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陆姩坐上一辆黄包车。
刚走到半路,巷子口突然窜出来一条黑狗,冲着黄包车跑来。车夫吓一大跳,疾跑起来。
后面的狗吠紧追不舍,四条腿跑得比车夫的两条腿更快。
车夫一路朝人多的方向去,也不知道究竟是谁拦下了那条狗。
陆姩紧紧扶着黄包车,一路颠簸,才没有被甩出去。
那只狗浑身通亮,倒像是有人好生饲养的。
她付了两倍的钱,快步进去一家餐厅。
到了中午,她刚出餐厅门口,突然一个浑身破烂的中年男人向这边冲过来。她立即小跑回到餐厅。
中年男人停在了十来米的不远处。
直到有巡捕经过这条街,陆姩才急匆匆拦了黄包车,直往家里赶。
她有直觉,有人要对付她。她得寻求一个安全之地。
*
下午,张均能刚要出去,田仲跟过来,嬉皮笑脸要坐车。
张均能明白这是要讨论案情。
上了车,田仲说:“有一个巡捕,在陈力皓失踪两个月之后离职了。这个时间离那事远,我以前没注意。刚才突然发现这个离职有些蹊跷。”
张均能眼睛眯起了:“为什么离职?”
“办案犯了错。”田仲耸肩,“吕恺就把人给弄走了。”
一扯上吕恺,张均能就觉得不寻常了:“他叫什么名字?”
“朱东,现在开了一家茶馆。”田仲撞了下张均能的肩膀,“我问了他,我们去有八折。”
张均能启动车子,“我们现在就去尝尝他家的茶。”
*
说起离职的事,朱东释怀了许多:“干那憋屈活,幸好早走了。”
“其实我们来,是为了另一个案子。”张均能面前的那杯茶,一口都没动过,“时间紧急,我就不绕弯子了。”
“说吧。”吕恺出事的消息,朱东一早就知道。田仲又问起离职的事时,朱东猜到了这两人的来意。
张均能:“去年五月,吕恺处理过一件意外死亡的案件,你记得吗?”
“意外死亡?”朱东皱了下眉,“哦,结案书上是这么写的。”
“实际呢?”张均能追问。
朱东:“你们查这个为什么?”
“为了真相大白。”张均能铿锵有力。
朱东虽然已离职,但听过张均能的名声。之前,他瞧不上那些传闻。今天一见,他不禁竖起了大拇指:“久仰张巡捕的大名。”
“过奖了。”张均能嘴角扯了笑,但是眼里布满寒气。
“唉,其实我没有接触到案子。那天我值班,报警的是一个小姑娘,哭得稀里哗啦,眼睛都肿了。她说男朋友被杀了。她刚说完,吕恺把她带去了办公室。”顿了下,朱东继续说,“案子全程是吕恺负责的,我们不知道。”
“这是大案,你们都不问吗?”田仲的黑脸不止皮肤黑,连神情都黑得彻底。
“吕恺是我们的头,我们哪能问啊。要不是他现在半死不活躺在医院,我也不敢说这些。”朱东叹了声气,“那案子处理得非常快,意外身亡结案了。”
“杀人的是谁?”张均能语气变冷。
“具体是谁,我不清楚。”朱东凝神想了想,“不过……第二天,我见到吕恺上了一辆车。”
张均能:“谁的车?”
“魏家少爷吧。”魏飞滔的新车曾在街上张扬而过,朱东有印象。
田仲:“魏飞滔?”这人现在倒是还活得好好的。
“对了,陈力皓失踪案,也是吕恺负责的。”朱东索性全说了,“当初吕恺查到了小姑娘。她冷嘲热讽了一番,吕恺可尴尬了。”
“小姑娘……”说完,张均能觉得他这样称呼陆姩不合适。他比她大不了几岁。他改口问,“受害人没有再报警吗?”
“报不了。”朱东回忆说,“小姑娘挺聪明的,报警那天,收了不少证据,还有杀人凶器,她都留着。后来,证据不见了。没辙了。”
“怎么判不了?”田仲冷笑,“不是还有她男朋友的尸体吗?”
朱东:“男朋友的尸体也不见了。”
田仲讽刺:“吕恺真厉害。”除了吕恺,还有其他人毁尸灭迹。难怪陆姩说,她讨不了公道。
张均能无限惋惜。他来晚了,就像遇见话梅糖小女孩一样。但同时他更加清楚,他一定要尽快找到陆姩杀人的证据,不能让她一错再错。
离开茶馆,张均能说:“你看着魏飞滔。”
田仲:“明白。”
*
又过了一天,法医朋友有了结果。
张均能和他约在餐厅见面。
阴沉的天空透出了亮光。张均能面向窗户,光映入眼睛,眸色格外清亮。
法医朋友戏谑说:“想起学校老师说,你的眼睛写满了‘正义’两个字。”
“你都说了,那是在学校的时候。”张均能略有无奈,“真正当上巡捕,反而明白了‘世界不是非黑即白’的道理。”
“巡捕的职责是寻求真相。”法医朋友说,“真相背后的冷暖,于情,情有可原,于法,法不容情。”
“我明白。”张均能笑了下,“你就当我一时脑子糊涂吧,将来会有清醒的时候。”
“你要是真糊涂,就不会追查此案了。”
“说吧,查到什么了。”
“现场破坏严重,而且不是装置爆炸,调查起来比较困难。不过我发现了两个东西。燃烧废墟中检查出了矽藻。你不是说,现场有一根烧了半截的长管吗?”
“是……”张均能猜到了法医接下来的话。
“矽藻常用来制作火柴头,坚硬耐烧。面粉粉尘漂浮在空中,达到一定的浓度遇火会燃烧。利用长管将粉尘集中吹向火苗,可以迅速制造燃烧条件。”
好半晌,张均能没有接话。
法医朋友的话说得很明白了。火柴和长管是爆炸原因,这两样东西直接否定了“意外事件”地说法,指向了“人为谋杀”。
此时,天空的亮光消失了,乌云沉沉,这是暴雨的前奏。
法医朋友看着张均能暗黑的眼:“这结果,还能承受吗?”
“正如我所料。”张均能感受不到从前真相大白时的喜悦,他的胸腔涌起一阵憋闷。他拿起筷子,想要夹肉,即将夹起,又转向夹菜。最后筷子停在半空,他收了回来。“我先走了。这事我终于能上报给总巡了,还得回去挨训。”
“去吧。”法医朋友知道,张均能准备要抓人了。
第24章
他不喜欢女人,尤其是毒蝎子。
张均能出了餐厅,在路口站了许久,许久。
起风了,灰压压的天空飘下雨雾。一个大人牵着一个小女孩走来。
小女生的大伞一晃一晃的。经过张均能的身边,她停下了,回头看他。小女生的身高只及他的大腿,她拉拉他的裤子,仰起头问:“大哥哥,吃糖吗?”说完,小手伸过来,掌心放着一颗话梅糖。
张均能因这巧合而静默两秒,然后他弯下腰:“谢谢,我收下了。”
家长笑了:“和哥哥说再见。”
“大哥哥再见。”小女孩挥挥手,蹦跳着向前。
张均能把话梅糖放进衣兜。身为巡捕,树敌无数,不能乱吃陌生人的东西。但是这话梅糖……却是他记忆深处的酸涩。
迟到的正义,究竟是不是正义?
雾化成了水,雨越下越大。
他没有回警局,就在公共电话亭,给陆姩打电话。
响了好久,听到她那边传来模糊的一声:“喂……”沙哑而慵懒。
“陆小姐。”张均能笑问,“打扰你休息了吗?”
“张巡捕。”陆姩一下子清醒了过来,她故意打了一个哈欠,“昨晚通宵看书,刚刚补眠。”
“看什么书这么入神?”
陆姩当然不能告诉他,她在看犯罪实录,她回答:“国外小说。”
“晚上有空吗?”张均能像是跟朋友说话,而非嫌疑犯。“出来吃个饭?”
“好啊。”陆姩也是轻松惬意。
约了时间地点,挂上电话,她的笑意收起来。
这场聚餐,她可不认为是好事。他应该查到什么了,一顿饭吃完,或许她又要去拘禁所。
她坐起来,绑上头发,伸了伸懒腰。忽然,计上心来。
拘禁所不就是安全之地吗?
思前想后,陆姩提笔写了一封信。
想到彭安幼稚的小学生字体,她也写得十分工整。信写好了,她找了一个粉红色的信封,再洒上迷情香水,故意要刺激那个小处男。最好让他浮想联翩。
陆姩洗了澡。
有了上次进拘禁所的经验,她这回不再穿裙子,换了简单的上衣裤子,再拿起一件外套。
她出门,把信封塞进隔壁的门缝里。
陆姩拦了一辆黄包车。
走了一段路,车夫说:“小姐,后边有一个人一直跟着我。”
陆姩没有回头,咬了下唇,眉头紧皱:“可能是我的前男友……我都不要他了,他一直缠着我。昨天放狗追了我一路。”
车夫:“哦,你要当心。”
“谢谢。”陆姩弯唇一笑。
过了今天,别人要暗算她,就不大容易了。
*
张均能早早到了餐厅,泡了陆姩喜欢的滇红工夫,再点了陆姩喜欢的糖醋里脊。
夜色深深,佳人明净。
张均能端坐在椅子上,看着陆姩浅笑着走来。
她是一个美人,娇而不媚,美而不艳。
“晚上好,张巡捕。”陆姩坐下。
他温和地说:“陆小姐,好久不见。”
“久等了。”她脱下外套,挂在木杆上。
他给她倒了一杯茶:“听说是彭安把你保释出来的。”
“是的。”陆姩捧住杯身,滚烫的茶水温暖了她的手。
春夏交接的时节,时暖时寒,就像她和张均能的关系。
张均能:“他没有为难你吧?”
她摇摇头:“没有,他的父母给我保释了。”
“嗯,我听同事说,彭氏夫妇知书达理,循规蹈矩。”可惜教出来的儿子不怎样。
“是吧。”陆姩轻啜一口茶,惊喜地说,“滇红工夫。谢谢你,张巡捕。”如今只有张均能为她泡滇红工夫了。
“不客气。”他执起筷子,“陆小姐,你是想吃完饭说正事,还是一边吃一边谈?”
“随你。”她笑了笑。
“那就一边吃一边说吧。”张均能把开水倒进茶壶,“我调查了陆小姐去年的住处,没什么线索。”
“是吗?”她还是笑,夹了一块糖醋里脊,“酸酸甜甜味道真好。”
“这里的糖醋里脊是招牌菜。”张均能说,“陈力皓失踪至今,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假如案发时仔细调查,应该有线索。可是吕恺色迷心窍,不曾追究。”
“嗯。”陆姩嚼着糖醋里脊,“美味。”
“你喜欢吃就好。”张均能露出一抹清雅的笑容,“吕恺的火灾现场,只有你跟他,如果他醒不过来,就没有证据了。”
“是啊,没有证据了。”她舀起东坡肉,“我不客气了。”
“你吃吧。”张均能拿纸巾擦了擦嘴,“杀彭箴的时候,你有我陪你去买的录音机,足以证明你的清白。”
“这个案件,巡捕还在调查,我正是保释期呢。”
“彭箴要侵犯你,正好给了你杀他的机会。”
陆姩撅了下嘴:“有句话叫色字头上一把刀。”
“还有句话叫,人倒霉起来喝口凉水都塞牙。譬如,你把彭安错认成彭箴了,给了他一刀。”
“张巡捕说这些,我吓得吃不下饭了。”陆姩搁下筷子。
“吃吧,这餐花了我三分之一的月俸。”这是张均能最后的仁慈了。
她没好气地说:“陪饭是公事,你向巡捕房申请公费吧。”
“算了,先吃再聊。”张均能把她喜欢吃的菜移到她面前,“你要不吃,就真浪费了。”
陆姩大快朵颐,填饱肚子了,说:“继续吧。”
“我说完了,剩下的是你的时间。”
“我交代什么?”她弯起红唇,一脸无辜,“我其实挺喜欢听你们破案的。”
“我不喜欢,讲多了喉咙疼。”张均能喝了一口茶,“陆小姐,你真的不说吗?”
她觉得他此时的眼神有着怜惜。怜惜她吗?其实不需要,手刃仇人是她自己的选择。她托腮:“我的作案动机呢?”
“陈力皓、蒲弘炜、彭箴杀死了你的男朋友。吕恺包庇了他们。”
“可是这个案子,你又如何论证呢?你用一个没有出现在你们记录的案件,来解释我的动机,不觉得荒谬吗?”
“我们在重新调查。”
“何不等你调查完毕,再来探讨我的杀人动机?他们有多残忍,我才有多残忍。”陆姩的眉目变得犀利,“时间、地点、动机、物证、人证。你要我认罪,这五个东西一样都不能少。还有,别想着屈打成招,我不怕你们,大不了我自杀。”
她终于在他面前露出了真面目。他盯着她:“陆小姐,就算你只是犯罪嫌疑人,巡捕也有权逮捕你。否则,会有下一个受害者。”
原来,他已经查到下一个“受害者”了。“看来张巡捕很了解嘛。那是不是也要把那人抓起来,才叫公正?”
“当然。”这两个字,张均能说得毫不犹豫。
她展颜一笑:“拜托张巡捕了。”
她知道,张均能一诺千金。
*
彭安开门进来,差点踩到那一封信。
他捡起,才拆开一角,弥漫的女性香水就让他厌烦不已。
上边的字体端正得跟好学生一样。署名是:陆姩。
“彭先生:
展信安。
谢谢你的保释,但是我又回去了。我罪恶滔天,不求谅解。请别再为我伤神,我不值得。
如果说我在世上还有亏欠的人,唯有你。因此,给你封一个成人礼小红包,聊表心意。
祝成人礼一切顺利。
陆姩。”
废话连篇。彭安当下就揉碎了,扔向垃圾桶。
中途被拦截,陈展星问:“戾气这么重,谁的信?”才说完,他也觉得这阵香味太过呛鼻。
他慢慢地打开纸团,慢慢地摊平,将信上的文字看完,他问:“她这么关心你的成人礼?”
彭安冷然:“这女人当我好欺负。”
陈展星:“看来张巡捕找到证据,把人抓走了。”
彭安捻着那封信:“她的目标只剩下魏飞滔了。但是魏飞滔认出了她。”
陈展星:“魏飞滔打算先下手为强,设计了几场意外,被她躲过了。”
彭安:“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拘禁所反而安全。”
陈展星稍稍一想:“巡捕要彻查陈力皓等人被谋杀的案子,势必会牵扯出去年那事。这女人,知道自己斗不过魏飞滔,就把张巡捕推出来。她写信让你别去保释,说明她要待在巡捕房,隔岸观火。”
彭安摘下眼镜,细细擦拭:“接下来是张巡捕和魏飞滔的战场了。”
陈展星低头嗅了嗅信封的香水,惋惜地说:“早知她这么有趣,当初我就救她了。”
如果不是重逢,陈展星已经忘了陆姩。
这时,他想起了初见的情景。
陆姩穿着黛青的旗袍,和男朋友牵手,紧扣不放。她可能察觉到了陈力皓露骨的目光,半个身子藏在男朋友的身后。
她的男朋友偶尔低头和她悄声耳语。
她温柔回望,明晃晃的爱意,格外招人。
那一抹温柔笑容,如今在她的脸上已经见不到了。哪怕她伪装得再美丽,眼睛里的那盏莹灯也亮不起来。
只有那个男人才是她生命之重。她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
“你要闻到什么时候?”彭安冷漠地打断了陈展星的回忆。
“闻多几次就习惯了。”陈展星折起这封皱巴巴的信。
彭安抽走那张纸,鼻子一吸:“太臭了。”
陈展星又把信拿回来:“美丽又聪明的女人,才是宝贝。”
彭安沉默。
他不喜欢女人,尤其是毒蝎子。
第25章
但是,多荒诞。
陆姩这次分到的是四人间。
进去的第一天,一个短发女人上前拦住了她,轻蔑地问:“犯了什么事?”
“杀人。”陆姩回答得非常自然。
短发女人指指另外两个人,“我们都杀过。”语气稀松平常。
陆姩明白了,这里住的都是凶犯。
除了短发女人,另一个怯生生的,还有一个则沮丧叹气。
这是各人各自的选择,陆姩很镇静,她现在只等魏飞滔的结局了。当天下午,她被带了出去问话。
审问的巡捕是张均能。
他一身制服,清隽挺拔,眉目如玉。见到她,他眼里闪过一抹柔和。
陆姩捕捉到这一瞬,低头弯了弯嘴角。
田仲撞了下张均能,悄声提醒说:“这是审讯室。”后半句没出口的是:请不要和犯人眉来眼去。
“我知道。”张均能调整好状态,在椅子坐下。“陆姩。”这是他第一次以全名称呼她。
她抬起头。
田仲搓了搓左耳:“去年,你来报警的案子由吕恺结案。现在我们发现案情有疑点,将重新彻查此案。请你配合说明。”
“是。”她直直看着张均能,“我需要时间慢慢陈述。”
张均能低下头,握笔的手在纸上点了两下,留下一道浅浅的黑墨。他忽然说:“给她一杯温水。”
田仲起身去外面倒水。
陆姩略略仰头。审讯室,白灰墙,冷调光,无一不透出压抑。她闭了闭眼,听到田仲一声:“给,温水。”
“谢谢。”她双手接过。
“不客气。”田仲无声叹息。想也知道那段惨痛的遭遇是她最大的创伤,他们在这里聆听案情,何尝不是在给她伤口撒盐。
陆姩喝了一小口水。水温刚刚好,润喉而不烫口。“一个陈年旧案,没有证据,你们如何翻案?”
“陆姩。”张均能仍然低着头,那只笔在纸上画了几条横线,“你叙述一下案发经过。”
她看他一眼,目光移到了水杯中:“好。”
她简单把事情说了一遍。
当巡捕那么多年,张均能和田仲哪里猜不出案发情况。那些人全都不是善茬,她生理、心理承受的伤痛可想而知。
陆姩说完,放下了杯子。
“好了。”田仲严肃地说,“有问题我们会再来。”
陆姩被戴上手铐,一步一步往里走。
张均能看着她的背影。她身形清瘦,宽大的囚服显得空荡荡的。
“走了。”田仲提醒说。
张均能收回了目光。他明白她想借他的力量替她男朋友报仇。他为她做的,是一个巡捕本该做的。
谈不上利用不利用。
*
陆姩被捕了。
魏飞滔非常痛快,邀请彭安和陈展星过来寻欢作乐。
他犯不着为了一个女人,甩掉彼此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