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即便是翻到底,也没见到一点儿金银的影子。是有着几样首饰,那也是多年前的老款式,早就没有了鲜亮的色彩。
“这,怎么会这样?”木氏嘴里嘀咕着,又去翻着那些书册,希冀着里面会夹着银票地契之类。
可终究还是没有,地上扔满了书册,连着她那只手炉也已经滚去了墙边。
孟元元安静站着,看着木氏几乎瘫倒的样子,嘴角略略的讥诮。惦记了多年,如今是这样的结果,人一定是气傻了罢?
怕不是当年母亲与自己说这箱子里的都是宝贝,被木氏记住了?宝贝,不是只有金银珠宝。
木氏扒在箱子边,半天未有缓上神来,嘴里一遍遍的嘀咕着。方才在暖阁中她有多自信,如今就有多失望。
“舅母,你也看过了,现在我能带走吗?”孟元元清淡的开口,端的就是心平气和。
木氏抬头狠狠瞪了眼,手里还抓着一本书,不舍弃的又翻了翻。什么也没有,还是一本看不懂的梵文佛经。
这时,门外走来一个婆子:“夫人,家里来客,老爷让您过去。”
“我头疼,不过去了。”木氏没好气道,心中无比的失落。
孟元元只是看着,心知这个舅母如今是彻底死了心,遂也将桃花簪重新别进发间。低头见,看见地上的一本册子正摊开来,露出其中的一页。
她蹲下来,拿起册子,看着上面的图片,是一株珊瑚,总觉得十分的眼熟。
忽然,也就想起当初在洛州,贺勘手里有一张草图,似乎图上也是这样的珊瑚。不过,她当时只是模糊的透过纸后看的。
木氏摁着箱子支撑站起,全身力气抽光了一样,面如死灰。一堆破书,她要来何用?
往外走时,恰又被门槛绊了一下,人直接栽进雪地里,像一截倒下的萝卜。婆子见状赶紧将人扶起来,吆喝着叫人。
外面一通混乱,木氏这一摔,竟是手臂脱了臼,嗷嗷着被人抬回了正屋。
后罩房这边终于安静下来,雪地里留下一片凌乱的脚印。
经过这么一番,天色也暗了下了。
孟元元想着赶紧将箱子收拾好,趁着还有些时候,去街上雇一辆骡车。从此,不再上卓家的门儿。
她合上那本书,摆进箱子里。有曲谱、佛经,还有父亲整理的航海记,这些在木氏眼中当然不值一文,可在孟元元眼中,当属无价。
收拾到一半,突然身后一响,是关门的声音,接着屋中彻底暗了下来。
孟元元一手搭着箱沿,便回头去看,下一瞬瞪大眼睛,下意识从地上跳起,跟着就是后退了两步。
“你来做什么?”她呵斥一声,心脏提到了嗓子眼儿。
左宏阔肥硕的后背抵上门扇,先是看看地上散落的书册,而后盯上几步外的纤细少女:“元元,你相公是不是待你不好?怎么这么些破烂东西,还让你回来拿?”
他的脸上还挂着一道伤,是上次被孟元元用笤帚打的,看着才结上薄痂。
孟元元皱眉,难掩面上厌恶:“你走开,我舅父……”
“现在都忙活着你舅母呢,没人顾得上你。”左宏阔皮笑肉不笑,背手就别了门闩,“听说你不想做贺家少夫人了?要不要阿叔……”
“你滚开!”孟元元歇斯底里,瞪大的眼眶发红,像一头发怒的小兽。
对方的逼近,让她那死灰一样的记忆重新燃起,再稳不住自己的情绪。她脚下碰到了什么,是木氏掉落的那个手炉。
她想也没想,迅速弯腰捡起,朝着来人就砸了过去。
房中昏暗,手炉砸过去的时候,左宏阔躲闪慢了半拍,竟是被砸中了左肩。
当即他怒不可遏的冲上去,伸手就想抓住那躲闪的少女,嘴里咒骂着:“老子当初让你跑了,现在可不会。”
他像一头饿狼,手里下了狠力,一把扯上孟元元的袖子。
孟元元捞起能拿的东西,一件件的往人砸去,嘴里喊着:“滚开……”
一如一年前那般。
左宏阔岂肯罢休?挥臂扫开打来的东西,脸上露出凶狠的笑:“这回你跑不掉,一年前是我大意,才便宜了秦家那小子。早知道,药就该下足了。”
孟元元退到了墙角,手里再没有可以扔的东西。外面风雪飘加,没人在意到这间昏暗的后罩房。
她用簪子对着来人,眼中全是恨。就是面前这个混蛋,将她的人生彻底打乱。
“行了,”左宏阔看出人已经无处可躲,干脆假惺惺的哄人,“别弄伤自己。”
话音未落,他便快速朝人冲过去,一把抓上少女的手腕。
“哐当”,一声巨响,门板应声倒地,地上的灰尘飞扬起来,弥漫着散开。
外头风雪正盛,雪光中映出一个高挑的人影。
他拧眉瞧着屋里,面色比此刻的落雪还要冷,那双深眸晕染开冷戾的怒气。
“放开她!”冷冷的三个字自他的齿缝中挤出,看着那只脏手握着她的手腕,若此时手中有把利刃,定然会毫不犹豫的将其砍断。
是贺勘。
孟元元看着门处,没想到他会出现。
同样愣住的还有左宏阔,还不待他反映上来,腰间已是挨上一记重重的脚踹。下一瞬,便像个球儿一样滚去地上。
贺勘两步上去,抡起拳头照着那样厌恶的脸狠狠砸下:“敢碰她!”
他的拳头不停,雨点儿一样落下,草包一样的左宏阔哪还有本事还手,嘴里呜呜着求饶。
一切发生在片刻间,孟元元还站在原先的墙角,眼看着贺勘将左宏阔打了个不省人事。随后见着他站起来,俊美的脸上全是喷溅上的血点子,完全没有了往昔的清明。
可他尤不算完,像拖布袋一样拖着左宏阔往外走。
“二郎!”孟元元惊慌唤了声,随即踉跄的跑出去。
她看见贺勘提着左宏阔扔进了墙边的鱼池,他的脚踏上人的后背,往水踩进去。
第45章 第 45 章
天似黑非黑, 落雪迷蒙了视线。
尤其是后院儿的墙角下,更显昏暗,风卷着雪粒子往这一处砸着。
这里修了一座不大的赏鱼池, 水面上结了一层薄冰,怕冷的鱼儿此时都潜到了水底。
池面上水花飞溅着, 那是被生踩进水里之人的挣扎。他脸朝下深埋在水中,两只手臂扑通着,冷水不住的往嘴里灌,他发不出任何声音来。
背上一只脚狠狠的踩牢了他, 使得他根本逃不掉,更在脚力的压迫下, 一点点往水里沉。
贺勘盯着水面,脚上更加用力, 白皙的面皮上染着血迹, 一双眼睛冰凉彻骨。鞋履已经湿透, 冰凉渗了进去,他仿若未觉,耳边不停萦绕着一句话。
一年前,这个混蛋给她下药……
眼看着水里的左宏阔慢慢没了动静, 打起的水花越来越小。
孟元元冲过去,一把拉住贺勘, 想将他从池边带走:“二郎, 二郎!”
惊慌又带着哭腔的声音, 唤回了贺勘的些许神智,他侧过脸来:“元娘, 你……”
在林场的时候,他是走到半道儿才决定回来。那里有一条路下山, 正好是避风的地方,雪少,他记得自己答应过她的话,来卓家接她。当时周尚还笑他,说他只惦记着娘子。
幸亏是惦记着,若是他不来,今日会发生什么?
他伸出自己的手想触上她的脸,细长好看的手现在全是伤,连着右臂刚长好的伤口,似乎也重新拉扯开,渗出血水。
可是手到了一半,他顿住了。手上这些脏血,会弄脏她的脸。
“他,”贺勘喉咙发堵,艰涩的开口,“对你做了什么?”
孟元元怔怔看他,缓缓松开自己的手,一年前不堪回想的那一幕清晰映现在脑海中。面对他的眼神,她节节败退。脚后跟在雪地里擦着,点点的后退,沾染了裙裾。
“真的吗?”他又问,胸中被什么撕扯着。
“我……”孟元元嘴角动了动,什么也说不出,真的什么也说不出。要她怎么说出口?
她看着他,眼角滑下一串儿泪珠。
这边的动静终是被人发现,一个婆子尖叫着,很快卓博简也跑了过来,看到这边的一切吓了一大惊。再看去水池里飘着的左宏阔,更是直接吓瘫在地上。
“快快快……”卓博简惊慌的挥着手,让人去捞左宏阔。
可是只有两个婆子,哪里有什么力气?拖着左宏阔实在吃力,几次拉到一半撑不住,人重新掉回池子里,有一次头直接撞在池边的石头上,额头上被直接开了个洞。
贺勘从池边走开,丝毫不去理会身后的混乱,眼睛直视着孟元元。他想知道答案,然而看见了她眼中的闪躲,以及痛苦。
当他再次想开口相问的时候,他见着她转身跑开,纤弱的身形消失在雪夜中。
“贺公子,你……”卓博简气冲冲的过来,想询问缘由,待触及贺勘冰冷的眼神时,剩下的话生生卡住。
木氏此时也跑了来,手里捂着自己脱臼的手臂,一脸的不可置信。她这才离开多大点儿功夫,就出了这么大的乱子。
看着躺在雪地里不知是死是活的左宏阔,她心里猜了个□□。再看看后罩房踢碎的门板,更是确定了个十成十。
当下心虚的不敢去看贺勘,更不敢吆喝什么公道,只让人赶紧把左宏阔送进房去。
贺勘瞅着孟元元留下的脚印,抬起步子去追,湿透的那只鞋沾上冰雪,更加沉重。
见此,卓博简忙吩咐边上的婆子:“快去报官!”
“慢着,”木氏当即出声阻止,随即到了卓博简身旁,“老爷,此事不可闹大,你忘了对方是谁?眼下,先让我表弟醒过来,再从长计议。”
卓博简惧内,想了想便点了头。
天已黑下,加上落雪,街上一个人也没有。
贺勘从卓家追出来的时候,街上没有发现孟元元的身影,四下的飘雪,她就这样轻易消失了踪迹。
雪地里是有留下脚印,但是风一来,便带着雪重新覆盖掩埋上,再寻不见。
他原地环顾着,将脚在雪里画出奇怪的痕迹。似想到了什么,他便往秦家跑着回去,想着她说不定是回去了。
一路上,从县城的西面,跑到了东面的秦家,贺勘没有追到孟元元。心中越发的不安,脚步更是加快不少。
等回到家后,一把推开院门。
“少夫人回来没有?”贺勘身子撞在门框上,身形忍不住一个趔趄,右臂刚好撞到,疼得扭曲了一张俊脸。
几个人从东厢里跑出来,兴安在最前头:“公子,少夫人没有回来。”
贺勘望去黑漆漆的西厢,狠狠一拳砸在门板上:“都出去找,把她找回来!”
他倚在门板上,仰头望着天空。她会去哪儿?为何要跑?
仆从们个个认真起来,披上厚袄跑了出去。兴安也不敢问到底发生了什么,叹了一声跟着一起出了院门。
“兴安,”贺勘站直身形,叫住了准备出去的小厮,“你在家守着,万一她会回来。”
说完,他自己走出门檐,快步出了巷子。
四下黑暗,有那住家中的灯火透出了些。
贺勘去了前街,敲响了刘四婶家的大门。
很快,刘则跑过来开了门,见到门外站着的贺勘,脸上很是吃惊:“秦二哥?”
贺勘应了声,心中的希望变成失望。从刘则的反应上来看,就知道孟元元不在这儿。
这时,正屋里探出半个身子,问了声:“谁啊?”
是刘四婶,她还没睡。听到是贺勘,她便让儿子将人领进了正间。
贺勘心中担忧孟元元,不想在刘家久留。想着刘四婶平日总是照顾孟元元,便想与人问问孟元元有可能去了哪儿。
红河县就一点儿大的地方,孟元元除了卓家再无亲戚,他着实想不出她还能去哪里?
听了贺勘的来意,刘四婶先是一惊,脸色认真起来。
“二郎,元娘因何跑开?”刘四婶坐在桌前,灯火耀着她的脸。
她知道孟元元向来是个稳当性子,不会这般无缘无故跑开,定然是发生了什么事。只有知道缘由,才能对症下药。
闻言,贺勘想起了在卓家后罩房外听到的话,双手再次握起。那些话,他并不想说。
刘四婶看见他手上的伤,递了条手巾过去:“这样盲目找不是办法,你先坐下同我说说。我让则儿出去找找,看看元娘在没在常去的那几个地方。”
说着,转身与儿子刘则低声嘱咐着什么,后者点头,披上袄子出了正屋。
贺勘手指发力,紧攥着手巾:“她从卓家跑出来,没有回家。”
正送儿子出去,站在门边的刘四婶回头:“卓家?元娘今日回去过?发生了什么?”
“是,”贺勘低声应着,手指指节泛白,“四婶知道她会去哪儿?”
刘四婶叹了声,迈步走回来:“元娘这孩子心里藏了好些事儿,平日里温温柔柔的,谁也看不出。别人都说她不是,其实根本全不知内里,她从来没错。”
贺勘抬眸,薄唇微动:“四婶知道什么?元娘她以前……”
“是你娘临终前与我说的,希望我照顾一下她,别让人欺负她。”刘四婶重新坐到桌前,手落在膝上。
“谁要欺负她?”贺勘问。
刘四婶看眼贺勘,终究对他带着几分怨气:“你抛下她离开的次月,可知有人找过你娘,说要用一笔银子换走元娘。”
贺勘呼吸一滞,眸中深刻的涌动着什么:“是谁?”
“卓家木氏的一个表亲,年纪不小了。”刘四婶说的咬牙切齿,“后来你娘打听到,那人是有次来红河县,住在卓家,便盯上了元娘。你知道的,元娘样貌顶顶好,那人自此惦记上了。”
她的话,和贺勘心中想的完全对上。
“姓左?”他的齿缝中送出两个字。
“你知道?”刘四婶一脸惊愕,随后一叹,“当初元娘害怕,把一切告知了你娘,你娘留下了她。可怜的姑娘,要是你爹娘一松手,她会如何就不好说了。后来那姓左的见没门儿,离开了红河县。”
稍微顿了顿,她又道:“你娘人心善,为了安元娘的心,特意带她一起去了卓夫人坟前,说会好好待元娘。”
一字一句钻进耳中,贺勘站在那儿一动不动,仿若成了一尊石像。所有的过往在脑海中闪现,像过书一样。
难怪孟元元会为了秦家拼命,难怪她会为了秦淑慧不顾一切,因为当初是秦家护住了她。而他,就在她最需要她的时候,离开了。
那场书铺里的荒唐,她光着手臂躲在门后,因为忍受不住痛苦,而拉上他的袍角,仰着满是泪痕的脸,颤抖着对他说,“帮帮我……”
大概是命运使然,偏偏就是那日说好的时辰,他去还伞。有人进去书铺的时候,就见到他蹲下身去扶孟元元。恰恰的好,让他如何不认为这是一场算计?
然而今日才得知,真相并非如此。那日真正被算计的是孟元元,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怎么会是左宏阔那种人的对手?
一切在心中理了清楚,那些他自认为的不愿意碰触的污点。
“二郎,”见贺勘沉默不语,刘四婶唤了一声,“元娘是个好姑娘。”
“我知道,”贺勘点头,脸色阴沉的吓人,“那个做错的人是我。”
说出这句话,并没有让他好过些许,反而心中更加难受,像蠕虫一寸寸叫嚣着撕扯啃噬。
他明白过来,为何在卓家他问她时,她一个字说不出,最后还转身跑掉。因为她不愿意说,那是她心底的痛楚,而他的相问,是在生生揭她的伤口。
“四婶,我明白了,”贺勘下颌扬起,眼睛眯了下,“我现在去找她。”
他从刘家出来,跑在大街上,踩着积雪跑过石桥,经过秦家的那座祠堂,一直出了县城。
周边越发黑暗,远离了县城的灯火,只能借着白色的雪光,好在是现在的雪小了,风也不算强烈。
贺勘跑了一段,终于在雪地里找到了一些痕迹,那是浅浅的脚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