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他们吃了人家的饭,转头还要砸人碗,说他们一家子都忘恩负义,良心被狗吃了。
两个孙儿哭着跑回来,说再也不去义学了。
现在,大门又被人泼了粪!
“都怨你,要不是你们动了歪心思,现在能闹成这样?这以后的日子还怎么过啊。”孙氏扑到丈夫面前,厮打哭骂。
其他人忙来拉架。
正拉着,突然有人的背被东西砸中,正要转头骂,无数烂菜叶劈头盖脸地砸了过来。
“良心都被狗吃了!”
“呸!”
“要不是颜东家,咱们盛泽现在能成这样?”
“心肝坏透了!”
遥想当年,盛泽不过是一普通江南小镇,大多数镇民都靠种田纺纱和捕鱼为生,日子过得紧巴巴。
后来颜东家在盛泽建桑园,开设织布机房、染坊,渐渐盛泽从名不见经传的小镇,一跃成了苏松两地有名的纺织商业大镇。
这造福了多少百姓啊,哪家没有织机、纺车?合织一匹丝绸卖三两银子,手脚快的妇人一月可织三匹,一个月下来就是十两银子。
不比种田捕鱼强?
即使置办不起织机,也可缫丝养家糊口,生丝缫出来拖到铺子去就能换银钱。
附近县镇,谁不羡慕盛泽?
现在倒好,颜东家英年早逝,镇民们本就悲痛欲绝,当日出殡,无数人在路边祭拜,现在人家尸骨未寒,就有那起子卑劣的人上门欺负孤儿寡母!
女子怎么了?
要知道由于女人天生比男人心细,手脚也利索,所以在织布缫丝上有天然优势。
能赚银子腰,杆就硬,在盛泽是不存在恶婆婆的。
恶婆婆看在儿媳妇能赚银子的份上,也得捧着护着。
好多人家因为女人比男人赚钱,本就是女人当家,现在有人打着颜家没有男人就欺负上门吃绝户,格外招镇上一些女人的恨。
她们才不管什么礼法宗法,要是少东家那样的女子都被欺了,以后还有她们的活路?
更何况镇上有织机的,到底是少部分人,还有许多人都是在颜家的织坊染坊里做工。颜家对坊中工人素来优待,若是换个人当家,谁知道以后会怎样?
总之,基于各种原因,镇上就没有一个人不骂颜世海一家子的。
这不,发现颜世海家被人泼了大粪,早就有人盯着,一见人出来,烂菜叶臭鸡蛋全都来了。
“呜……这日子没法过了!”
半晌后,扔烂菜叶的人们走了,大房几个女人坐在地上嚎嚎大哭。颜世海头上顶着腥臭的鸡蛋汁液,脸色乍青乍白。
“不行,这事不能就这么着,我们去找族长。”
这两天,颜族长一家的日子也不好过,妇道人家不明就里,男人们一个个噤若寒蝉。
谁知屋漏偏逢连夜雨,颜世海一家又找上了门。
男人女人孩童一大家子,个个如丧考妣,满身脏污,如过街老鼠。
颜翰河怕他们乱说话,想叫颜世海兄弟单独进里面谈,颜世海也不知受惊过度还是什么,竟在院子里就嚎哭起来。
“……这几日家中妇人上街买菜,先是被人讥讽,再出门就被人指着鼻子骂,差点被打……两个孙儿也被从义学撵回家了……今天一大早大门被人泼了粪……我们出来收拾,被人围着扔烂菜叶子……”
“这日子过不下去了,族叔你可不能不管我们……”
不光他哭,女人孩子也哭。
一大家子哭成一片,简直鸡飞狗跳。
颜翰河额上青筋乱跳:“那你跑到我这里来做什么?”
“我这不是来找族叔做主……”
“那也没让你跑到家里来!”颜翰河低吼。
“族叔,难道你要过河拆桥……”
“我过河拆桥你的头……”
此时,颜翰河哪还顾得上什么脸面镇定,他几乎可以想象,今天颜世海带着一家人大张旗鼓找到家里,明天外面会传成什么样。
好你个颜青棠!
一环套一环,真不愧是大名鼎鼎的颜少东家!
“你做初一,我做十五,谁也不要怨谁……”
暖阳透过槅窗洒射进来,窗外的芭蕉绿荫如盖。
窗下,一身素白的颜青棠,随性地靠在罗汉床上,一手拿着账本看着。
看得出今天姑娘心情不错,素云几个丫鬟自然心情也好,便捡了些姑娘爱吃的点心汤羹端来,想把最近瘦了一圈的姑娘补回来。
“我又不是猪,吃不下了……”
颜青棠嫌弃地推开瓷碗。
鸳鸯小圆脸上满是黯淡,俄顷泪珠撒下,可怜兮兮。
“姑娘你看你瘦的,昨儿侍候你沐浴,都能看见骨头了……”她边说边抹泪,“姑娘瘦成这样,身边丫鬟却个个吃得体圆如猪,打今儿起,鸳鸯也不吃饭了……”
颜青棠无奈扶额:“我吃还不成?”
一旁,素云和如梦掩口窃笑。
看来姑娘不吃饭,还得上鸳鸯。
至于个个体圆如猪?
也就鸳鸯是个胖鸳鸯的,她们很瘦的好不好?
银屏从外面走进来,手里拿着一本册子。
“姑娘,这是要送去谢家的聘礼,张管事让我拿来给姑娘看看,若是没有添减,就照册子办了。”
颜青棠放下账本,接过册子。
时下招赘,也需聘礼,招赘的人家需向被招赘者下聘。
不光有聘财,还需写明婚书。
诸如是否承嗣,男方入赘后可需改姓,生育孩子后跟男方姓还是女方姓,若女方家有长辈,赘婿是否与女方家长辈养老,又是否与本家父母养老等等。
不过一纸婚书,只能防君子不能防小人,至于招赘后是否能过得顺心如意,多数还要看人心。
颜青棠在心中暗叹一声,正翻着册子,一个小丫头走进来禀报:“姑娘,吴家奶奶来了。”
正说着,一个身穿深蓝色素面褙子,月白色褶裙,约莫有双十年华的女子走了进来。
“兰姐姐,你怎么来了?”
颜青棠下榻穿鞋要迎她,被吴锦兰按住了。
“行了,你别下来,你我还客气什么?”
坐下后,丫鬟上了茶,端来点心瓜果。
“兰姐姐你怎么一个人来了,没把倩儿和小月月带来?”
话出口,颜青棠意识到自己失言。
她家新丧,确实不太适宜带孩子过来,也是之前吴锦兰每次来都会带上孩子,她一时给忘了。
“那日我和瑾哥来吊唁,当时人多,也没机会跟你说话,我想着你家丧仪应该毕了,便来看看你。你怎么又瘦了?”
吴锦兰人如其名,像朵被娇养的兰花,生得白皙秀丽,性格温婉。她比颜青棠大两岁,今年二十一,早在五年前便已成亲,如今生养了两个孩子。
吴家在距离盛泽约有四十多里的震泽镇,震泽和盛泽一样,都为吴江大镇,以丝纺为主。
不过不同于盛泽乃苏松两地最大的纺织重镇,及丝绸布匹集散地,震泽临近太湖,当地桑园密布,主要以产丝为主。
吴家在当地也算薄有家底儿,有绸缎铺子、染坊织坊若干,另还有一座大桑园。
因为都是做丝织生意的,早先吴老爹便和颜世川认得,两家算得上是世交。
“我哪有瘦,怎么都说我瘦了?可能是我穿得素,所以显得瘦?”颜青棠摸了摸自己的脸。
一旁,鸳鸯插嘴说:“奶奶你可别听信我们姑娘的话,她就是瘦了,瘦了好多,昨儿奴婢侍候她沐浴,都能看见骨头了,可她就是不承认自己瘦了。”
吴锦兰和颜青棠交情好,连带彼此的丫鬟也都相熟,所以鸳鸯的插嘴也没人斥责。相反吴锦兰见她皱着胖脸,满是心疼的可爱模样,被逗得笑了起来,顺势附和了两句可不是她就是瘦了。
一旁的丫鬟婆子都被逗笑了。
笑毕,鸳鸯和银屏引着吴锦兰身边的丫鬟婆子下去了,只留了素云在一旁侍候。
“你没事就好,我就怕你像我当初那样,几个月缓不过来,当初若不是怀了月月……”
月月是吴锦兰的小女儿,今年两岁多,当时怀着她的时候,正逢吴家老爹去世。
“如今看着你还好,我就放心了,有些事总会过去的。”
第6章
◎谢家二子谢庆成◎
“是啊,总会过去。”
不论谁死了,太阳总会升起,日子总要继续过。
见颜青棠神色黯然,吴锦兰不禁有些愧疚:“瞧瞧我,好不容易鸳鸯把你逗笑了,我又说这些不着五六的话惹你不开心,咱们不说这些。”
两人又说起别的来。
期间,吴锦兰看见放在一旁的聘礼册子,拿过来翻了翻又放下,略有些感叹道:“这样也好,当初我就劝你不如听了颜伯伯的,招个赘婿进门,也不知你为何反感,还跟颜伯伯闹了几天气。”
颜青棠笑了笑:“那时我忙都忙不过来,哪有什么闲情逸致去成亲。”
“也是,你跟我终究不一样。”
若说吴锦兰是一朵娇养的兰,颜青棠就是一棵松。
同样是女儿家,幼时经常在一起玩耍,可随着年纪的增长,两人却趋向两个完全相反的方向。
一个读书识字,看男人才会看的经史子集,一个也读书识字,看的却是女德女训。
再之后,一个被爹带着进桑园进织坊,去各地行市街集,了解一匹丝绸是如何制成的,需要多少人工,多少生丝,而吐这些丝的蚕,又需要吃多少桑叶。
把这些生丝织成丝绸,又需要多少时间,一个织工每月能织多少丝绸,所织丝绸又能换银几许,绸缎行把这些丝绸布匹收上来,运到各处去售卖,又能获利多少。
另一个却是开始学习女工,学着穿针引线、绣花做鞋,烹饪饭食。
及至都长大了,颜青棠越来越忙,吴锦兰渐渐变得足不出户,两人见面时间也越来越少,但所幸是打小的情谊,关系并不曾改变。
直到吴锦兰十五那年,吴家老爹沉疴难治,却碍于长女生性柔弱,唯一的男丁尚年幼,只能为女儿招赘。
吴锦兰总是问颜青棠为何不愿招赘,却不知颜青棠排斥招赘,恰恰是因为她。
彼时,在得知兰姐姐要招赘后,颜青棠心里是祝福的。
可随着赘婿张瑾的入门,双方不免因吴锦兰有了些交际。
张瑾在入了吴家后,就接过了吴家所有生意,都是做丝织相关,少不得打交道。尤其颜家生意做的大,吴家很多生意其实还要仰仗颜家照顾。
起初只是因为下面人报上来的一点小事,因此颜青棠对张瑾有所留意,渐渐地一些小端倪小龃龉越来越多,让颜青棠得出一个结论。
张瑾似乎并不是个好人。
只是此子心机深沉,做事小心,一直让她抓不到确切实在的把柄。再加上吴锦兰十分依赖丈夫,吴家也没有可以压制他的人,颜青棠只能将这些晦涩压在心底。
……
“你也是的,月月还小,离不得你,你为了来看我,就将撇下她在家中。”
吴锦兰根本没想到颜青棠是在套她的话,迟疑了下说:“我听瑾哥说,颜家似乎发生了些事,好像是颜氏族中来人逼你了,我实在放心不下你……”
解疑了,为何兰姐姐会在这时候来,为何见到聘礼册子不惊讶,反而似乎早就知道她要招赘。
这几天随着外面流言蜚语满天飞,她招赘的事并不什么秘闻。
可颜青棠也了解吴锦兰,她作为一个后宅妇人,常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根本没有接触外界消息的渠道,且震泽和盛泽的距离并不近。
她是怎么知道的?
只能是有人告诉她。
所以是张瑾让她来的。不,正确应该是张瑾想让妻子来,才会告诉她这些。
张瑾为何想让吴锦兰来?
所以所谓的龃龉就是这么产生的,此人心眼太多,心计也太深,让人如鲠在喉,却又没办法直言。
毕竟整件事若细究起来——本就为外人所知,张瑾知道后思及妻子和颜青棠的关系,便告诉了妻子,也不是什么值得介意的事。
但颜青棠若以此为借口,说点什么张瑾的坏话,只会让人觉得她小心眼。
可恰恰是诸如此类的事太多了。
“对了,荣哥儿还好吧?”
提到荣哥儿,吴锦兰露出笑容。
“荣哥儿好着呢,上个月我去看过他了,人吃胖了,比以往也懂事了不少。说起这个,我还要谢谢你,当初多亏你帮我教训了他一顿,又把他送去洪山书院。你不知道为了他,我跟先生私下里赔了多少罪,暗里为他哭了多少次,偏偏瑾哥总说小孩就这样,等再大些就懂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