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娘,是我。”他回了声,正过身来。
床幔挑开一些,露出了半张女子的娇靥,面上尤带睡意,可是眼睛明明也是认真。
孟元元看清外面站的人,心中一松。就在听见动静的时候,她还以为是以前在秦家时,有人偷着潜进她的房中来。
“公子。”她看着他唤了声,整个人有些不知所措,因为他夜里出现在这儿。
尚未完全清醒过来的神识,仍旧有些发懵。西厢房,本就是贺勘的卧房,他当然能回来。更确切的说,这里是他俩的房间。
贺勘洗干净手,拿手巾两下擦干,重新搭回盆架上:“回来晚了些,吵醒你了?”
说着,他脱下外衫,弯下腰去捡起铁夹子,往炭盆里喂了两块炭火。本已奄奄一息的炭灰,重新复燃,发出噼啪的轻响。
做完这些,贺勘走到床边,对上那双还在看她的眼睛,居高临下:“兴安说,你有话跟我说?”
他细长的手撩上床幔,挑开一些,也就看清了帐内的朦胧。
烛光洒进去一些,映亮她半仰着的脸颊,长长青丝垂下,似跪似坐的叠着双腿,一只手前撑在被褥上,身子略略前倾,显出一把及软的腰肢。脖下中衣松垮,他这样站着,竟是无意中窥见那双半遮半掩的雪团儿……
孟元元眨眨眼,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听闻问话,朦胧间记起自己是与兴安问过贺勘何时回来。
“有的。”她嗓音略哑,才说出,就觉身旁位置往下一陷,贺勘已落身坐在床边。
本就在心中想着自己要说的话,这样人突然的接近,让她一时更是没想上来,同时淡淡的酒气钻进了鼻间。
贺勘坐着,两脚落上脚踏,双手分别搭在自己的双膝以上,一错不错的看着帐中的人,似乎在等着她的话。
“我去过刘四婶家。”孟元元开了口,想着深吸口气让自己清醒些,结果萦绕周围的只有酒气与男人身上独有的气息,“与我说了些近日发生的事。”
“嗯,”贺勘应了声,很有耐心的听着,“元娘说说看。”
有了他的回应,孟元元下意识拉高了被子,挡在身前,脑中清明几分:“大伯从赌坊里跑了,我觉得那些人不会善罢甘休,说不准会来家里找麻烦。”
心中理了理清楚,将刘四婶那儿听来的,简单说了出来。
听完,贺勘眼睛眯了下,薄唇冷冷一抿:“他当真就是个祸害。”
经过这么多事情,他要是还念及那什么可笑的兄弟情义,而放过秦尤,那以后只会有更大的祸端。
孟元元同样心中一叹,要说解决秦家的这些乱事,秦尤就是最根儿上的原因。包括她自己,也是因为秦尤擅自的一张抵债书,而被无故牵扯。
“当务之急,就是先找到他。”贺勘语调略冷,“毕竟你的那张抵债书,始终是个变故。”
“公子,”孟元元眼睫微垂,有些试探的问道,“会不会叔伯们知道大伯的下落?”
贺勘眉间一拧,认真思忖起孟元元的这个想法,他看着她:“你是怎么想的?”
“我也不确定,”孟元元见他问,也就说出自己心中所想,“只是觉得大伯这人好逸恶劳,吃不得苦也怕死。说他出逃海外是不可能的,正值腊月,不会有海船出去。”
贺勘点头,目光中带着赞赏:“还有呢?”
“海上讨生活,很苦很累,还有风险,”孟元元继续道,双眼熠熠生辉,“大伯不会出海,若是他还活着,定然还是会寻求同族人的帮助。毕竟当日,也是族里叔伯找他回的秦家,我想他是不是还藏在红河县?”
“元娘是说,秦尤在叔伯们手里还能利用一二?”贺勘嘴角起了笑意,“你说得很对,我会让人底下去查。”
见此,孟元元从被下抽出一只手,摆了两下:“我只是猜想的,不一定对。”
“查一下又没什么损失,”贺勘笑,顺着她摇着的手,看到了露出的圆润肩头,“以前正是因为没听你的话,错过了许多。所以以后,我不想错过。”
岂止是错过了许多?差一点儿,他连她都错过,明明这样好的妻子,却从未看清过。
当真是眼瞎罢。
贺勘最后的话,孟元元没明白过来是何意?以前他极少有耐心听她说什么,更不会问也不会理,相对无言。可现下,他不但听了,还要根据她所说的去做。
她想是不是他酒喝得有些多?再仔细一看,男人那双冷淡的眼睛,眼尾晕着不易察觉的红。
贺勘很轻易抓住了孟元元打量自己的眼神,像极了谨慎的小兔子,缩在被子里小小的一团。曾经也在这方幔帐间,他与她成了真正的夫妻。
熟悉的地方,女子身上的水仙香,逐渐升高的热度,脑中抑制不住的想起那些曾经榻间的交织。他不是圣人,自然也会贪恋那种黏连一起的融合。搭在膝上的手指开始发紧,身形抑制不住的想要去靠近她。
偏偏这时,孟元元打了个哈欠,手指挡在嘴边,眼见挤出微微湿润,一个动作坐久了,被下双腿动了动,一只脚不慎钻出被子来。
贺勘垂眸去看,便见着那几颗圆润的脚趾微勾,珍珠一样。
只是很快,那只小巧的脚缩回到被子里,再看不见。
“今晚,我也要住在这间房的。”贺勘开口,果不其然就看见那小女子眼中闪过复杂,但绝对没有惊喜,心中微微一涩,“旁的屋里都有人住,正屋又不能过去。”
他解释着,可笑这明明是自己的房间。
孟元元抿着唇,不知道说什么好,又不能真的赶人走:“淑慧的房间呢?我过去那边罢。”
立时,她想起正屋左面的耳房,那是小姑的闺房,总不能让跟来的家仆住进去罢?
贺勘疑惑看她一眼,问:“你忘了?淑慧那间屋子的窗扇烂了,还没修。”
“哦,是啊。”孟元元不自在的道了声,更是觉得现下的气氛怪异。
见她如此,贺勘内心一叹,突然身子一转探向床里,正好从孟元元身旁掠过。
“你,你做什么?”孟元元一惊,下意识抓紧被子,双眼瞪大。男人的手臂擦着她的被子滑过,而后伸去床头。
“这样行罢?”贺勘侧过脸看她,随后扯了床里的一条被子出来,“中间隔着它,只给我床外面的这处地方,不挤你。”
他把被子叠成长卷儿,横亘在两人之间,算作界线。
也没有别的办法,总不能把他赶出去,亦或是睡去地上,左右就是对付一宿。孟元元想着明日修好耳房,自己去那边住,再者,贺勘一个堂堂举子,也不至于真的会做出那种荒唐事。
见他合衣而卧,背朝着她,身子仅仅刮着床沿。她也没再说什么,同样背对着他躺下。
烛火熄灭,房中陷入黑暗,只有炭盆还在忽明忽暗。
“元娘,”他喉咙发干,已经退散的酒气居然重新上涌,呼吸开始不顺畅,“有件事想与你说。
第38章 第 38 章
孟元元面对着里墙, 身子侧卧。身后人的话语响起,就像是在她耳边询问一样。
“公子有何事?”她一如既往的客气问道。
黑暗中,贺勘勾了嘴角, 眼中哪有什么睡意:“我昔日同窗得了一个小千金,今日正碰见我, 便拉了我去喝酒。”
孟元元嗯了声:“是喜事。”
贺勘嗯了声,这样近的听着她的回应:“的确是喜事,后日满月酒,你我一道去罢。”
“我?公子自己去就好。”孟元元皱了下眉, 他让她跟着去,就不怕那些人对他说道吗?
毕竟整个红河县都知道她与他的过往, 她污了他的清名,而这件事就是他心头的深刺。
贺勘并不气馁, 等了一会儿才道:“可人家进屋里看娃儿的都是女子, 我总不能提着礼物进去人房中。最起码, 你帮我把满月礼送进去,也替我看看那娃儿是不是真的冰雪可爱?我那同窗惯会吹牛,一定说他那小千金像观音座前童女。”
孟元元听着,前头倒还是理所应当的, 说到后面怎么就有些奇怪了:“父亲喜欢女儿,自然会觉得可爱。”
“我就说罢, ”贺勘这句话倒是接得快, “是他自己觉得好, 哪会真像观音的童女?你同我去一趟,把礼物送进去, 说几句祝福话就好。”
“好。”孟元元应下,眼皮慢慢合上, 困意不知不觉袭来。
就在这时,身后的人似乎往这边换了个身,她顿时警觉起来,眼睛睁开。
可后面安静下来,好像人真的只是转了个身。
“元娘。”
“嗯。”
“早些睡罢,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幔帐中彻底静了下来,只有清浅的呼吸。
孟元元紧靠墙壁睡了过去,身子勾蜷着缩在被子里。
床中间,隔着一床叠起的被子,靠在床沿处的男人,此时丝毫没有睡意。原本一直躁动的内里,在听见女子安静的呼吸时,也渐渐平息下来。
他手指一搭,将挡在面前的被子压低,便瞧见了躺在里面的孟元元,昏暗中隐隐的轮廓。她已经睡着,平稳的呼吸,肩头的小小起伏。
莫名,他也跟着平稳安静:“元娘。”
他轻轻唤了声,当然不会得到人的回应。他兀自笑笑,手直接越过阻隔的被子,去拿上那一缕落在枕外的青丝,轻捻在指间,缠绕。
“我那同窗的妻子,与你是一样的年纪。”
。
翌日是腊月初八,早早地就有鞭炮声响起。也是自这日起,正式为年节开始做准备,提醒着在外的人该往家赶了。
孟元元起床的时候,床幔中只剩下她自己,贺勘早已不在。
先是低头去看隔在中间的被子,已然还是昨晚那样叠着,什么也没发生。
相比于第一天来时的混乱,现在的家已经井井有条。
简单用过早膳,孟元元去了原先小姑居住的西耳房。正如贺勘所说,前后的窗扇破的厉害。
她用手推了下,窗扇摇摇欲坠,关键是窗棂子全都破了,得好好花功夫修。
“少夫人,这边的窗扇要换新的才行,”见状,兴安麻利的跑过来,“我一会儿就出去找木匠,也不知道腊八节,人家会不会过来?”
孟元元说行,便讲了两处做木匠活儿的人家,让他去问。
因为木匠大多手里有活,想用他们得提前来说。她也不知道这样能不能找到人,更何况今日是腊八节,人家不一定会出来。
兴安点头,指指院门外:“公子在等着呢,少夫人快去吧。”
今日,是回来的第二日。孟元元和贺勘昨日就商讨过,要去给秦家二老扫墓。
出了巷子,在前街上已经停了一辆雇来的青帷马车,贺勘手里提着两个篮子。
“元娘,该走了。”他见着孟元元从巷子里出来,唤了声。
他的声音清朗,之中又有些许冷冽,引来了街上人的注目。那些也都是以前的邻里,本来彼此间会走动,可能因为秦家那些长辈的原因,这些人看着有些躲避的意思。
已经回来的第二日,却没有邻里去家里打过招呼。如此,也能看出些什么。
孟元元换上一件素衣,挽着简单的发。冬晨的光弱,将她描画的清凌缥缈。
她到了车边,刚要准备上车,旁边过来一条手臂托上她的手肘。
是贺勘,他把篮子交给了车夫,正要扶着她上车:“踩稳了。”
借着他的托力,孟元元身子轻盈的上了车,掀了帘子进到车厢内。没一会儿,贺勘也进了车厢,同她挨着一起坐下。
雇来的马车有些简陋,自然是比不得贺家那样舒适奢华,别说软毯、靠枕、暖炉了,就是车厢也甚是逼仄,仅在中间搭着一张木板,供人坐下。
马车晃动着前行,车轮吱吱呀呀的,拉车的老马也是无精打采。
“一早上,只雇到这辆车。”贺勘说着,从袖中掏出什么,直接给去身旁孟元元的手中。
孟元元低头看,是一枚包起的巾帕,里面包着的东西圆鼓鼓的:“今日过节,出来拉活儿的人本就少。这是什么?”
说话的空当,手心中已经感受到传来的温热。
“炸果子,西街口那边的。”贺勘道,干脆手指一勾,帮她解了帕子,“那日,你不是还与淑慧说过吗?”
孟元元看着露出的油纸包,鼻尖闻到芝麻油的香味儿:“她想家,就和她说说话。”
贺勘收回手,落去自己的膝上,这样并排靠着,女子身上的淡香一阵阵往鼻子里钻。便就想起昨夜的难熬,她那边睡得安稳,他那边毫无睡意,又不敢乱动将她吵醒。整个帐子里都是属于她的水仙香……
“还热着呢,快吃吧。”
孟元元嗯了声,遂打开纸包,便看见了里面热乎酥软的炸果子。她拿起来,从中间慢慢撕开:“公子去了西街才雇到车吗?”
秦家在红河县的东面,顾名思义,西街便在县城西面,是要走上一段路程的。
贺勘看着他灵活的手指,连撕一片炸果子都是那么赏心悦目:“算是,炸果子是在卓家书铺对面买的,你以前定然吃过罢?”
“吧嗒”,孟元元手里的半片果子掉去地上,整个人一呆。
“元娘,你怎么了?”贺勘看过去,发现她眼中一瞬的失神。
孟元元弯下腰,捡起掉落的果子:“用过朝食,我现在还不饿。”
说着,连着那片好的果子一块包起,放去了一旁,再没看一眼。
红河县本就不大,没一会儿功夫就到了郊外山下。
两人从车上下来,一起往山上走着。这处小山称作芋头山,远远看着就是一处凸起的土包,不大,也没什么树。
所以这里便被当做了墓地。
秦家父母年内双亡,坟头还压着上次祭拜时的黄表纸。
贺勘默默抓了两把土撒去坟上,心内伤感。
孟元元站在人身后几步远,同样也是百感交集。她不像贺勘留在秦家十年,她只待了一年光景,可这对老人家对她是真好。
想起当日,贺勘走的时候,她内心是慌的。她知道他不喜欢她,只是迫于无奈娶她,可她那时候却真的需要一个相公,哪怕是貌合神离。
可他走了,留下她自己独守着西厢房。左邻右舍的闲言碎语总会飘进耳朵中,说她被抛弃,迟早赶出秦家。是秦老太出去骂退那些人,还对她说秦家不会赶她走……
鼻尖忍不住发酸,孟元元不知道,如果当初这对老人没留下自己,自己现在会怎么样?回到卓家吗?
她叹了声,跪去地上,对着秦家两老的坟头磕了三个头:“公公,婆婆,淑慧很好,元娘完成你们的嘱托了。”
站起身来,孟元元看着贺勘还跪在坟前,便自己先往下走出一段。
一阵风吹来,她站的位置能看见北面的山林,之所以红河县不如旁的地方寒冷,就是北面的那一片山,而秦家的林子就在里面。
等了一会儿,贺勘从上面下来,手里提着上山时的那两个篮子。
走到孟元元跟前,他把一个篮子给到她的手里。
孟元元手里一沉,低头去看,见着搭盖的布巾下面,篮子里仍是满满的,不由诧异。
还不等她问,贺勘先开了口:“这一份是给岳母的。”
话音落,孟元元眼中闪过忧伤,不由往芋头山的山脚看去,能看见一个孤零零的土包,那就是母亲的坟墓。
“谢谢公子。”她喉咙发堵,垂下眼帘掩住内里悲伤。
接着,两人一起去了卓氏的坟前。
孟元元掀开布巾,把篮子里的供品摆在母亲坟前,点了一对儿白烛,燃了线香。
贺勘跪拜之后,便开始处理坟墓周围的乱草。他拖着一截不知从哪里刮来的树枝,想扔的远一些。
才走出几步,就听见身后轻柔的女子声音,她说后面会回权州。
祭拜完,两人走出芋头山。
贺勘扶着孟元元上了马车,自己站在下面:“元娘,你先回去,我要去一趟林场。”
“此时吗?”孟元元问,便往山林看去,“今晚公子不是还要去祠堂?”
“赶得及,”贺勘道了声,“会回家过腊八节,咱们昨日集市上还买了谷米。”
孟元元嗯了声,知道贺勘总有他自己的想法,便也没多问。如此,她自己先坐着马车回了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