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也算官家,族长又积威已久,自然无人再敢冒犯。
可人总不能一直不出门,这么大一家子吃喝嚼用,每日都需采买。下人出去一趟,灌了一耳朵子杂话回来,不敢说给主家听,下人之间偷偷议论,以至于人心浮动,是非四起。
家里知道内情的人,都在盼着四老爷的回信,可信到底何时才能到?
是夜。
赶在水关闭合之际,一条不起眼的私船从城西的水栅进了城。船至码头,四五个人下了船,一路辗转来到主枝一脉的宅子外,悄悄从偏门进去了。
“这位是方先生,老爷的幕僚。老爷无暇抽身,又怕信上说不明白,特派小的和方先生回家一趟。颜家的事之后由方先生接手,不过还需老太爷和二老爷的配合。”颜忠言简意赅道。
他是颜瀚海的长随,跟了颜瀚海十几年,一直忠心耿耿,颜族长和颜翰河见他话里话外对都以这位方先生为主,自然颇为客气。
至于这位方先生,大约五十多岁的样子,发色灰白,体格干瘦,留一把山羊胡,身穿一件黑色文士衫,言谈之间含笑自若,一副饱学之士的模样。
“不知要我们怎么配合?”颜翰河好奇问道。
方先生抚了抚胡子,含笑道:“按大梁律例,户绝之家必须立嗣,若无子招赘,仍需立同宗嗣子,家产均分。”
颜翰河心里一惊:“这是不管如何,也要分颜家一半家产?”
“此言差矣。”方先生含笑道,“家产不是目的,而是……”
说到这里,他却不愿再继续说下去,只道,“莫慌莫慌,此乃后招,方某另有一法,因牵扯过多,恕暂不能对二老爷直言。”
颜翰河看出背后肯定还有什么事,但方先生不愿说,他自然不好强迫。
之后数日,他冷眼旁观,见方先生时而找他爹说话,时而让颜忠带着人进进出出办事,不禁有种山雨欲来风满楼之感。
震泽镇东大街上,坐落着一家‘颜氏商行’,其主体有两层,临街有四五间门脸,端得是十分气派。
正是四月三,阳光明媚,前来商行买货的人络绎不绝。
里间,颜青棠正和这家分号的掌柜说话。
“少东家,前些日子吴家的张东家来了两趟,话里话外都是打听家里境况,之后又听下面伙计说,吴家织坊比市价高出两厘到处收生丝。”
碍于颜吴两家关系,即使有人知道点什么也噤若寒蝉,倒是胡掌柜因为分号坐落在震泽,知道不少内情。
“正逢多事之秋,有些人心思浮动难免的,不用理会他。”端着茶的颜青棠,神色淡淡道。
就不说苏松两地,只说苏州这一带,颜家在丝织纺染上是毫无疑问的巨无霸。
当然不是说所有生意都被颜家做完了,而是早在多年前颜家便联合各个商号组成了商会。
每年生丝产出多少,定价几何,都是收丝前商会便定好的,各个商号都是这么遵行。
高出两厘确实不少,可各家商号本就有自己的桑园,自家产的生丝要占其所用一半以上,剩下的才是收那些零散丝户的丝。
而这些丝户和各家商号工坊常年有来往,不会轻易将生丝卖给他人,即使有些丝户见钱眼开,也要考虑做这一次生意,把其他人都得罪了划不划算。
把这些都除过,市面上还能剩下多少东西?
一个大饼上掉下来的几颗小芝麻罢了,若张瑾真看中了这点,尽管去拾便是。
“今年的日子恐怕不好过,去冬无雪,夏季干旱,今年打春起又闹虫灾,很多桑园都受了灾,现在正是收春蚕之际,若这一季蚕丝不够,上半年的派织可如何完成。”
胡掌柜不光只管着这一个分号,震泽这边有数座颜家的桑园,都是他管着。他在颜家也算老资历了,自然知道的比别人要多。
“年景不好,只能尽人事听天命。”
只是织造局那恐怕不好交代,还有那二十多万两银子的烂账……
想到这里,颜青棠不禁暗了脸色。
半个时辰后,颜青棠离开了商行。
她本想去吴家探望吴锦兰,可想到张瑾此人,不禁心中生厌,让六子调转车头直接去了码头。
震泽与盛泽相隔四十多里,走水路最是便宜,马车到了水渡码头,已有颜家的船在此等候。
这是一艘两层高的黑漆木船,船不大,船身约有十五米长,在一众商船中显得十分不起眼。
日头西斜,平时里船只稠密的水道,此时变得稀疏空荡。
等回去后,天应该已经黑了。不过这条水道颜青棠没有走千遍,几百次也是有的,船夫护卫们皆都熟门熟路,倒是不用烦愁。
二楼舱房里,银屏叫厨子备了晚饭,颜青棠胃口不好,只略微吃了几口,便放下了筷。
鸳鸯不在,银屏是个口笨舌拙的,也哄不好姑娘,只能又换了糕点来,寄望姑娘能多吃几口。
饭罢,颜青棠靠在软榻上歇息,本是想着心事,不知不觉竟睡着了。
等再次醒来,却是被一声巨响震醒,匆忙之下她抓住软榻边缘,好险没摔出去。
“银屏……”
银屏也正懵着。
这时,楼下舢板上响起尖锐的哨声,似在示警什么。
下一刻,一声惨叫声徒然响起,划破寂静的夜空。
第8章
◎她好像看见了神仙◎
颜青棠连忙去打开窗子往外看。
她所在的方向,正好能看见出事的地方,就见不知何时一艘陌生的船,竟撞在了颜家的船上。
方才那声震动,就是两船相撞发出的动静。
此时对方船舷旁聚集了一些提着刀的灰衣人,如饿狼似的往颜家的船上爬,收到示警的颜家护卫纷纷赶至,正与这群人搏斗。
舢板上喊打喊杀声一片,时不时夹杂着痛呼声斥骂声,让人心悸。
六子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上来:“是水贼。”
水贼?
她们所行的这条水道虽非运河,但由于来往的商船稠密,每天都会有巡检司的船巡逻,这种地方怎可能会有水贼?
“对方的人太多了,又太过凶残,宋叔说恐怕抵挡不住,让我来带姑娘先走。”
“怎么走?”
“从水里走,这里离岸不远,我们都识水性,先上岸,岸上地方大好腾挪,这些人不一定敢追到岸上杀我们。”
宋叔名叫宋天,乃颜青棠身边护卫之首,以前是个走镖的,江湖阅历丰富,后来被颜世川重金请来做了颜青棠的护卫。
不管对方是不是水贼,至少从这伙人的行径来看,绝非善类,且来意不善。
敌众我寡。
宋天武艺再是高强,这次他们出来只带了七八个护卫,加上小厮和船夫,也不过十几人,对方却是人数众多,还手持利器。
如果这些人真是冲她来的,只有她走了,其他人才能各自逃命,不然全都得栽在这儿。
颜青棠素来有决断,也没多说,让银屏帮她换了身简便的衣裳,又把袖口裤口全都扎紧,临了她把一支匕首插在腰带上并捆紧。
正要出门,银屏却止了步,转头找了件颜青棠的衣裳,穿在自己身上。
“银屏……”
“姑娘,我们分开走,让六子带着姑娘走,我留下。”
似乎知道她想说什么,银屏语速极快道,“姑娘你放心,我就帮你拖延一会儿,一小会儿,有人来抓我我就跳水,水边长大的女儿水性都好,下了水他们肯定抓不到我。”
颜青棠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表情僵硬。
“你何时变得如此伶牙俐齿了?”她本来有一肚子话想说,全被她堵了回去。
“姑娘,你想说什么我都知道,可我也知道当年若没有姑娘,就没有现在的银屏。你快走吧,再不走,等会都走不了了,只有姑娘走了,我们才能安心逃命。”
颜青棠也不是优柔寡断之人,知道当下怎么做才最有利。
她回头深深地看了银屏一眼:“剩下的话以后再说,我只说一句,保全自己,活着。”
“知道了,姑娘。”
夜风萧萧,水声滔滔。
这条水道颜青棠走过太多次,即使这会儿天全都黑了,她也认出他们此时正处于芦墟荡附近。
怪不得水贼会选择在这里袭击他们,这里地处偏僻,往北边是一片很大的芦苇荡,人高的芦苇,密密麻麻,遮人视线,附近又连接着数条水道,得手后随意就可逃脱。
颜青棠和六子一路捡背光走,悄无声息地来到舢板上。
这里视线昏暗,仅靠着朦胧的月色才能看见人影,偏偏迎光处打声一片,宛如两个世界。
“姑娘你从这里下水,这里离芦苇荡不远,你上岸后找个地方悄悄藏起来,宋叔说脱身后会去找姑娘。”
颜青棠一愣:“那你呢?”
六子一张年轻的圆脸上都是笑:“我去找银屏,堂堂颜家少东家,身边怎可能没有下人跟着?我怕银屏姐姐一个人,骗不过那些人。”
说完,不等回应,他转身钻入身后的黑暗中。
颜青棠的手抓了个空。
一时间,她如坠入冰窟,浑身僵硬,脑中一片滞胀,嗓中像卡了块骨头,想吐吐不出来,想叫叫不出声。
一息、两息、三息……
似乎已经有人突破舢板冲上了楼,嗵嗵嗵的脚步震天响,隐隐有惨叫声和女子的喝斥声,颜青棠终于动了。
“那里有个人!”
她不再犹豫,一头扎进水里。
不远处,芦苇荡里,临着岸边停着一艘黑色的船。
奇怪的是船上没有任何光亮,黑灯瞎火的,以至于根本没人发现这里还停着一艘船。
“公子……”
矮矮圆圆的书童丝毫没有主人已经被他烦到的自觉,扒在船舷往那边看着,嘴下不停。
“这些人肯定打不赢,人太少了,人家又是有备而来……”
“哎呀,有个人被刀砍伤,掉进河里了……”
“公子你快看,那里好像有个人,好像是个女眷,她是打算跳水?”
公子不耐转头,只漠然地遥遥看了一眼,又收回目光。
“你太吵了。”
书童瘪着嘴缩了缩脖子,不过也就管了一会儿。
“啊呀呀,她被人发现了……”
“她跳水了……”
“天这么黑,她一个女眷怎么敢一人跳下水……”
“有人跟着跳下来了,她能不能逃掉……”
“太惨了太惨了!公子,难道我们真不去救人吗?这些水贼未免太猖狂了。”
昏暗中,临舷而立的公子身形修长,穿一身青衫,以至于溶于黑暗,丝毫不显眼。
他忍耐地闭了闭眼:“这船上除了船夫,不过三人。我不过是个文弱书生,你是我的书童,如何救人?”
“可……”
书童闭上嘴,还是有些不甘心,小声抱怨道:“亏得冯统领还说苏州境内的水路最是安全不过,早年横行太湖一带的水匪早已被朝廷剿灭,这才走到哪儿,就被我们碰上了。”
一旁,像座黑塔似的的冯统领面色尴尬,解释道:“这些人不像是水贼,所有人服饰一致,瞧着刀也一样,普通的水匪可做不到如此地步。”
他话说得含蓄,不代表公子听不出深意,当下转头凝视过去。
这边,小书童又咋呼起来。
“你快游啊,快游啊,他快追上你了……”
“完了完了,追上来了……”
“嘶……人怎么沉下去了……”
忽地,一阵寒风卷起。
书童受惊望去,就发现临舷而立的修长身影,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再往江面看,就见那道身影宛如鬼魅似的掠过一丛丛芦苇,直往江面而去。
每每见到自家公子的身法,书童总会惊叹不已。
“冯统领,你说殿……公子为何要扮文弱书生啊,他这也不像啊。”
冯统领没有理他。
颜青棠哪知道暗中还有人看戏。
她心知自己水性不差,可直到进入水里才发现,她似乎低估了四月河水的冰冷。尤其这里河汊交错,水流得特别急,很考验人的水性。
她蒙着头往前游。
此时她已经听不到船上的声音了,只觉耳边都是滔滔水声,浑身冷得像寒冰,心中怒焰却汹涌。
她在想银屏、六子、宋叔,在想到底是谁要她的命,牙齿不自觉陷入嘴唇之中,鲜血沁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