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瀚海正在煎茶。
他是个做什么事,都十分认真之人。
桌上有竹炉,有茶壶、茶釜、茶碾、茶盅、茶盒,各种茶器齐备。他先把茶放在茶碟中,置于明火上煎烤,待茶微微变色,置于长柄茶釜中用沸水滚煮。
水过数滚,茶汤呈淡黄色,倒入茶壶,再分以茶盅,享用。
这是煎茶法,盛行于江苏长江以南,像扬州那边,更盛行撮泡法,也就是省去了煎和煮,直接用滚水冲泡。
颜青棠平时喝的就是撮泡茶,倒没想到此人竟如此雅兴。
见她目光落在茶上,颜瀚海分出一盅。
“你可要饮?”又说,“你如今还吃着药,倒是不宜饮茶,也免得冲淡了药性,不过少饮些许,应该无碍。”
说着,他端了一盅来,递给她。
如今颜青棠已经能坐起来了,但还不能下床。
她倒想不接,但她这几天每天都要喝几碗药,吃得也清淡,嘴里寡淡至极,也是平时吃惯了茶,一日不吃就欠得慌。
想了想,是他欠自己的,她也就理直气壮地接了过来。
一递一拿之间,两人目光碰撞。
她在对方眼中看到一丝笑。就像当初,他坐于父亲堂上,她贸然闯进来,却未曾想竟然有客。
要说慌张,定然是有些的,她努力让自己显得淡定。因为爹说了,为人处事要处事不惊。
当时也是目光碰撞之间,她在对方眼里看到一丝笑,就像在笑她小孩子故意装大人。
瞬时,她觉得他在她面前煎茶,就是故意的。
“你倒不用如此锲而不舍,如今这般情形,你我之间还谈什么合作,本身就有共同的敌人,各做各的不好?”
她把喝空的茶盅放回他掌上,近乎用扔的。
颜瀚海对她的粗鲁之举不以为然,拿着茶盅,放回桌上。
“日前,老师以有人告发为由,要求彻查织造局历年账目。我虽拿到两份商人的供词,但数目太少,缺乏关键的证据。如若动用你爹留下的账目,必然要经过你的允许,毕竟此番之后,也就意味着你进入了魏党一系的眼底。”
是时,可能有袭杀,也可能有其他别的变故,都是未知,也就意味着颜青棠更不安全。
“你何时做事,竟知道询问他人意愿了?”颜青棠嘲讽地看了他一眼。
“也许就是通过你那次吧,让我意识到轻言旁人的性命,也许未来有一天会让我后悔莫及。”说着,他缓缓看过来。
这个人太过坦白,态度又一直和煦,不卑不亢。
颜青棠不知道他是装的,还是本就如此,但不得不承认这个人还是有人格魅力的,不怪她爹当初视他为知己。
“此事我要考虑几日。”她想了想道。
“你是想征求和你合作的那个人的意见?”
颜瀚海目光落在她略显有些苍白的脸上,此时这张脸还是不见任何血色,让他想到了冰雪天里的白梅。
被他猜对了,颜青棠确实想等钦差的消息,想询问他的意见。毕竟钦差暗中大概也做了不少事,谁知道两者之间是否会有相冲。
“你是何时猜出我还另有合作之人?”
颜瀚海微微一哂:“也就是最近,若无依仗,你行事大概不会如此不管不顾,一些手段可遮掩一时,但遮掩不了多时,以你的性格,不会随意将颜家置于险境。”
话都说到这种地步,颜青棠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我确实有合作的人。如何做,我要征求他的意见。”
“可是太子的人?”
这一次,颜青棠是真的被惊到了。
她直视对方的眼睛,他的眼睛依旧波澜不惊,她突然想起以前她爹总是警惕她的一句话——不可小觑天下人。
她的沉默等同于默认了。
颜瀚海也没有抓住不丢,而是又换了话题。
“你虽厌恶我,但我与你父亲到底有一份交情在,你如今未婚却有孕,你欲要招赘之人,你又和对方退了亲。你腹中孩子从何而来?是你自己愿意,还是为人强迫?若为人强迫,公道我还是能帮你讨一份。”
颜青棠心中突然升起一股恶意。
想知道他此言到底真心还是假意,是真的对她爹愧疚,还是只为拉拢她?
她挑了挑眉梢,笑得带着几分报复:“自然是我自己愿意的,没人强迫我,孩子也没有父亲。至于为何会有这个孩子,那还要感谢你,是你们告诉我,以女儿身想保住家产,拼尽全力还不能,那我自然要生个男丁,让他姓颜,永绝后患。”
在她的目光下,颜瀚海的脸近乎狼狈地白了一下,虽然很快又恢复镇定。
“原来如此。”
“是啊,原来如此。”
颜瀚海走了出去。
外面日头正烈,十分晃眼。
隐约间,他脑中闪过一段对话——
“只可惜容之你虚长了十数岁,不然我有一女,可婚配得。”
“世川兄,虽你我早已出了五服,但还属同姓,同姓不婚,此举……”
“我也就是说说而已,我那宝贝女儿可是要留在家的,以后为她招个良婿,可不逍遥自在……”
颜青棠望着对方离开的背影。
他的茶都没喝,感觉像是受到了什么打击。
她也懒得去想这颜瀚海在搞什么鬼,她现在满腹心思都在即将可能回来的书生身上。
她现在也不能出去,大概是无法再与他见面了。
也许天意如此,老天都帮她做决定,要她断了这一段露水姻缘。
颜青棠,你应该听老天的,也许一时是不舍,但总会过去的,只是你第一次与人如此亲密,贸然断了,你有点不能适应。
你只知他的来处,却不知他的背景,不知他家中可有一个像谢庆成那样的老娘,可有一众极品家人,你一向最怕麻烦,断了,孩子只属于你,这就是最简单最利索的办法。
她素来不是优柔寡断之人,想好了便叫来了素云。
让素云取了笔墨来,她手书一封。
这封信写得她手疼欲裂,幸亏她右手伤得比左手轻,慢慢写,还是能写的。
写完后,她拿起看了看,总觉得还缺点什么,便又让素云去拿来一盏白水,将手蘸湿,在其上甩下几点‘泪痕’。
做完这一切后,她又看了看,总算满意了。将信装进函封,递给素云,让她交给李贵,拿去潘家。
“让李贵往里放五百两的银票,不要放整的,放零碎的,权当是颜太太日里攒下的体己。”
素云见姑娘手造泪痕,本是满心诧异惊叹,但又见姑娘靠在那儿,一副意兴阑珊的模样,显然也是不开心的,自然按下了想说的话。
李贵就在颜府前院候着,也是方便颜青棠有什么事可以有人去办。
素云把信交给李贵后,便又转了回来。
见姑娘躺在床上,人却没睡着,眼睛睁着。
“姑娘,你若实在喜欢那书生,不如就领回家去,你不想招他为婿,就当个小猫小狗养着哪座私宅也成,别难为了自己。”
“他是人,不是小猫小狗。行了,你下去吧,让我睡一会儿。”
与此同时,一艘大船刚通过出海口逆流入了长江。
眼见过了崇明,再过太仓、昆山,便是苏州,饶是纪景行也不禁露出几分喜色。
出海月余,窦风似乎比之前又黑了点。
他瞟了一旁的景一眼,心想有这张面具遮着,小白脸应该还是小白脸,不禁有些嫉妒。
又想也不知苏小乔那□□人,有没有背着他偷人。
“让我说,那恶婆娘把你支出来,肯定是背着你偷人去了。”
窦风一向是我不开心,最好弄得别人也不开心的性格,因此他说得格外理直气壮。
“对付这种喜欢朝三暮四的女人,最好的办法就是把她锁在床上,让她哪儿也不能去,多管教几回,她就听你的了。”
纪景行瞥了他一眼,转头离开,实在懒得理他。
中间他们换过船,等到苏州已经是第二天了。
船刚停下,纪景行就下了船,连招呼都不跟窦风打一声,让窦风气得决定等见到那个恶婆娘后,一定要告状。
纪景行没去别处,直接找了家客栈,换上了季书生的衣裳。
之后,直奔青阳巷。
途中他想,以她的性格,为了哄季书生,肯定会算着时间在青阳巷等他,哪知他到了后,门上竟然挂着锁。
笑容僵在空中。
外面挂锁,说明里面没有人。
人去哪了?
难道去买东西了?可为何磬儿也不在?
“季书生,你回来了?”
纪景行转头看去,是潘大娘。
“大娘,家里怎么没人?”
此时的纪景行并没有发现潘大娘的欲言又止,直到潘大娘没有答他,他再度看过去。
“你先来我家,别站在门外了。”潘大娘招招手道。
潘家就在巷口,纪景行意识到也许他进巷后,就被潘大娘看见了,所以才赶得如此巧。
潘大娘先进屋了一趟,转身出来时,手里拿着一个包袱,和一封信。
“他们前阵子就搬走了,房子也卖了,这是你遗留的东西,这是信,信里还有你未用完的赁租。”
潘大娘把两样东西递给他。
纪景行接过来,没去看包袱,先撕开了信。
季公子,见信如晤:
别后月余,殊深驰系,海天在望,不尽依迟。
可静静思索,你我之间露水一场,甚是冲动与荒唐。
因我之故,公子误了前途,因我之故,公子不能尽孝父母膝前,每每思索于此,妾身便不胜恐慌,实深歉疚。
日前,夫君行商归来,许是听到风言风语,责令搬离于此。我思索再三,留下此书,不胜惭愧,此后一别两宽,万望珍重。公子勿要找我。
妾青敬上
第68章
◎发疯,本就是逢场作戏而已◎
好一个一别两宽, 勿要找我!
好一个海天在望,不尽依迟!
合则临走那日,她与自己说的那些不舍的话, 都是假的!
好你个颜青棠!
你口中到底哪句话是真, 哪句话是假?枉他出海在外,脑子里心里全是她,她倒好, 恐怕早就计划着要跑了。
纪景行脑海中浮现窦风之前说的话:
“让我说,那恶婆娘把你支出来,肯定是背着你偷人去了。”
“对付这种喜欢朝三暮四的女人,最好的办法就是把她锁在床上, 让她哪儿也不能去……”
此时的他全然被愤怒占据,心中全是怒焰, 正要不管不顾掠上房顶,被一颗小石子撞了下后背。
看着面前的潘大娘, 他瞬时冷静下来, 强忍着怒火问:“那大娘可知道他们搬到哪儿去了?”
“这、这我怎么知道啊。”潘大娘干干地说。
纪景行心知问不出究竟,拱了拱手,转身离开潘家。
出了门, 见巷中无人, 他直接腾身上了房顶。
一路避开人,直往颜宅而去。
没有,没有,还是没有!
她上哪儿了?
是了是了, 她为了躲开季书生, 肯定不会留在苏州, 而是会躲回盛泽。
纪景行二话不说, 直冲河渡码头而去。
后面的暗锋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跟了上。
码头前,一艘客船正在等客。
船头上挂着‘吴县、震泽、平望、盛泽’字样的幌子,显示船会经过这些地方,最终的目的地是盛泽。
一般一艘客船要拉满了客,才会启程,他们刚清空了一船客人,想在苏州凑够一船客,大概要等候一个时辰。
趁着间隙,船老大让船工们检查绳索和船帆,又让人立在船头敲响铜锣喊着号子拉客。
转个身的功夫,身后突然多了书生,吓了船老大一跳。
“客人去哪儿啊,仓里舢板上,您四处逛逛,开船的话还要等客满了。”
一张银票扔了过来。
“包船,去盛泽。”
银票是夹在那封信里的,面额一百两。
她倒是做戏做全套,全是数额不一的银票,最大的面额就是一百两。
船老大愣愣地看着银票上的面额,下一刻跳了起来,大声招呼道:“开船,开船,不等了!”
“老大……”
船工们满是疑问。
船老大骂道:“让你们开船就开船,没看见有大爷包了船。”
本来从苏州到盛泽,至少也得走两个时辰,在纪景行的‘一个时辰,超过一刻钟扣十两’的激励下,船老大带着所有人卯足了劲儿,硬是在一个时辰里赶到了盛泽荡。
也幸亏今天风好,又是顺流而下,不然累趴了他们,也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