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粥拿过那一叠现钞,卷成小卷,想要揣进兜里,却发现她还穿着工作服。
她抬头看沈方易:“沈方易,我想去换个衣服,可以把钱先放在你这里吗?”
未等他回答,她转过头来眨眨眼:“沈方易,你助人为乐吧?”
沈方易从她手里抽过钱,看了一眼挨着墙角由两个单薄挡板和一块黑色的帘子组成的简陋试衣间:“不一定,有可能是见色忘义。”
陈粥白他一眼,钻进了一旁简易的换衣间,只是用一个帘子,隔断了外面。
陈粥钻进帘子的一瞬间,心里的那口气才长长的呼了出来。
他身上的陌生感逐渐消散,陈粥仿佛又回到那天,他在快捷酒店门口等她的时候看到慌张急促而来的她,笑着说女孩子应该慢点,多让男人等一等。
再重逢,他们相处的好像从来没有分开一样,可能就是因为他们彼此都知道,人永远都是见一面少一面的,所以见面的时候,少问了许多为什么。
陈粥贴着脚跟站在那隔壁后面,她从寂静的夜里,听到沈方易一下一下捻着火机的声音。
她能想象到,他此刻一定是靠在她身后的这个隔板后面,岔着条腿,把目光投落在斑驳的月光夜色里。
就在她身后的那个地方,就在那个挡板身后,如果她可以踮得再高一点,就像舞台上的芭蕾舞演员一样,那她就能把自己的整个身子都贴在那粗制滥造的木板上,那她就能感觉得更清晰一点,感觉到自己的心,慢慢从他的心那里,一点一点地吸抽氧气,偷取多巴胺,愉悦自己。
那一定是一场极致的释放。
……
外头传来打火机的敲击声,伴随着他低低的嗓音,“换好了吗?”
陈粥从里头出来的时候,沈方易依旧还保持那个等她的姿势,像极了她逛商场时看到的等在试衣间外面的耐心的男朋友。
“换好了。”陈粥点点头。
他把钱还给她,陈粥从里面抽出一张红钞,递给他,“喏,你的小费。”
沈方易抬抬眉毛,未有收下的动作,只是站在那儿,双手插兜说到:“您出手真阔绰。”
陈粥上前一步,像是学那个女明星一样,把钱塞进他外套大衣的口袋,然后扬扬手上剩余的钱,笑得明媚:“羊毛出在羊身上。”
沈方易未再有动作。
空气有两秒的凝固,陈粥最后上前一步,扯了扯嘴角,“沈方易、我该走啦,我朋友找我。”
“嗯、”他点头,“我让司机送你。”
“不用。”陈粥摇摇头,“我跟她们一块回去。”
他点到为止,没有强人所难,“那好,注意安全。”
“嗯。”陈粥回到,“那我走了。”
“嗯。”
她转过身去,眼神落在自己的鞋面上,黑色的小高跟已经被她普通的小白鞋代替,映照人影的光亮漆面皮被朴素的帆布代替。
她走在长长的回廊上,不敢回头,只敢看着自己的身影在身后的灯光的远去下变得越来越长,长到落尽长廊乌黑的尽头深处,被摇晃的顶灯拉得扭曲变形。
再有一步,她又将沉溺到永久的黑暗中。
“陈粥——”
她以为是自己的错觉,惊愕地转过头去,却看到了跟在后面沈方易。
他站在明与暗的交错处,站在她身后空无一人的长廊上:
“这次,你还是不给我留个联系方式?”
作者有话说:
快给他个联系方式啊!(着急)
第14章 第 14 章
◎他们的根背道而生。◎
陈粥在这一刻面临这两个选择,是顺着不可逆的时光洪流再次让他们的生命错开,还是反抗上苍睡眼惺忪开的玩笑。
她在那一刻竟然有些无措。
留下她的联系方式吗?给他们一个在往后人生中主动能交错的机会吗?
陈粥看向了他西装口袋里那个此刻尤为乍眼的不合时宜的纸条正探出脑袋,嚣张地炫耀。
沈方易随着她的目光看去,才发现她在看刚刚他随那个女人塞在了他的口袋里的纸条。
他抽出,未打开看过一秒,随即折叠,把有字的那一面折到看不见的深凹里,把空白的那一面翻出来,从长廊尽头堆积的那堆杂物里神奇般的翻出一支笔来。
光阴斑驳下,遒劲的字体穿透纸面,他将其拾起来,折叠好,轻柔地塞进她的上衣口袋。
“那这次,记得要打给我。”他如是说道。
陈粥并不觉得,她的条件会比刚刚那个出现在公众视野中的女明星要好。就在刚才,她热烈地给他留了联系方式,但他看都没看一眼,反而跟她说,让她打给他。
这让她产生一点:女明星于他,主动权在他;他和自己,主动权在自己的错觉来。
她不想承认,她明明想重逢想了很久。
她甚至在高烧迷糊的那一刻还想过,她是不是可以主动地说一句,沈方易,你号码多少,留个联系方式吧,你说人生操蛋,万一再见了呢。
如果她在明媚午后的某个街角遇到他,她一定会迫不及待地转过身去,给他一个超级纯净的笑容,踮起脚尖来连头发丝都飞扬的说,“沈方易,你过得好吗!”
而不是在靡靡的夜色里,以这样太过于让人想象的身份。
可是她偏偏在这儿遇上他,在他的世界里遇上他,跟她内心里铺垫想象的世界一模一样。
她把那纸条,折叠好放在自己的枕头底下。
接下来的几天,吃饭,睡觉,上课。
跟从前一样,不参加学校的社团,不结交学校里优秀的朋友,但却没有向往常一样,再去黑黢黢的夜里找阿商。
她那晚在大厅里等阿商,沈方易是等陈粥说阿商下楼了之后才走的。
陈粥坐在阿商的小电驴后面,阿商唯一的安全帽落在她头上,她缩在黑夜猎猎的风里,躲在阿商笔挺的身形后面,把赚到的钱塞进阿商的牛仔裤里。
阿商惊讶于她哪里来的这么多钱,陈粥说你只顾拿着,就当是我这个小富婆借给你的。
即便是在浓重冷冽的风里,陈粥也听到了阿商长长的叹气,她说小粥,对不起啊。
“说什么对不起啊,我借你钱,你要还的,你先给小译看病,别找那些人借了,他们下手没轻重的。”
阿商没说话,只是身子更挺直了些。
陈粥躲在她身后,说阿商你坐那么直你都成人墙了,你不冷吗,我都被冻出鼻涕泡泡了,咱以后有钱了买辆小汽车吧。
说到这儿的时候,阿商突然说,你不是刚拒绝了小汽车吗?
陈粥错愕地吸了吸鼻子,阿商下来的时候,沈方易明明已经走了。
陈粥:“你看到了啊?”
阿商:“没有,只有一个背影,不过我认识那个车。”
“车?”陈粥努力把脖子伸长,试图听的更清楚些。
“嗯,这车全昌京只有一辆,我听几个玩音乐二代祖们歆羡地说起过,是低调从西欧运过来的改装车,光是有钱,是弄不到的,听说那车主姓沈,你的那个朋友,是不是也是这个姓?”
陈粥听到这儿,很多想象也就不需要太具体的展开。
阿商听到身后的人沉默了,便知道她说的对上了:“小粥,抱歉,我还是得跟你说,他可能,不是很适合你。”
她一语戳穿她的心思。
陈粥知道,阿商所处的环境比她所处的更为复杂,她十六岁就混迹在野蛮生长的灯光下,对浮屠人世的炎凉曲折领悟的更为透彻,但大多数时候只顾看着,从不管闲事。
一句建议,已是走心的交情。
十一月昌京的风从灯火湮灭处席卷成浪潮呼啸而来,凌晨两点的夜里,陈粥坐在阿商的小毛驴后面,像只无家可归的流浪小猫,望着头顶上不知是载满城市腥风血雨的办公室的长夜明灯还是空气稀薄的天空上出现的孤星北斗,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其实不用阿商提醒,她并非是不谙世事单纯如斯的。
她回到学校的时候,保安大叔正对着暖风机打瞌睡,她很轻易地绕过他刷卡进的学校,摸着冷寂的夜色钻进宿舍楼里。
三人的宿舍里充满着轻微的鼻息声,夜晚是卸除一身防御和疲惫的时候,陈粥轻手轻脚地拿了洗漱用品去宿舍外面的公共浴室洗漱。
二十四小时的热水供应是当时昌京大学奉为美谈的“招生优势”,只不过半年后换了一届领导班子,出台了熄灯断电断网停热水的政策,那受当时的95后诟病的军事化管理,却成了陈粥后来那一晚的导火索。
当然,那都是后话。
今晚,她洗去在冬夜里出的那层粘湿的汗水。
热水上身的一瞬间,她隐约感觉到了身上传来的刺痛,在昌京的第二年冬天,她还是受不了昌京冬日的干燥。
不如川渝的温暖湿润,万物生长。
姥姥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人的灵魂扎根在故乡的土壤里,要是离开家乡离开亲人太久了,灵魂就会疼,才会出现那些水土不服的现象,那是遥远的灵魂在呐喊。
所以姥姥一辈子都没有离开过川渝。
她常常在夕阳的摇椅上,摇着菖蒲扇说,人人都有自己的根,有些人的根缠绕在一起,所以他们会相互守护过一辈子,有些人的根是背向生长的,越努力生长却越远,哪怕他们的枝丫伸到很长很长,直至参破雾霾,最终冲破云霄的在一起,但是因为缠绕在一起要花光所有的养分,所以他们最后还是会枯死,在一阵燎原的星火中,化为灰烬。
姥姥眼角的皱纹很长很长,她最后在摇椅上,睡的昏沉,嘴里最后说的是,你爸和你妈,就是不信命呐。
不信命呐。
陈粥侧躺在床上,擦了擦眼里湿漉漉的东西,她换了个方向,枕头下的纸片薄如蝉翼,却好像硬如顽石,抵得她太阳穴都疼。
她从黑暗中摸索到她随意丢置的手机,她全身躲进被窝里,打开手机的光,食指和大拇指触碰到那纸片的时候她微微迟疑了一下,而后,还是借这光,把纸拿了出来。
“沈方易……”
三个字一笔一划都穿透纸面,她顺着那笔画的纹理甚至都能感觉到他下笔的力道。
他曾在黄昏岁月中坚定地对她说过,做一个快乐的人是世界上最难的事。
她这一刻,抱歉又遗憾地认同到,他的出现,让她的生活又开始变得生动而鲜活,可是他们的根,不用刨开脚下的土壤,就能知道,那一定是背向而生的吧。
她把纸片重新合上,重新压回枕头底下。
她换了个身,又起来,把纸片从枕头底下拿出来,又掀开床单,甚至掀开被褥,把它死死地压在下面。
而后的几天,她上着对她来说枯燥又混沌的课程,前排的同学讨论的如何拿到学分和绩点,后排的聊起计算机学院院草跟女朋友分手的事情。
那年新的社交软件迅速占据年轻人的手机内存,那些曾经青春期偶尔出现在她课桌下的里的几封老套情书被换成了更有效率的“对方添加您为好友。”
后来陈粥才知道,那个约她在学校奶茶店见面的清爽干净的男生,就是他们说的计算机学院的院草。
他自我介绍,他叫宋冼,是在川渝的同乡会线下联谊活动中看到的陈粥。
陈粥都差点记不起来这个活动,那会她还在用人人网,看到校友群里有个同乡会就加了群,参加过一次线下聚会,至于聚会上来了哪些人,她不太有印象了。
宋冼说,学校外面开了家正宗的川菜馆,要不要去瞧瞧。
他说这话的时候,明媚的把手里的奶茶递给她,说吃完之后,还能去网咖一起玩游戏,说到这儿,他好奇地问陈粥,“你会玩游戏吗?”
陈粥:“捕鱼达人算吗?”
“哈哈,那也算,那你会玩LOL吗,我们可以一起组队玩。”
陈粥咬着吸管摇摇头,“没玩过,不过可以试试,我对不学无术的事情,向来比较擅长。”
“好啊,那今天去吗?”
“去。”
陈粥最后在所谓的网咖玩了个下午。
事实证明,她不擅长这种操作竞技类的游戏,她又菜又倔强,对面来草丛中蹲过她之后,她追到人老家去砍,砍不过人家复活之后又去砍,连路上的兵线都不要了。
玩到后来,宋冼旁敲侧击地说,“陈粥,你应该回去守着塔,或者跟在我后面,这是个推塔游戏。”
陈粥盯着小地图仇家的动向,一脸倔强:“这是个杀人游戏。”
陈粥不记得她跟宋冼混了多久,她只记得那段时候,她一直沉浸在这个“杀人”游戏的玩法中,从原来的出门就被全地图杀练到同段位的竟然能跟对面的人单挑杀上几个回合再死,再到后来,她竟然能全地图追着对面五个人乱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