只相连,浮在淮河水面上的浮航。
前世乱军兵临城下,便是由此入京,渡河烧桥。
新安王……
她脑中无端闪过一个人影,会是他么?
“阶今日只欲求见中正大人一面!”
一道愤厉低哑的嗓音,打断簪缨的沉思。
她随声望去,见朱雀桥的对面坐落着几幢高墙官宅,其中一座府邸门前,一个青衫郎肩担一条磨旧的竹筏麻绳,站在台阶之下,那一人多长的竹担上,放有五六卷竹简,一位衣着褴褛的老人家枕简而卧。
门槛内立着个穿紫衣的文掾,居高临下看着这对贫弱的母子,好笑不已:
“沈阶,你评不上品,没得官做,自去问你乡闾的贤老。越级找我们大人?你可配!若人人考不上品都来中聒噪,我家大人还用不用做别的了?”
那道身量高挑却瘦骨嶙峋的背影,像一杆竹扎在原地,声音清晰道:“我已通过乡闾考评,状、品皆具,议是八品。为何到小中正这里,便被黜落?无非我与邵家五郎有私怨,中正大人又与邵氏亲厚……”
此时中门前,已聚了一些人在围观指点,文掾忙打断他的话,高声道:“住口!什么私怨,竖子倒会给自己脸上贴金,我问你,你可曾放言说邵五郎君才学不堪,德不配位,莫说三品,便是给你磨墨都不配?还说甚么九品官人法取才不当,当弃。哼,好狂妄的口气,就凭这两句,把你抓进大牢都不冤。是我们大人看在你有老母要奉养的份上,方才饶了你,倒给你脸了?”
青衫郎慢慢道:“我有策书十卷。”
紫衣文掾越发不屑,轻唾一口,“真当自己是苏秦转世,抑或张仪再生了?依我看,你若想给你阿母治病,也不必指望当个小吏,赊支禄银,直接去白马寺抄经赚几个子儿还快些。说不定啊,住持慈悲,还能施舍一口薄棺给你呢——哎,你打!”
他说完话,看见青衫男子蓦地握紧拳头,反将自己的半边脸俯凑下去,“打呀!殴打朝廷官吏,便等着吃牢饭吧,你这老母也就无人送终了。快些打,快些打。”
“玉儿,算了……”竹担上传来一声孱弱将断的呢喃。
簪缨在马车中皱眉看着这一幕。
直到中的大门闭阖,青衫郎的拳头也没能砸下。
看热闹的人群散去,青衫郎对着那扇高门,笔直站立许久,慢慢地跪倒在竹担前,埋头,手指用力按住那些劣质竹简锋利的边缘。
“阿芜,”簪缨垂下眼睫,“你取些银钱……”
她话音未落,便听一街外的石阶子下,一道低沉而阴狠的声音响起:“一朝权在手,杀尽负我人。”
一字字的恨毒,仿佛从牙缝中挤出。
簪缨心内霍然一跳,目光如炬地望向那青衫人。只见他仍然跪在那里,洗旧的青衣曝于烈日之下,仿佛一片泼洒的废墨,然他的脊背桀然不屈,一寸一寸紧弓了起来。
“这人好吓人啊……”阿芜也听到了那句瘆人的话,心想不是狠命之徒,断然说不出这种话来,手里拿帕子包好的银锞,就不知该不该给出去了。
她犹豫地看向小娘子。
“给他吧。”
“唔,到底小娘子心肠好。”阿芜便包好了帕子下车,又听小娘子叫住她,轻轻道:“不是施舍钱,是买策钱。他不是有策书十卷么,都取来。”
阿芜很困惑。
青衫郎也很困惑,他看见一个绿裙小女娘走到自己面前,将一个碧色帕包放在他手心,而后,不知谁家的健仆,将他的策简一一搬到街对面的一辆马车上。
“小子沈阶,敢问……”待他想起问名时,那辆马车已经辚辚驶去了。
杜掌柜对于小娘子的吩咐素来听之任之,小娘子要什么,他便取什么,绝不多问。事情办妥后,一行车马驶回乌衣巷。
车内。那些竹简堆在簪缨手边,她却不曾打开翻看。
其实她自己也有些迷惑,阿父的书她尚且看不完,一时半会儿也不会看些不知底里的书策,她方才的反应,会否有些莫名其妙了。
然而当她在府门前下车,突然看见李景焕的时候,望着那张脸,簪缨豁然开朗。
——有些以强凌弱的欺压,发生在大庭广众之下,众目睽睽,却无一人声援;而有些欺压,只发生在重闱深暗的角落,即使说出来,也无人相信。
——有些无能为力的痛恨,可以宣之于口,哪怕再狠毒吓人,也不过十字而已;而有些恨意,连说都说不出口,只能深藏在腹,如鲠在喉。
但那冤,那恨,那苦,那志,一般无二。
李景焕一步步走过来,唇边努力泛起一片和风霁月的笑意,就像小时候他每次下学回宫,宫廊上那个久候的小豆丁喜欢看的那样。
至近,他软下眉眼,很轻地低语:“阿缨,你消消气。”
第30章
簪缨粉面含霜, 脚步未停,直接从李景焕身侧走了过去。
一面走,一面头也不回地说:“称呼上留神, 别叫我拿唾沫星子啐你。”
一口地道的吴侬软语,说出的却是如此不地道的市井俗言,李景焕直接愣住。
几分陌生的不解自他眸中流露出来,双目紧锁着她, 嗓音沉哑,“你说的, 都是什么话?”
他的阿缨,最最温婉不过, 往日重话都不会与人说一句, 这才离宫几日,就变成了这个模样。
簪缨心中却想:自然是骂人的话。
可惜任姊姊有许多话不肯教她, 她气势上尚有不足。睨目轻瞥, 见李景焕失语发怔, 倒也觉出几分畅快, 再不与他浪费口舌,府门开, 看着下人将马车中的礼物与竹简通搬进去,便要入府。
“阿缨。”望着那道行将消失的背景,李景焕心慌,唤着她迈履上前,“你定要如此吗?咱们的婚事,不是你一语便能销的, 孤不会另娶他人, 孤只要你。”
簪缨背对他立在台阶上, 只听见那声“阿缨”,便闭了闭眼,余下之言一字都未入耳,低唤一声:“狼。”
言出法随,白狼如一道飞下银汉的雪光迅疾而至,凌空跃过府门,冲下台阶,对着巷口的不速之客仰颈长嚎一声。
李景焕始料未及,倒退两步。
“殿下……”吓得腿软的李荐慌忙去扶太子,府门外的守卫见状,微松手中长戟,恍若不见东宫太子的狼狈。
狼蹲踞在乌发及腰的少女裙边,怒目相峙。簪缨侧身轻睨,“我已说过,你不当再如此称我。所谓婚约,本无文书,当年庾灵鸿空口几句话,就使卫唐两氏的婚约变成了你们的,我今日一句话,怎么就不能作废?
“非要一纸断绝契书,也行,待我与傅氏签过,再与你们李氏签。”
她淡淡说罢,抬头望着天上的云彩想了想,加了声轻侬的笑,“这叫虱子多了不愁。”
那笑容天真而残忍,李景焕的一腔柔情皆被碾碎在地。
什么庾灵鸿,什么李氏……这些大逆不道的话换成任何一人说来,命早没了,可李景焕不舍得责怪她,是他,没将那个天真无忧的阿缨保护好,让她受了伤害,变成这般浑身带刺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