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数白瓷碎片飞溅,滚烫的热水溅湿了他的衣袂,更有一片锐利的碎片从他的脸颊上划过,留下了一道血痕,鲜血不停地往外渗。皇帝怔了一下,秦惟是幼弟,他一向偏宠,生气归生气,也没想要伤害他。
他第一反应是想叫太医,又忍住了。他心道:秦惟的年纪也不小了,该知道什么叫作分寸,什么叫作君臣!
秦惟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伤口,掌心湿漉漉的,满是鲜血,他是被娇宠惯了的,脾气一下子就涌了上来,倔着脖子说道:“皇兄,你言而无信!”
“你明明答应过柔儿,会为她解除婚约的!”
“楚元辰说床弩无用就无用了吗?您都还没有上战场试过!”
皇帝刚刚才涌起的一点的不忍心就被他的三言两语扫得一干二净,脸又板了起来。
不说床弩也就罢了,一提到床弩,他就一肚子的气。
他早该想到,赵元柔不过是区区弱女子,哪里可能真懂什么是床弩,不过是弄出点奇技淫巧,惹人追捧罢了。
皇帝冷冰冰地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说道:“秦惟,朕告诉你,赵氏的婚约是母后赐的,朕不会改,更不会把她赐给你,你趁早死了这条心。”
他也曾经想过如了秦惟的愿,但那是基于赵元柔体现出来的价值,既然赵元柔没有价值,他自然也不需要为她白费心机。
皇帝一甩袖,背过身往御案走去,没有注意到,秦惟在闻言后猛起头来,眼中露出的狠戾。
“退下。”皇帝冷冷地说道,“你要是不想再被关起来的话,就别让朕再说第二遍。”
秦惟放在身侧的手紧紧地攥拢成拳,那天在园子里头,他被锦衣卫拿下后,整整被关了三天。
好不容易,皇帝终于把他放了出来,可皇帝非但没有去怪罪萧朔对他无礼,反而当着萧朔手底下那些狗腿子的面,把自己严辞骂了一顿,让自己丢尽了颜面,丝毫没有顾念自己是他的亲弟弟!
“皇兄。”秦惟的语气里充满失望,摇了摇头道,“您宁愿相信一个阉人也不愿相信臣弟!您宁愿去重用一个阉人……”
“够了!”
皇帝被他闹得心烦,冷声道:“别以为朕不知道你私底下做的那些勾当!还想让朕信你?”
萧朔说的对,只要他一病,那些面上忠心耿耿的朝臣们,实则是人是鬼就全都露出来了,连他的亲弟弟也一样。
被那些眼瞎的朝臣们追捧了几天,他就真以为能够登上这至尊之位了?要不是看到他是自己亲弟弟的份上,自己岂能容得下他?!
事到如今,还不知悔改。
皇帝的虎目中闪过一抹杀机,厉声道:“朕再说最后一次,你和赵氏的事朕绝不可能答应。退下!要不然,就别怪朕不念兄弟情份了。”
秦惟身姿笔挺地跪在那里。
皇帝那双狭长的眸子直视着他,兄弟二人对峙了几息,终于,秦惟老老实实地磕了一个头。
“臣弟……告退!”
秦惟带着半张脸的鲜血,退出了御书房。
他的脚步即缓且重。
他不是真蠢,他清楚的看到了皇兄对他流露出来的杀机。
皇兄无子,肯定对他早就有所忌惮,他若不反击,日后不是被圈禁,就是等死……
秦惟渐行渐远。
皇帝一口气堵在了心里,他心里明白,自己这个弟弟也长大了,变得野心勃勃起来了,再也不似小时候,拉着自己的手软乎乎地喊皇兄的样子了。
“皇上。”
这时,宋远禀道:“司礼监送来了折子。”
皇帝揉了揉眉头,疲惫地说道:“朕说了,让阿朔去批复就行。”
宋远恭敬道:“督主说,这是镇北王府的请封折子,为镇北王世子请封袭爵,需要您过目。”
皇帝按着眉心的手一顿,缓缓地放了下来。
他知道早晚都会有这一日的。
这些年来,楚元辰在北疆一人独大,冠的是世子的名,担的却是藩王的实。
既便如此,皇帝也不想让他袭爵,他原本就打算借着镇北王的死,慢慢淡化镇北王府,再顺理成章地收回藩地。
要是让楚元辰袭了爵,有了新的镇北王,岂不是相当于镇北王府又有了传承,再要削藩就更难了。
皇帝面色沉沉,他抬了抬手,宋远把一道折子放在了他的手中。
这是静乐郡主亲笔所写的折子,为长子镇北王世子请封为镇北王,继承藩地。
静乐在折子里用词铿锵有力,楚元辰是长子又是世子,独自力守北疆四年,又拿下北燕,理当袭爵!
的确。
没有任何理由不让楚元辰袭爵。为了这件事,皇帝已经头大了好几天。
他重重地合上折子,沉吟了片刻后问道:“江庭如今可好?”
“江大人摔折了腿,还在家中休养呢。”宋远明白皇帝想问什么,一股脑儿地说道,“江大人的腿是折了,精神头还好得很,前日又去鸿胪寺销假了,不过,鸿胪寺卿没有应允。江大人的腿已经废了,按律是该致仕的。”
朝廷命官不得任用残疾之人。
“你说,江庭做得那些事都已经让静乐知道了,以静乐的脾气怎么不一剑砍死他?!”
皇帝觉得静乐也太没用了,从前天不怕地不怕的郡乐郡主什么时候变得这般畏首畏尾的。
“要是静乐当时弄死江庭就好办了。”
皇帝暗暗叹息。
江庭要是一死,楚元辰必然就得守孝,这么一来,袭爵的事,也能顺理成章的往后拖拖,自己也能以守孝为名,把他拘在京里。到时候,北疆不能一日无主,皇帝有大把的人可以往北疆送,只需要一两年,就能把北疆拿在手里。
明明静乐的性子这般要强,这次居然忍下来了,冷静地完全不像是她!
皇帝的手指弓起,轻轻敲击着御案,过了一会儿,他问道:“江庭现在住哪儿?”
“在一个他自己名下的小宅子里。”宋远回答道,“江庭的寡母和妹妹也来了京城,如今也住在一块儿,还有楚家的二公子也在。”
“楚元逸?”皇帝奇怪了,“楚元逸不是住在镇北王府,怎么跑去江家了?”
他喃喃自语,也没想得到宋远的回答。
皇帝轻轻转动着玉板指,许久都没有说话。
这道折子,他能按得住一时,难以按得住一辈子。
等到过几日他“病愈”后重开早朝,必是会有人再此提事,他得好好想想,至少得有一个合理的借口。
皇帝拿起御笔,就要在折子上批红。
“皇上。”宋远察言观色,小心翼翼地说道,“静乐郡主定下三天后在王府大宴宾客,已经把帖子都撒了出去,说是为镇北王世子请封,提前庆祝。”
嘎达。
皇帝把御笔折断了。
“静乐!”
他黑着一张脸,咬牙切齿道:“她就是故意的!”
静乐的确是故意的,在送上了折子后,她立刻满京城的撒了帖子,大肆宴请,就是为了让全京城的人都知道,她已经上折请封,至于是不是允,就得看皇帝。
楚元辰在北疆这么多年,功绩卓著,在任何人看来,皇帝都没有不允的理由。
毕竟四年前,皇帝夺情后,他就该袭爵了。
静乐的宴席一摆,不少得了帖子的人当天都受邀来了,带上贺礼,提前道了恭喜。
盛兴安作为镇北王府的未来亲家,当然也去了,回来以后就跟盛兮颜夸赞镇北王世子有多么的仪表不凡,风姿卓绝,神明爽俊……他也算是才高八斗的,愣是夸了一盏茶的时间,用词都没有重复。可想而知,对这个未来女婿,盛兴安是有多么的满意。
盛兮颜听得愉快,眉眼弯弯。
她今天被静乐领着见了一圈的人,就是没能见到楚元辰,听说楚元辰一直在前头忙着待客。
盛兴安夸完,又想到一件事,问道:“颜姐儿,你知不知道楚元逸是怎么回事?”
“楚元逸?”盛兮颜今天也没有见到他,听说是没有回府,她摇了摇头,适可而止地说道,“听琰哥儿说,楚元逸好些天没有回王府了。”
盛琰现在是一个人在王府上课。
盛琰本就是个自来熟,一开始还有些不自在,后来静乐请了纪明扬陪他操练,他立刻就高兴了,最近每天早出晚归的,都有些乐不思蜀,连盛兮颜也有好几天没有见着他。
“没回王府?”盛兴安沉吟道,“莫非是住在了江家?”
盛兮颜顺着他的口风,说道:“许是如此吧。怎么了?”
盛兴安捋了捋胡须说道:“今日有人在宴席上问起了楚元逸,世子说是,楚元逸会归宗。”
时人入赘,按规矩,到第三代才能有一支归宗改为父姓。
楚元逸还早着呢。
归宗?
盛兮颜惊了惊。上次在江家的那个小宅子里,她看得出来楚元辰是真怒了。
盛兮颜与楚元逸不熟,原本瞧着还以为他只是有些腼腆,可如今看他的所作所为,实在是自私自利,明明知道江庭做了什么,还为了一己之私,去帮着江庭伤害郡主。
以当时楚元逸的态度,楚元辰会决定让他归宗,似乎也没什么不对。
“镇北王府如今就这兄弟俩,楚元逸为什么要归宗呢,世子也不是个容不下人的,况且还有郡主在呢。”
盛兴安其实是觉得楚元逸傻透了,江家不过是小门小户,能舍得下儿子去当赘婿的,能是什么好人家。放着好好的王府贵公子不做,非要去归宗,也是让人挺想不明白的。
“难道是为了爵位?”盛兴安猜测着说道,“楚元逸归宗后,就没有人跟楚元辰抢爵位了。”
说归说,盛兴安也觉得,这事毫无可能。
除非皇帝真和镇北王府撕破脸皮,不然绝干不出越过出色的楚元辰,把爵位给楚元逸的事。
而且,有郡主在,郡主不可能完全不顾及小儿子,任由楚元辰欺负的。除非,郡主也答应,那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见他自己想明白了,盛兮颜自然也就懒得解释,只说道:“父亲,镇北王府和江家的事,我们不用管。”也轮不到他们来管。
盛兴安想想也是,反正他家姑爷的爵位是丢不了的,楚元逸归不归宗,和他没有半点关系。
第63章
盛兴安满脑子都在期待楚元辰早日袭爵,这么一来,盛兮颜一嫁进过去就是王妃了,王妃的仪制可要比世子妃要隆重的多,到时候,一个藩王妃从他们府里出阁,这该是一件多有脸面的事啊……
他现在无比庆幸,幸好周景寻不是什么好东西,让赵元柔一勾搭就勾搭跑了,不然他们家还攀不上这等好亲事。
可一想到赵元柔,盛兴安就又头痛起来。
自家多少也和赵元柔沾着些关系,就连衙门里,也有人问他是不是快要当昭王的妻舅了,让他一时都不知道该怎么说好。
盛兴安在朝为官,朝中的风声,他还是能看得明白的。
尤其是这几天,在恒王府的牵头下,已经有人来暗示过他了。未避免落人话柄,话并没有说得很明白,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问他意向,问他是不是要投向昭王。
他们说得含糊,他答得也含糊,反正就是半点承诺也不给,见面还是笑眯眯。
盛兴安也不知道他们私底下还问过谁,不过,很显然,昭王对这个皇位已经起了心思。
在他看来,昭王还差远了,还不如颜姐儿看得透彻。
盛兴安乱七八糟地想着,思绪也跟着越飞越远。
“颜姐儿,为父想过了,你的嫁妆还是太薄了些。”
盛兮颜正低头喝茶,猛不丁一听,抬头看了过去,有些疑惑地偏了偏头。
刚刚她就见盛兴安的脸色变了又变,也不知道是经过了怎样的心理历程,才又说起了她的嫁妆。
盛兮颜微微一笑:“父亲决定了就好。”反正她不嫌多。
盛兴安颌首,以他们盛家的家底,再多添一万两还是添得起的。
他跟着又想起了一件事,压低了声音,说道:“颜姐儿,要是皇上不同意世子袭爵,那不是表示……”表示他上次猜测的那件事有可能是真的?
盛兮颜不置可否,只作不知。
盛兴安的心跳得更快了。
皇帝如今也不知道病成了什么样,若真有万一……就算押宝,与其押一个连萧朔都斗不过的昭王,还不如把宝押在有兵权的镇北王府上呢。
他觉得朝上的那些人都蠢极了,让他颇有一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兴奋,就如同一个赌徒,迫不及待地等着皇帝打开骰盅。
不但是盛兴安上,这朝堂上敏锐的人也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