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陛下又是如何得知林姑娘这人的呢?
林姑娘又是如何告诉陛下, 她想吃八宝鸭的呢?
往日里收集分析纷繁杂乱信息为日常的吴统领越想越糊涂,越琢磨脑袋里越是一团乱麻。
他晃了晃脑袋, 突然之间觉得自己是不是年纪大了,脑袋不够用了。
不知身边人满脑子的想法, 陆离伸手牵住小姑娘的手:“走吧,进去。”
自己有些冰凉的手被一双温热干燥的大手包裹住,林思浅心头一慌,忙挣脱了。
陆离看了眼空空如也的手,神色未变,也没做声。
林思浅反应过来自己有些不识时务了,忙伸手扯住皇帝的袖子,指着后头两人抬着的那个大花篮,说着不伦不类的祝福语:“哥哥你看,这是我亲手做的花篮,祝你年年岁岁有今朝,寿比南山不老松。”
陆离抬眸看过去。
就见裴江裴溪手里抬着一个用硕大的竹筐,竹筐外头捆着红绸做成的大花,竹筐里头插满了红色,玫红,黄色,三色梅花,外加青绿色的柏树枝。
凌乱不堪,和美字不大沾边,但胜在颜色鲜艳,热闹喜庆。
林思浅仰着头仔细观察他的神色,见他眉眼含笑,这才大着胆子扯着他袖子走过去:“哥哥,你觉得怎么样?”
陆离站在那大花篮面前仔细观察一番,点头道:“倒是头一次见这样的花篮,甚好。”
林思浅放下心来:“哥哥你喜欢就好。”
她那个世界,要是饭店铺面什么的开业,大家都流行送这样的花篮,她就说能行嘛。
陆离吩咐道:“郑福,抬去泰和宫,好生放着。”
郑福应是,招呼两名太监过来,小心翼翼抬走了。
花篮抬走,林思浅主动提出:“哥哥,哪里有厨房,我给您做面和糖羹吧。”
跟这皇帝在一起,总觉得脑袋不怎么牢靠,还是早点儿做完早点走的好。
“好。”陆离应道,带着林思浅抬脚往里走。
吴风裴江等人自动自觉留在了院子外头,郑福跟着进了院子,竹香也跟着走了进去,二人隔着一段距离远远跟着。
待走到那颗冬日里只剩下光秃秃树枝的樱桃树边,陆离停下脚步:“浅浅……”
看了一眼身后跟着的郑福和竹香,他低下头,凑近小姑娘耳边,轻声道:“浅浅先前同我说,想要个带樱桃树的院子,整个后宫只有这碧华宫里种了棵樱桃树,我便把这院子腾了出来,里里外外全都翻新过,就等着你来住。”
从郑福的角度看过去,陛下已经亲在了林姑娘的脸上,吓得他忙低头,不敢再看。
小丫头竹香也是头一次见人大庭广众之下如此亲昵,微微红了脸,也赶紧低下了头。
林思浅倒是没察觉有什么不妥,闻言一愣,仰着脑袋看着那近在咫尺的俊脸,心情颇为复杂:“所以哥哥,你是为了我,才把我从这挪走的?”
陆离:“……对不住,此事纯属误会,那时我并不知道浅浅便是浅浅。”
“那倒也是。”林思浅想了想轻声道:“没事儿的哥哥,我不怪你。”
把她挪走了,她才远离了讨人厌的蕙嫔,自己住得更自在。
所以这事儿,她是真的不怪他。
陆离:“多谢浅浅宽容。”
旧事重提,陆离便想借此机会再次向浅浅郑重道个歉。
他微微倾身,和她又拉近些距离,耳语道:“浅浅,在我不知道你便是你的时候,我做了一些事,让你受了诸多委屈,实在对不住。”
那晚网聊的时候,皇帝就已经道过歉了,林思浅没想到他又来道一遍,且目光真诚,语气认真,看着像是真心的。
且不说真不真心,她一个小小平民,能让一国之君一而再地道歉,已经很不容易了,她可不能不知好歹。
于是也不敢再敷衍,坦诚道:“陛下,我那时候是有一些生气,可你也知道,我当时已经跟我远之哥哥骂、骂过陛下了,我远之哥哥也帮着我骂过了,如今我已经不气了。”
两句“我远之哥哥”听在耳中格外熨帖,陆离忍不住笑着道:“好,浅浅不生我气便好。”
她敢气吗,真是的。
林思浅附和着笑了笑:“哥哥,那我们开始做饭吧?”
她今天是带着任务来的,哄皇帝开心,早点干完早点安心。
“不急。”陆离伸手搭在小姑娘肩上,带着她往正殿走:“时候尚早,我们先说说话。”
说说话,说什么?
是不是裴江裴溪已经把林念瑾有个旧相好的事儿告诉皇帝了?
林思浅惴惴不安,仰头看着身边高大的帝王,怯生生地问:“哥哥,我是不是做错什么事了?”
看着小姑娘那受惊小鹿一般慌乱不安的眼神,陆离想晚些再问。
可又迫切想知道她和宋书勉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于是笑了笑:“外头冷,进屋再说。”
林思浅哪敢拒绝,乖巧应道:“好。”
陆离先一步进了屋:“这是林姑娘,以后便住在这碧华宫,是你们的主子。”
候在殿内的宫女太监们齐齐跪地请安。
“奴才见过林姑娘。”
“奴婢见过林姑娘。”
林思浅忙抬手:“请起。”
众人谢过,站起身来,全都统一的姿势垂首而立。
陆离:“都先下去。”
众人应是,退了出去。
林思浅也给竹香使了个颜色,让她也出去候着,竹香点头,跟着一起出门。
陆离带着林思浅往里走,解了自己的披风,搭在衣架子上。
随后又伸手接过林思浅的粉色披风,也搭上去。
看着那一黑一粉两件披风,陆离又抬手,将两件披风往一起挪了挪,挨在了一起。
这才转过身指着屋内,对四下张望的小姑娘说道:“这里所有的物件都是新换的,浅浅看看,若是有不满意的,或想添置的,直接同下人们说便是,他们自会安排。”
林思浅转圈打量一番,发现这里确实是和当时蕙嫔住着的时候一点都不一样了。
可她却觉得没什么可高兴的,因为她压根就不想回宫来。
斟酌了一番,笑着说:“哥哥,都挺好的,谢谢你。”
陆离:“浅浅喜欢便好。”
林思浅委婉道:“可是哥哥,我如今住在尚书府,我那面馆还没开,怕是一时半会儿也住不到。”
陆离:“无妨,先备在这里。”
穿过外厅,走到里间,陆离坐到了榻上,亲手倒着茶,笑着招呼道:“浅浅过来坐。”
林思浅心里七上八下地走了过去,在桌子另一边坐了。
陆离把茶杯放在林思浅面前:“先前,浅浅曾说过,冬日里,我们可以一起坐在榻上喝着茶聊天,今日这般可算?”
林思浅端起茶杯:“哥哥说的是那一百件事?”
陆离:“浅浅先前说,要把那些想好的都记下来,我记下了,又添了些,如今已经写了五十八项。”
林思浅有些吃惊:“已经有五十八项那么多了?”
那五十八项都写的什么啊,这要一项一项做过去,那得做到什么时候去,那两个人不得经常见面。
她可真想把以前的自己抓过来捶一顿,好好的,没事儿给自己挖那么坑做什么。
林思浅:“哥哥,你都写了什么啊,能不能让我看看?”
要是没必要的事儿,要不跟皇帝商量商量,干脆删了吧。
陆离:“单子在泰和宫,未曾带来,晚些我们过去看。”
林思浅捧着茶杯捂着手,乖巧答:“好。”
陆离看着小姑娘,沉默一瞬开了口:“浅浅,我听说了一些事。”
来了,来了。
林思浅心头突突一跳,抬起头来:“什、什么事儿?”
陆离笑了笑,语气温柔:“是关于你入宫之前,和宋家二公子宋书勉的事,我想听听浅浅如何说。”
林思浅脸色白了又红,红了又白。
果然如此,果然他已经知道了。
当时得知陆远之就是皇帝,她过于害怕,乱了方寸。
以为自己只要出宫去,就可以逃离这可怕的皇帝,就可以把她,还有林念瑾那些不能告知于人的秘密藏好来。
可她低估了皇帝对她的执着。
也没想到他会派两个墨羽卫跟着她一起回宋府。
如今看来,该来的还是会来,躲不掉的终究还是躲不掉。
看着小姑娘小脸紧绷,脸色惨白,陆离心中闷闷的,知道裴江打探来的消息,十之七八是真的。
可他不想吓坏了她,温声道:“浅浅别怕,你只管如实答来便好。”
林思浅短短一瞬间想了很多。
林念瑾和宋书勉的事,在宋府不算秘密,随便抓个下人,稍微一打听便能知道。
皇帝既然这么问,那定然是知道了来龙去脉。
他问得这么直白,看起来视乎是在给她机会坦白?
都到了这个时候,她再死鸭子嘴硬不承认,毫无意义不说,怕是皇帝听了,会更生气。
还不如主动交代,争取个宽大处理。
至少,他现在,还是喜欢她的不是嘛,那他应该还舍不得不这么快杀她吧。
只要逃过这一劫,那她回头看看,有没有办法搞个死遁什么的。
林思浅思虑一番,快速做了决定,茶杯往桌上一放,站起身来。
走到皇帝面前,膝盖一弯就往地上跪:“陛下,民女有罪,还请陛下开恩。”
陆离快速伸手,把跪到一半的人捞起来:“不必跪,就坐着说。”
林思浅哪里敢坐,撑着陆离的胳膊身子往下坠,还想跪。
陆离面色阴沉,掐着她的腰身把人拎起来,按坐在榻上:“坐好,不然朕先治你这违逆圣意的罪。”
皇帝冷着脸的样子气场强大,林思浅吓得忙把抬起来的屁股放回榻上:“陛下,民女有大罪,民女愿意坦白。”
听她连连称呼自己民女,陆离眉心跳了跳,可这时候也懒得计较:“说来听听。”
林思浅双手合十不停晃着,语气慌乱不安:“陛下,民女先前说没喜欢过任何人,民女那是同您撒了谎。”
陆离不动声色:“接着说。”
林思浅:“陛下您也知道,民女自幼父母双亡,借住在尚书府。宋二公子和民女同岁,我们一同长大,他可怜民女孤苦无依,便对民女多有照顾,民女甚是感激,天长日久的,就有一点点喜欢他。”
林念瑾和宋书勉两情相悦的事,在宋府闹得那么大,根本瞒不住,她只能承认。
陆离眸色沉了沉:“喜欢?”
林思浅一直小心观察着皇帝的脸色,见状一刻不敢停歇:“陛下,那都是我年纪小不懂事。可如今我进过皇宫见过大世面,自然知道,那不是真正的喜欢,反倒是感激多一些。”
对不起了,林念瑾,为了活命,现在也只能歪曲一部分事实。
陆离转动右手拇指上的扳指:“当真只是感激,不是喜欢?”
林思浅:“民女绝无虚言。而且民女如今对宋二公子,那一点点喜欢也都没有了。”
陆离眉梢微扬:“当真?”
捕捉到了皇帝细微的表情变化,林思浅坐直身体,举手对天:“民女对天发誓,我林浅浅对宋书勉绝无喜欢,现在没有,以后更不会,这辈子都不会。”
第39章 第39章
和宋书勉两情相悦, 爱而不得的,是可怜的林念瑾。
而她是林思浅,她这话顶多是有所隐瞒, 但不能算她撒谎。
林思浅说完, 忐忑不安地看着皇帝,在心中暗暗祈祷皇帝能信她。
要是他不信, 不信……
那死就死吧, 这破日子,一天天担惊受怕的, 她还不愿意过了呢, 林思浅破罐子破摔地想着。
听着小姑娘信誓旦旦的发誓, 看着她提起宋二公子时那坦坦荡荡的目光, 还有那明明害怕, 却一副豁出去的模样, 陆离嘴角的弧度缓缓加大。
正如浅浅所说,以前, 她想必是有一些喜欢那宋二的。
可如今,她看起来确实是放下了。
如此,便好。
陆离伸手,越过桌子, 握住小姑娘还举在空中的小手:“过来。”
林思浅也不敢违抗,从榻上起身,走到皇帝面前。
皇帝坐着, 她站着,两个人高度差不多, 彼此平视着。
感觉到皇帝的心情似乎好像好了一些,林思浅改了口, 试探着问:“远之哥哥,你信浅浅吗?”
陆离将她两只小手包在自己手里摩挲着:“浅浅这般说,我便信。”
林思浅劫后余生般松了一大口气,一直绷着的肩膀稍微垮了垮。
可刚垮了一点,皇帝又问了:“只是我听说,那宋书勉对浅浅似乎是旧情难忘,总是纠缠于你,可需惩戒一番?”
一听这话,林思浅心头又是一紧。
那宋书勉都那样了,要是再惩戒一番,哪里还有命在。
要是搁在以前,她不知道纸条被人换了,她也不会在乎他死活。
可如今知道宋书勉也很无辜,他只不过是个爱而不得只希望心上人余生安好的小公子罢了,她就没法看着皇帝再为了她去惩治他。
可看着皇帝那双虽然含着笑意,却有些意味不明的眼睛,林思浅不敢轻易开口,生怕说错话带来反效果。
林思浅绞尽脑汁,好生琢磨了一番才说:“哥哥,我已经不喜欢宋书勉了,他是死是活,我丝毫都不在意,真的,就是你现在下令砍了他我也不在意。”
先表明了态度,随后话锋一转:“可是哥哥,我当年刚到宋家孤苦无依的时候,宋书勉对我照顾有加,宋家对我也有收留养育之恩,所以哥哥,能不能不要责罚宋书勉,就当我还了他们这个恩情可好?”
陆离攥着小姑娘的手,沉默不语,就那么静静看着她。
林思浅又赶紧补充:“我这不是刚回去,他乍一见我难免有些激动。不过哥哥请放心,我今儿一回去,就立马和他把话说清楚,绝对会断了他的念想,我说到做到。”
陆离:“浅浅打算如何说?”
林思浅:“我就说我不喜欢他了,变心了。”
这是她昨天就想好的说辞,只不过碍于两名墨羽卫总盯着,没找到合适的机会和宋书勉说。
如今皇帝已经知情,刚好趁这机会把说明白,也算是以林念瑾的身份和宋书勉断个干净。
对她,对宋书勉,都好。
陆离攥着小姑娘的手把她往前拽了拽,看着她的眼睛:“你说你变心,若他问你如今喜欢谁,你如何说?”
陡然放大的脸,让林思浅心慌意乱,脸颊微微发烫。
她往后仰着头,和皇帝拉开安全距离:“我就说我喜欢,喜欢……”
陆离:“喜欢谁?”
见皇帝追问,林思浅哪敢再磨叽:“当然是喜欢我远之哥哥。”
“你远之哥哥。”陆离咂摸了一下,轻笑出声。
随后又问:“浅浅方才说,进宫见过大世面,这大世面是指什么?”
看着那又凑上来的脸,林思浅又往后仰了仰脖子:“就是,见过陛下哥哥之后,自然就觉得这天底下,再也没有比哥哥你更好的人了。”
没有比他更好的人了,还想着出宫去。
说得天花乱坠,就以为他看不出来她的那点儿小心思了。
这两日,他把小姑娘身份掉落之后的一言一行,仔仔细细,反反复复好生琢磨了一番。
越琢磨越发现,这小骗子惯会花言巧语。
她说过的那些话,尤其是关于两个人之间的那些话,不见得全是实话。
不,应该说是,不知道有几句话是真话。
当时两个人每天晚上聊天,喊哥哥妹妹,是小姑娘提出来的。
后来谈恋爱,做恋人,做男朋友女朋友,也是小姑娘提出来的。
两个人之间的关系,一直是她在前头张罗着,才一步一步走近了。
对他来说,这一切都是真的。
他在认真地考虑两人未来在一起的事,也在为迎娶她做着各项准备。
可见面之后,小姑娘的言行举止,却完全不像她在网恋的时候说的那般。
那时,小姑娘说:哥哥,我喜欢你,心悦于你,只恨我嫁的这缺德男人横在我们中间,不然我定会和你长相厮守,一生一世永不分离。
说得是那么情真意切,情意绵绵,他记得,有一次小姑娘还哽咽了。
听得他恨不得立刻把横在中间那男人抓起来砍了。
可如今呢,当二人身份揭穿,小姑娘对他的态度就变了。
那天晚上,他以为小姑娘是突然知道他这皇帝的身份,吓到了,一时之间有些难以接受。
他这才违背自己的心意,放了她出宫,想着让她先缓一缓,冷静冷静。
可前前后后左左右右这么一细想,他发觉,这小姑娘先前对他所谓的“喜欢”“心悦”,似乎并不是那么一回事。
至少和他以为的不是同一回事。
就像此刻,若是她当真心悦于他,为何牵个手都如此抗拒。
以前,小姑娘说起喜欢他总是那么磊磊落落,没有寻常小姑娘家该有的羞赧含蓄。
他还暗中赞叹小姑娘天真单纯,性格直爽,真乃性情中人。
可如今再仔细回头看看,那纯纯的是虚情假意。
她对他都如此这般。
那以前和那宋二呢?
难道那宋二,也是被这小骗子巧言令色骗得丢了心?
听闻那宋二为了她被宋尚书打得晕厥,而后又几欲病死,一副情深似海的模样。
可小姑娘方才却说他是死是活,她不在意。
这小东西,性子够凉薄,心可够狠的。
那一瞬间,陆离心生欢喜,欢喜小姑娘对那宋二并非真心实意。
但同时,又莫名其妙地对那据说已经瘦得走路都发飘的宋二,生起了一丝同情。
一丝同为天涯沦落人的同情。
想到有朝一日,小东西或许也会这般对他……
陆离心头酸涩发堵,忍不住暗咬后牙槽。
无妨。
他陆离,并非宋二那般无害纯良。
陆离心底隐隐蹿起一股兴奋。
那感觉,宛若在野外狩猎时遇到了难缠的猎物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