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地方离颜青棠太远了,她根本够不着,但通过景的言语,她能感受出‘洋商在大梁近海滨收税’此举,必然触动了钦差和太子的心弦,他们之后肯定会有大动作,但这件事就不是她能管的了。
她哪里知道,纪景行这趟出海,确实有很多感悟,也有很多想法,这些想法正待实施。
其实他是很忙的,旧事未毕,又添无数新事,本是兴致勃勃,哪知回来后面对的却是人去楼空,伊人不见的场景,于是便被怒火冲昏了头,幸亏有暗锋提醒他,他才恢复理智。
“对了,颜瀚海跟我说……”
她把颜瀚海所说的事,跟他说了一遍。
纪景行想,周党一系的人也不是不能用,毕竟他们要做的事,与他的一些想法殊途同归,便道:“你可以把那些账册交给他们,太子殿下那已经着手准备处理这件事了。”
颜青棠倒也没诧异,说:“那行,我明日就给他。”
室中安静下来。
“对了,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我问了钦差的人,我虽离开了,但钦差那另派了一队人保护你。那日,你当街被人袭杀,他们从中拦下了一队人马,见是颜瀚海将你救起,就没有阻拦。听说你受伤很严重?”
原来钦差并不是没留人保护她。
“没什么,就是些磕碰的伤,养几天就好了。”她浑不在意道。
“那你的手上怎么裹着布?”
之前他去扶她,他一碰她,她便吸气闪躲,手也不让他碰。若非他当时就看见她手上的白布,定要气死。
说话间,他吹燃了火折子,点燃了床头的烛台。
橘黄色的火光下,他的脸和她的脸都落入彼此眼底。
颜青棠眼神闪躲,没去看那张面具,自然没看到景眼中一闪而过的心疼和怒焰。而景,之前借着昏暗去看,还不觉得有什么,此时有了光,他才发现她的狼狈。
人瘦了许多,下巴都尖了,脸色一点血色都没,嘴唇白得像纸。再看她的手,手上包着厚厚的白布。
听说当时是拉车的马失控,又有人阻拦护卫去救人,全靠她自己引着马冲入水中,才侥幸逃过被摔死。
他几乎不敢想象当时场景,又不敢去扒她的衣裳看个究竟,只能逮着那白布泄恨。
颜青棠往回拽了下手,没拽回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似乎很生气地解着她手上白布。
随着白布脱落,露出其下惨不忍睹的伤痕。
其实只从外表去看,颜青棠手上的伤最严重,缰绳将她细嫩的掌心磨出两道深深的血痕,血痕又开裂,如今结成了痂,看着又丑又惨,像两条蜈蚣趴在她手心里。
“过阵子就好了。”她打着哈哈说。
景没说话,又一点点把布给她裹了回去。
“太子那有一种药膏,可以祛除疤痕,改天我拿一些给你用,你不用担心会留疤。”
她把手拿了回来。
“我又不是娇娇女,留些疤也没什么。”
他没有说话,抿紧嘴唇,下巴紧绷。
见此,她忙又改口:“你要是要得来,我就用用就是了。”
“改天就给你拿来。”
她哦了一声。
景低头看着她发心,你说她不懂吧,偏偏她知道自己此时很生气,可你要说她懂吧,她偏偏总是顾左右而言他。
关键是,明明是他被她骗了,被她抛弃了,明明他满腔怒火,可偏偏见到人后却发不出脾气。
“你怎么住到颜瀚海府里了?”
“他说葛家现在疯了,正处于最后发疯阶段,我想了想暂时避他锋芒也没什么,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正好在这里可以养伤。”
“怎么没回青阳巷?”
他对青阳巷是有什么执念?
提到青阳巷,自然又想到书生,想到书生颜青棠心里又堵得难受,所以她很没好气:“以后都没有青阳巷了。”
“那书生你不要了?”
“不要了不要了,本就是逢场作戏而已,你不要总盯着青阳巷行不行?!现在都这样了,我哪有心思弄这些。”
她烦躁地躺回去,因为动作幅度太大,自然又疼得自己龇牙咧嘴。
不过她背着身,景没看到,自然她也没看见他眼中的怒火。
可以说,从她说不要了、逢场作戏开始,他的怒焰已经飙升到最高点,全靠仅存的理智拽着最后一根弦。
“你快走吧,我要睡了。”
他定定地看着她许久,冷哼一声,走了。
第69章
◎颜东家,好久不见。颜青棠骤然变色。◎
那晚之后, 景再没有出现过。
颜青棠也就什么都不管,安心地养着她的伤。
其实安心是不可能安心的,尤其中间李贵传信来说, 季书生回来了, 潘大娘把信交给了他。
对于书生的反应,李贵没有多说,只说书生好像很生气, 但之后再没出现过。
听完,颜青棠心中很不是滋味,不过这样似乎也好。
静了半日,她打起精神来处理相关事宜。
孩子有了, 别的准备也不能拉下。
她安排让人给陈伯送信,让他假意向外透露, 大姑娘要成亲了,顾虑到家中有丧, 又要百日内完婚, 不大肆操办,甚至没有放在家里,而是在苏州。
赘婿也并非谢家子, 而是姓季。
总之不需要往外说太多, 只透露这些就行了,等再过一年半载,她就会安排‘赘婿’病故,然后顶着寡妇身抱着孩子回去。
做戏做全套, 发髻妆容也要改了。
至少不能再梳姑娘的发髻, 而是要改为妇人的发髻。
这个素云是熟手, 之前经常帮‘颜太太’梳头, 便借着空闲,顺手帮姑娘梳了个妇人发髻。
颜青棠对着镜子看了看,明明这发式她以前也梳过,可总觉得此时镜中的自己分外陌生,好像一下子就成熟了。
可是这样,又似乎象征了新的开始。
“就这样吧,总是要习惯的。”
可要习惯什么,她也没说。
睿哥儿来了,见她换了新的发髻,只是好奇地看了她一眼。
他年纪还小,认不出女子发髻不同,代表着什么含义。
倒是颜瀚海过来后,一眼就看明白了。
颜瀚海来时,颜青棠正在教睿哥儿《大学》中格物致知那一段儿。
睿哥儿最近总是往颜青棠这儿跑,颜青棠呢闲着没事,这孩子又聪明可爱,两人也能说到一起去。
“理学里的格物致知,和心学里的致知格物是不一样的,看似这几个字都一样,但实际上意义不同。”
她穿着一袭青绿色的夏衫,下面是白色挑线褶裙。
不在人前,她其实穿得非常素淡,大概是还记着眼下是她爹的孝期。
一头乌鸦鸦的黑发,梳着堕马髻,额发一丝未留,只插了一根白玉簪,看起来十分清雅。
“……理学里的格物致知,主张的是先接触事物,通过外在来启发人内心中的想法、良知,理即至理,要存天理,灭人欲。而心学里的致知格物,要求人知行合一,既要知也要行,行中有知,知中有行,不可分离……”
颜瀚海突然想起,他是奉行心学的,不巧颜世川也对此有所钻研,于是二人才能成为知己、至交。
世川会这么教她,倒并不让他意外。
甚至她所说的一些理论,曾经便是出自他之口,未曾想她现在也这么教睿哥儿。
温和的眼眸上染上一层笑,韩娘在一旁看得心中不安到了极点,忙出声道:“睿哥儿,你怎么又来麻烦颜姑娘了?”
屋里和谐的画面,当即被打断。
颜瀚海不禁看了韩娘一眼,不过已先进去的韩娘并没有发现这一切。
见韩娘来了,睿哥儿露出心虚之色,但在看到后面的爹时,他又立马展露欢颜。
“爹。”
“你怎么又来麻烦颜姑娘了?”
“颜姐姐的学问好,我有什么不懂的,就来问她。”睿哥儿小声说。
“颜姐姐?”
“对啊,颜姐姐说我与她属同族,按照辈分,她应该算是我姐姐,所以我就叫颜姐姐。”
其实若按照主枝的辈分来算,睿哥儿哪是和颜青棠同辈,而是还要比她高一辈。但由于颜瀚海和颜世川乃至交,按着双方父亲的辈分来算,确实是同辈无疑。
韩娘露出一个笑道:“睿哥儿你这么叫没错,是该这么称呼。”
颜瀚海看了看睿哥儿,又看了看韩娘,再看看那边突然换了发髻的她。
“韩娘,你先领睿哥儿下去,我跟颜姑娘有些正事要商。”
韩娘错愕了下,又撑起笑:“我这就领着睿哥儿下去。”但在垂下头的那一刻,眼中却闪过一丝阴影。
“你有什么事要跟我商量?”等二人下去后,颜青棠好奇问。
颜瀚海看了她发髻一眼,不动声色说:“今日,京中传来信,陛下震怒,欲要彻查织造局,已命钦差不日前来苏州。”
没想到太子那动作挺快的,这么快就来了?景这些日子没出现,是不是就是去办这事了?
想到景,自然又想到他通过李贵给她送的伤药,她不禁磨蹭了下手上的布。
那药确实见效很快,她就涂了几次,血痂已经掉了,可能最近在长肉,因此手总是有些痒。
“那提前恭喜你了,也算得偿所愿。”
颜瀚海却微微一哂,在她对面坐下。
“朝中的事,哪有如此简单,严占松虽暂时被收押,但有人想让他死,必然也有人要保他,若真能一锤定音处置他,也不会是派钦差前来,而是直接押解上京了。”
所以——
“如果你是严占松同伙之人,你会怎么做?”
这突来的问话,让颜青棠不禁一愣。
细细想了想,她说:“那自然是堵住他的嘴,以免被他攀咬出更多的人。”
“还有呢?”
他在这儿考她呢?
颜青棠不耐看了他一眼:“葛家那边大概也不会放过,毕竟葛家才是其中关键。”
走私是由葛家出头露面,而织造局不过是其中的一环,里面还有很多环,都是经由葛家串起来的。
与葛家相比,颜家那点小账,只能证明织造局里确实有人借机从中贪腐,若是对方背后势力够大,随便安排下,就能把罪名转嫁到别人头上。
例如那个苏州织造赵庆德,就是个很好的背锅之人,严占松一直留着他,大概就是提前为自己备了后路。
可葛家不一样,若真能从葛家撬出东西,大概能拉下马一群人。
“你说的不错,这也是之前为何都坐视着葛家发疯,其实都是想试探试探葛家的深浅。若非如此,葛家截杀你的仇,早先便可以帮你报了。”
他这是做甚?
帮她报仇?她何时需要他帮忙报仇了?
颜青棠怪怪地看了他一眼:“我的仇,我自己会报,即使我不行,还有别人。”
反正就是不需要他?
颜瀚海默了默,又道:“你为何换了妇人发髻?”
至此,他目光才光明正大落到她头上。
颜青棠没说话。
“你不想为你腹中孩子找个爹?所以假装自己已经成亲,日后再找个丧夫名头,抱着孩子回去?”
“颜探花,有没有人说过你说话的方式很让人讨厌,所谓看破不说破,给人留□□面,给自己留下余地?”
“颜探花?”他喃喃说。
“还不是睿哥儿,总说他爹很厉害,是探花郎。喊你颜探花是在夸赞你,难道你还不满?”颜青棠才不想承认自己是口误。
“你喜欢睿哥儿?”
又一个答非所问。
颜青棠的忍耐已经达到了临界点,“颜探花,你有这点功夫跟我扯闲话,不如多关心关心你唯一的儿子,就这么放在方才那个姨娘手里养下去,你必然不会再有一个探花儿子。”
她并非瞧不起女子,只是那个韩娘心眼太多了。
这些日子通过对睿哥儿的一些旁敲侧击,颜青棠大致已经摸清楚颜瀚海跟儿子的相处方式。
他是男人,不擅长养孩子,所以孩子是交由内宅唯一女眷韩娘养的。
而韩娘呢?
她在吃穿用住上,从没有苛责过睿哥儿,甚至待其极为用心。
但就是太用心了!
不能爬高不能上低,不能水边嬉戏,不能吃凉的,太热的也不能吃,太硬的不能吃,不能跑太快,因为容易摔着,最好都由奶娘抱着,或者她牵着,这才安全。
当然,这也可以解释为太担心孩子的安危,生怕哪有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