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孟元元跟上来两步,手轻轻往前一抬,“这是最新绘制的海图?”
贺勘低头,见着她的手指正指着图卷,没想到她还认得这个。就连她刚才平淡的声音,此时亦多了几分惊喜。
惊喜?一张海图?
“是。”他道。
孟元元心口跳着,视线像是黏在了那卷图上一般:“听说新图绘制海域更大,极小的岛屿暗礁也有标识,还有去往南洋和西洋的航线。”
听她条理清楚地说着这些,贺勘低头看着图卷,边上正明显露处“大渝海图”四个字。
熟悉海图的,一般除了驻守海疆岛屿的将士,剩下的就是航海之人。他记得,孟元元一直住在舅舅家,那户人家可和海没有丁点儿的联系。还是她别的什么人?
到这儿,贺勘才发现,其实对这个妻子,他知道的并不多。
“新图的确是添了不少。”他道了声。
得到肯定回答,孟元元心中更是生出想看。
孟元元这一觉睡得安稳,一直到了天大亮才醒过来。
可能是去了一直挤在心里的阴霾,亦或是那碗安神汤实在有效,反正一夜无梦。
木匠正在西耳房那边,手里拿着刨子修理木板,偶尔抬起来放眼前比量一下。兴安则拿着扫帚,清理着院中的雪。
第76章 第 76 章
亭中女子是贺家夫人的娘家侄女儿, 关希蓉。正是京城贺家给贺勘的联姻人选。
此时,关希蓉不可思议的看着这一切,觉得甚是荒唐, 可也不好说什么。
倒是诸先生更为惊吓,一下子猜到了贺勘来此做什么, 是京城贺家的指亲。关键,他这个时候给贺勘领了个女人来,当即吓得说不出话。
贺勘一脸坦然,看去那走来的什么媚姑娘:“先生, 说这姑娘是谁?”
另外三人是知道发生了何事,可这柳媚不知道。瞧着那站立的俊郎君, 心下满意,原以为赚些银子就走, 如今当下生出了攀高枝儿的心思。
便走上前去作礼, 故意柔着嗓音:“公子好, 诸先生让我以后跟着公子……”
“胡说!”诸先生呵斥一声,没想到这女人自作主张上前,吓得一张脸发白。
贺勘皱眉,扑面而来的厚重脂粉气, 让他觉得不适,不着痕迹的往后一退:“诸先生, 这是何意?”
他语调清冷, 面上不变, 只是淡淡相问。
“我,没有, ”诸先生懊悔不已,只道是贺勘终于出门, 他便领着柳媚前来,“是柳姑娘仰慕公子诗词,央我带来相见。”
现下,也只有编扯些理由出来。入京赶考的仕子们,会提前为自己造势,其中便是吟诵自己创作的诗词,说不准就会得到哪位大人的赏识。
贺勘嗯了声,也不戳穿,问那柳媚:“姑娘知道我的哪首诗词?”
“我……”柳媚当然不知道什么诗词,她一个楚馆女子,又不是才女。
说不出,她只能往诸先生看去,寻求指点。
诸先生现在自身难保,哪还能帮到柳媚?
此时,亭中的关希蓉已经看不下去,也不管外头是否下雨,丢下古琴,自己提着裙裾走出亭去。
贺勘仍旧撑伞站着,似乎雨势比方才更大了些。事情似乎可以看见结果了,贺家给他的这门亲事废了。
这可真要感谢面前这位诸先生,当初人为了拆散他和孟元元,可真算得上是上蹿下跳,如今就让这人死在同样的手段上。
“这位姑娘回去罢,”他开了口,至今也没记得是什么姑娘,“你无需跟着我。”
柳媚一听,才升起的希冀便迅速破灭,可是又不敢说什么,只是狠狠瞪了眼诸先生。
“姓诸的,你哄着老娘耍呢?以后走道儿小心点儿。”她朝人啐了一口,转身扭着腰走了。
方才还热闹的院子,此时只剩下两个男人。
诸先生慌得不行,他方才这是破了京城贺家给贺勘的亲事。不管是哪边的贺家,都饶不了他。
“大公子,救救我罢,我不是有意破坏你的……”他两股战战,腿弯一软竟是跪去了地上,哪还有刚进来时的神气?
贺勘居高临下,扫了眼地上的人:“破亲啊?先生还真是擅长此道。”
帮他?不是自诩才智么?那便就尝尝自己酿的苦果罢。
他不想多说,反正后面贺夫人不会饶了诸先生。
贺勘往院子里的客房看了眼,适才,关希蓉就是进的那间房。如此,他还需得去一趟,事情弄干净了才行。
此时的客房内。
贺夫人十分恼火,外面发生了什么,她知道的一清二楚。好好地一桩姻缘,居然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跟随先生搅了?
站在一旁的关希蓉更是委屈,她堂堂一个世家贵女,肯出来露面已是难得,谁知道会有个什么楚馆娘子,这不是羞辱她吗?
“我瞧着,这事儿也不关贺勘的不是,”贺夫人无奈,只能安慰侄女儿,“就是那贱皮子先生自作主张,想惹主家欢心。”
关希蓉抽抽搭搭,揩揩眼角的湿润:“姑母,这事儿便不作数了,我实丢不起这人。”
这要是传出去,自己庵堂与郎君相看,中间冒出一个楚馆娘子,那不成整个京城的笑话?
贺夫人叹了声:“幸好咱没有报出名讳,谁也不知道。这事儿,容姑母斡旋一下,先看看那贺勘的意思。”
“姑母?”关希蓉皱眉认为不妥。
那洛州贺家的郎君的确一表人物,可是她今日这事儿,实在是心里下不去。怎奈长辈的话,她又忤逆不得。
这时,门外一道声音传进来。
“侄儿贺勘,敢问大伯母可在屋内?”是贺勘,窗纸上应着他高大的身影。
贺夫人端正身子坐好,给身旁嬷嬷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忙扶着关希蓉进了内间。
“进来罢。”
须臾,门扇被人从外面推开,正是贺勘站在外面,身后一片落雨。
他抬步跨进屋内,阴雨天里,房中有些昏暗。主座上,贺夫人似乎正在休憩,看不到神情。
“伯母恕罪。”贺勘道了声,双手一合作礼,对着面前的长辈温文有礼。
贺夫人心中堵着一口气,好容易自己安排了这场,不想变成这样:“你有何罪?”
要说这件亲事就这么放下,她不甘心。一来是家里交代的事办砸了,是她不力;二来,面前这年轻人,她看得上,绝对不是池中物,配得上自己侄女儿。
贺勘双手垂下至腰侧,一派清明:“今日之事突然,但到底是我的不是,怕是要辜负伯母一番心意了。”
闻言,贺夫人心头一梗,竟是不知说什么,不管如何,自己侄女儿的名声很是重要。听贺勘的言语,他是知道这趟青阳庵来做什么,看来也是有意而来。
“你待如何?”她问,同时贺家族人,这事也是稳着来的好。
贺勘目不斜视,面色清淡:“不若这事儿只当是来赏玉兰罢,对姑娘家来说,名誉着实重要。这种事,不要当成心头刺才好。”
贺夫人不语,知道这个法子应当是最好的了。这个洛州的侄子作风端正,不该问的一句不问。
话说的也对,贺夫人是知道自己侄女儿的脾气,心气儿高傲,若硬成了这门亲,怕也真的记住了这根刺儿。倒不如就像贺勘所说,单单是来赏玉兰。
左右,也没人知道今日自己带来的是哪个姑娘。
“成罢,”贺夫人道声,“改日去家里坐,和你的兄弟们聚聚,今儿还得让你赔伯母赏花,辛苦了。”
“应当的。”贺勘道声,便知这门亲是断干净了,“天黑路滑,伯母和小妹早些回家才是。”
贺夫人一笑,眼中有欣赏也有无奈,亏着最后,这个侄儿还替她着想,护着关希蓉的名声。说到底,就是那个什么姓诸的。
这厢贺勘离开了客房,房门重新关好。
“哼,”贺夫人脸色一沉,白皙的手往桌上一拍,“给我拿住那个姓诸的浑人!”
婆子从内间出来,弯了下腰,遂快步走出去。
贺夫人越想越咽不下这口气,又心疼自己的侄女儿,这厢走进内间,就看着姑娘家的眼眶泛红。
“这事儿是姑母没做好,希蓉受委屈了。好在贺勘懂事理,里外维护着你的名誉。”
方才外面的话,关希蓉听了个清楚,那洛州贺家郎君把过处全揽去他自己身上,后面更说她是贺家的妹妹,这厢的维护她怎会听不出?
“我只是不明白,一个跟随先生如此大胆,直接管起主子的事了?”
贺夫人往人身旁一坐,攥上关希蓉的手:“还不是洛州贺家那几个老头子?总是想把人都控在他们手里,是以,安排着着姓诸的跟的。”
如此,关希蓉也就知道了是怎么回事儿,完全是那大胆的奴子自作主张,倒不是那贺家郎君的错。想起那个楚馆娘子,便觉得心中难受,她堂堂世家贵女,居然遭受如此羞辱。
没一会儿,婆子进来屋中。
“夫人,那浑人已经捆起来了。”
贺夫人嗯了声,往侄女儿脸上看了眼:“先送姑娘回去罢。”
随后站起来,自己走出了内间。
外头院子里,诸先生被捆了个结实,两个强壮的家仆将他摁在地上。正是雨大的时候,他整个人浸在泥水里,口鼻里塞满的泥浆。
“夫,夫人饶命……”他抬起一张扭曲的脸,嘶哑着嗓子求饶。
之前肯定是被家仆狠狠地收拾过,诸先生的脸上全是血,一只眼睛肿的张不开。
贺夫人面上不变,心中的火气可是什么都压不下的,一个奴子如此大胆,敢坏她的事儿。听到求饶,也只是冷冷勾了下唇角。
诸先生挣扎着,怎会想到自己惹下如此大祸?拼力的解释着:“我不会说出去,我什么都不知道,求贺夫人……”
“咳,”贺夫人手往嘴边一挡,道,“你都说出来我是谁了,还说什么都不知道?”
“我,哎哟……”诸先生想说什么,但是背上被狠狠踹了一脚,当场疼得鬼叫一声。
那家仆道声老实点儿,使得力气可一点儿也不含糊。姓诸的在他手里,弱的跟个小鸡子一般。
贺夫人厌恶的皱了眉,只是给了两个家仆一个眼神。
到这时,诸先生再也顾不上别的,大喊:“是贺家老太爷,我是替他做事。”
“哦,”贺夫人才想转身,闻言脚下一顿,“那有如何?我京城贺家,还需看洛州本家的脸色不成?”
诸先生还想嗷嗷乱叫,身后的家仆手持一根粗棍,高举起后狠狠落下,直接敲上他的后脑。下一瞬,人就这么没声没息的趴在泥水里,抽搐两下。
血随着雨水蔓延开,很快地上红了一片,煞是触目。
贺夫人收回目光,将这恶心东西处理了,心里这才爽快些。只是可惜,这桩亲事没成,后面也不好再给贺勘安排,毕竟娘家那边也会在意。
“收拾干净。”她留下一句话,便轻巧离开了庵院。
两个家仆并不因为弄死个人就惊慌,而是手脚利索的开始收拾,好像这种事再平常不过。
已经死透的诸先生被套进了一个破麻袋,后脑一个血窟窿,死不瞑目。他大概到死都不知道,从他跟着贺勘上京起,就已经注定了今日的结局。
这次,他也是真的破了一桩亲,并且赔上了自己的性命。
雨还在下着,地上的血迹很快被冲洗干净,这样清净的庵堂,仍是供奉神灵的地方。
贺勘撑伞从青阳庵出来,临了在庵门处折了一枝玉兰花。
他的面上一如既往的疏淡,走出庵门后,也就清楚,京城本家不会再给他安排什么亲事,剩下的就是全力春闱。
大概,他将伞面往后一掀,抬脸看着阴沉的天:“或许顺利的话,夏日来临时,便可相见了罢。”
当祁肇悠哉的到了青阳庵时,已经什么都结束了。人去院空,所幸还有盛放的玉兰供他观赏。
。
三月的京城,春光大好,繁花锦簇。人们留恋于这样的美景,陶醉其中。
比起春景,京城还有一件重要的热闹事,便是三年一届的春闱。整个大渝朝的仕子们,此时全部聚集在京城,想要荣登金榜。
三场考试,总共用去九日时间,考中者为进士。
待到放榜之日,那才更是热闹,因为考生前来看榜,在榜下守着不少富贵人家,想要“抢”回去做女婿者,有之。
士族子弟想要光耀门楣,寒门子弟想要鱼跃龙门,寒窗苦读皆为这一朝。
此时榜下,聚集了众多仕子,有人榜上有名,欢欣鼓舞;有人名落孙山,神情颓然。
一辆豪华的马车停下,一群家丁上来便将拥挤的榜下清出一条道儿来。随之,马车上下来一位中年男子,神态威严。
他先站了一瞬,才迈着步走上那条清出来的道儿。走到一半,便停下不再往前,身旁的先生却是快步跑去了榜下,一个个名字仔细看着。
“是宁周候,”有人低声道,“小侯爷也是这届的仕子。”
一旁的那人哦了声:“一个纨绔世家子罢了……”
“侯爷,侯爷,”那看榜的先生大声喊着,几乎岔了声调,“公子爷中了!”
宁周候面上丝毫不变,端的还是原先的威严,然而袖下的手却是攥了起来。不由,头微微一侧,看去自家的马车。
那个净惹祸、不争气的,终于出息了一回。
相隔不远之处,同样响起一声惊呼:“公子,公子,你的名字!”
是兴安,正跳着脚,伸长手臂指着榜上,那一处赫然写着贺勘的名字。
“太好了,太好了。”兴安兴奋着,语无伦次,就好似是他中了进士,“少夫人知道了,一定很高兴。”
马车内,祁肇百无聊赖坐着,手里玩着扇子,外面的吵吵声进来,便用那扇柄挑开窗帘一线缝隙。
看出去,正是贺勘。人群中,身高的优势让人不得不注意到他。那张冷淡的脸也终于有了些许笑意,便听人说道:回去写信告知与她。
祁肇放下帘子,车厢内一暗。他也中了进士,也想有个人分享,脑海中出现那抹倔强的身影……
。
五月底,权州的天气一天天的热起来,靠海的缘故,有清凉的海风,倒也不至于热得难熬。
经过两个多月的你来我往,孟元元终于拿回了原属于自家的屋宅。终究,房契明明白白,官府的文书中也有记档,这些都做不得假,孟遵和孟准尽管使劲浑身解数,仍旧改变不了事实。
衙门里最后判了结果,并让衙差过来,勒令两家搬了出去。
事情到这里并没有算完,孟元元要的不只是屋宅,还有当年的公道。母亲房中的那一把火,可不能算完,也就又写了状纸交到衙门中。
如今走在花园中,孟元元总觉得有些恍如隔世,脑海中时常记起昔日一家人一起的好时光。
“只是这道墙,着实丑陋。”她停下脚步,皱眉看着那道将孟宅一分为二的灰墙。
便就是当初,孟遵与孟准修垒的。
“后面拆了便是。”惜玉道,仍是一身男儿打扮。
孟元元点头,走进湖边的凉亭中:“阿惜,进来吃甜瓜啊。”
惜玉嗯了声,轻步迈进亭中。这些日子,她与孟元元已经很熟悉,人帮了她许多,她身上的病根反复,人就请了权州最好的郎中帮她看。
很少人对她这样好,让她有些不舍得离开。
两人坐在亭中,远处游廊下,是孟元元的表姑母穆夫人,正领着新来的婆子认路。孟元元对权州这边还有些不熟悉,所以宅中事务,穆夫人帮了不少。
正值晌午,风有些热,伏在柳树上的鸣蝉声嘶力竭,好不让人觉得聒噪。
孟元元拿出信来看,嘴角边挂着好看的弧度。是京城的来信,贺勘说他中了举人,她很为他高兴。
因为京城与权州相隔太远,一封信在路上走了一个多月。是昨日到的,他能给她写信,证明洛州贺家已经不能奈何他了。
惜玉咬了口甜瓜,从孟元元的脸上看到了欢喜。
这时,本还张罗着事务的穆夫人,脚步匆匆往亭子走来,看脸色似乎有些慌张:“元元!”
亭中的两个女子同时站起来,相互间看了一眼,心道莫不是孟遵孟准又来找什么麻烦?
“姨母,何事?”孟元元两步迎出了亭外,手过去扶上来人的手臂。
“是京城的信,你,”穆夫人气息不稳,额上一层薄汗,“状元,状元!”
孟元元才接过信,看笔迹知道是贺勘,寻思着昨日才收到信,今日怎的又有。闻听穆夫人的话,她怔住,一双明亮的眼睛瞪了老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