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女之别, 往往体型上最为明显。
就如现在,孟元元坐在凳子上,身后贺勘躬下腰身将她抱住, 从一侧看上去,娇柔的身形便被完全拥揽住。
周身萦绕着他沐浴后的清爽气, 颈侧微痒是落下气息的轻扫,钻进耳道的话语,让人不禁心跳加速。
“陆夫人来权州了,”孟元元找回些心神, 侧着脸躲避耳边的轻痒,“现在安置在我家。”
明显感觉到身后的人停顿了下, 随之他嗯了声:“辛苦你了。”
贺勘吻着她的耳尖,有一种莫名的放心。不管他要去做什么, 好似身后的娘子总会将一切打理好, 处事得当, 让他无后顾之忧。
孟元元缩缩脖子,因为怕痒,忍不住咯咯笑了起来:“你别挠我?”
然后,后边的人干脆挤到她的凳子上, 与她挣着这一片小小的凳面,还不许她换去别的地方坐。两人挤在这一处地方中闹着, 明明应该商量些正经事。
过了些时候, 孟元元把人推开, 这可是人家的官船,便把桌上干净衣裳往贺勘身上一送, 红着一张脸瞪他。
贺勘笑,遂也将衫子往身上套, 手里利索的打上结扣。正好头发也干透,彻底收拾好,又变回了那个冷清疏淡的贺大人。
他穿戴好,往孟元元面前一站:“娘子,现在的相公还像不像玉斯国的船员?再给我看看,有什么地方不妥没有?”
闻言,孟元元噗嗤一声笑出来,视线巡视过男人眉眼:“不像了。”
每次看他的脸,她心中总是不免感叹长得好看,乍一眼会觉得他疏冷淡漠,不好相处的样子。
其实随便一件衣裳都能被他穿得好看,要说现在哪里不妥?她上下打量,遂站起来,伸手帮他整了下腰带,才扯了一下,手就被他摁在他腰间。
“娘子,你这是要做什么?”
“我没有……”孟元元只是单纯想帮他整理一下,他这样说的,好像她对他有所图一样。
抬脸看他,就见到他嘴角揶揄的笑。
她抽回手,便想转身,下一瞬被人扶上双肩,掰转回去。
“逗你的,”贺勘笑,能听出愉悦与轻松,“娘子若真要做什么,做相公的也是极力配合,不会反抗。”
“你……”孟元元鼓了雪腮,无言以对。
贺勘揉揉她的腮颊,俯脸过去亲下她的唇角:“我家元元当真可爱,让人好生喜欢。”
“天这样黑,你穿成这样做什么?要回驿馆?”孟元元问,见着他收拾得一丝不苟。
“不回驿馆,”贺勘摇头,拉上她的手,“不是说了吗,带你去一个地方。而我必须得好好穿戴才行,这很重要。”
孟元元见他不想说,干脆也不问,只跟着他离开了房间,而后上了甲板。
天已经彻底黑下来,码头这边一片寂静,只有海浪声仍旧不知疲倦。
不远处,一艘船正缓缓停靠,巨大的船帆已经收起,船身上几盏灯火。
孟元元跟着贺勘下了官船,走到那条才靠岸的船下。等了一会儿,自船上放下跳板。
“走罢,我们上去。”贺勘晃晃她的手,带着走上跳板。
孟元元仰头,看着船身,眸中闪烁两下。
上了甲板,前方的船舱中,透出轻柔的灯火,于黑夜中让人觉得发暖。
“去罢,”贺勘推着孟元元的双肩,将她往前一送,“我在这边等你。”
孟元元的身子不由自主往前迈了两步,看着那扇透出灯火的窗,似乎想到了什么,心跳悠然加速。
她回头看贺勘,他在三步外对着她笑,并点点头,示意她继续前行。
海风吹来,拂着她额前的发。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衣裙,颜色有些素,甚至出来这趟,都没好好打理自己的发髻……
两只手端在腰前,孟元元抬起头,迈步朝船舱走去,一步一步走的平稳,完全不像是此刻澎湃的内心。
进了舱门,很容易就看到一扇半开的房门,洒出来一些光线,落在走到的地面上。
她手指微蜷,抬起来轻扣两下门板,哒哒。
“稍等,”房中传出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嗓音略哑,“我这边还有些东西要收拾。”
孟元元往前一步,正好站在门扇敞开的那一方位置,也就看清了不大的房间。
里面,一个白发男人背对着门,正坐在椅子上,收拾着桌案上的东西。
男人没有得到回应,似乎也觉得奇怪,便回头看向门边,随即愣在那儿。门扇半开着,外头走道昏暗,他并看不清来人到底是谁,可是确定是个女子,因为她纤细的身形。
两人这般,一内一外的相互对视,谁也不曾说出一句话。
好似过了很久,又好似是眨眼间,里头的男人先是笑了笑,道:“进来罢。”
孟元元这才握上门把,拉开门走进去。
屋中灯火明亮,不大的一处地方,收拾得干净整洁,除了那狼藉的桌案。
她不说话,站在房中,与男人隔着三四步远。她看着他,想要从他的脸上找到什么,看到人满头白发的时候,她开始变得不确定……
“元元。”男人唤了声,声调发颤,眼眶泛红。
孟元元眨下眼睛,喉咙艰涩的咽了下:“你,叫我的名字,你……”
“我,”男人手掌落上自己前胸,笑着道,“我是爹啊!”
说着,他单臂撑着桌面站起,就朝着孟元元过来。随着一声椅子擦过地板的尖锐声,男人也身子一歪,重重摔去地上。
沉重的撞击,孟襄眼前一花,整个人已经躺在地上,他怎么就忘了,那条左腿已经废了?
他看去女儿落在地上的裙裾,再往上便是她惊讶的脸。内心的愧疚席卷而来,悲伤将他彻底吞没,竟是惭愧的别开双眼。
孟元元回神,蹲下去扶上孟襄的手臂,想将他搀扶起来,无意间瞥到桌案边上靠着的木拐。她下意识去看他的腿,下一瞬眼泪不自觉的留下来。
孟襄的右腿蜷缩着,可是左腿的裤小截管是空的。
“你的腿怎么了?”她问。
“别哭,”孟襄坐在地板上,慌忙拿手去给女儿擦泪,“已经不疼了,是当初得了一场疫病,为了保命,切掉了。”
舍去一只左脚,保全性命,可以见到宝贝女儿,可是心爱的妻子……
孟元元视线被泪水模糊,任那双粗糙的手给自己擦着脸:“爹,你回来了?”
“回来了,爹回来了,”孟襄百感交集,两行浊泪流淌而下,“让我看看,我家女儿出落得这样好了?”
眼前的就是他最宠爱的小女儿,心心念念惦记着六年,如今终于见到。想像小时候那样抱抱她,可是人已经是大姑娘,不合适了。
父女俩就这般坐在地上,抓着彼此的手。
孟元元欣喜又悲伤,喜是父女相认,悲是父亲已经这般苍老,还没了左脚。难怪当初大哥急着带她走,除了对大渝的失望,应该还有对父亲的挂心。
“大哥呢?”她想稳住自己的情绪,可是似乎并不成功。
“在巨龟岛帮忙海防军,快回来了,”孟襄道,“这次剿灭海寇,他也做了不少。”
手臂撑着,从地上站起来,好似是不想让女儿担心,特意单腿站着,示意自己身体很好。
孟元元心疼,将人扶去椅子上坐下:“你这几天在哪儿?”
“就在这船上。”孟襄笑,视线一刻也不离开女儿,“不在大渝的海域,只要稍微的不妥,我便可以直接回玉斯去。这些,可都是那叫贺勘的年轻人,给我的保证。”
“他?”孟元元不禁从窗口往外看,那一道清冷挺拔的身影,此刻立在船头,面对着广袤的海洋。
孟襄点头:“看得出他对当年事情的执着,提出与咱们孟家联手。其实这么多年来,我也没放弃,只是身体不中用了。他让我出面作证,但是给了我万全的安全。”
如此,孟元元明白过来,之前贺勘说父亲暂时不能相见,怕是人并不在大渝的范围之内,也是对安全的一种考量。好似什么事情,他都会考虑完全。
“元元你看,”孟襄苍老的脸上堆满笑意,手臂一捞,桌面上的东西全推去了女儿面前,“这些你喜不喜欢?这个好不好?”
孟元元看着桌上,是各式的新奇东西,大多是不曾见过的,一看便是来自南洋或者西洋。每一件都精美无比,精工雕琢,并不是一般的玩意儿。
孟襄很是高兴:“以前每次出航回来,都会给你带些新奇东西,这回我愣是挑不出,也不知道你会否喜欢?”
“喜欢。”孟元元揩揩眼角,笑着道。方才,父亲是在犹豫给她挑件最喜欢的礼物吗?
听到女儿的回应,孟襄开心的笑:“以后一家人团聚了,过两日我去看看你娘。”
说起妻子,他长叹一声,如果遇到过世上最好的女子,心中便再不会有别人进去。
父女俩慢慢话多起来,孟襄总是讲着孟元元小时候的事儿,六年的空白,让他无比遗憾,再相见,女儿已经亭亭玉立。
如此这般,桌上的蜡烛竟也不知不觉间烧下去半截。
哒哒哒,房门被人从外面敲响。
房中父女俩看过去,见着贺勘走进来,于灯火中,他长身玉立,姿态如松。
只见他步伐沉稳,礼数端正,对着座上的孟襄深深弯腰行礼:“岳丈在上,请您将女儿许配给我。”
孟元元一愣,全没想到他这一进来什么话没说,先跟父亲提亲。
“贺大人,眼下许多事要做,小女的事先不急。”孟襄皱了下眉,自己才见到女儿,这小子就来抢?
他是知道些女儿与贺勘之前的事,纠葛拉扯。要说这人对女儿真心罢,他总归是做父亲的,无论如何也不放心。
再者,面前这小子心思实在深沉,自己的女儿乖巧懂事,别是听了他的花言巧语。女儿是他的掌中珠、心头肉,怎么都不舍得松手。
一听孟襄的话,贺勘已然猜到几分,便道:“岳丈放心,我必不会让元元受丁点儿委屈。”
孟襄看看自己的女儿,随便道:“贺大人,我家儿子还在巨龟岛,我无心去谈别的事。”
贺勘双手缓缓垂下,心知这些不过是孟襄推托之词。想不到最难过的关并不是妻子这里,而是宠女如命的岳丈。
“元元,”他看去孟元元,目光柔和,商量的语气道,“你去外面看看马车来了没,我和岳丈说两句。”
孟元元看看贺勘又看看孟襄,见到父亲对自己点了下头,便转身出了房间。
重新走到甲板上,她的心境已大有不同。
如今是真的,一切都越来越好。很快,大哥会带着嫂嫂回来,到时候一家团聚。而且,陆夫人和紫娘也在孟家,到时候家中会是多热闹?
孟元元站在甲板上往下看,正见着一辆马车停下,隐约能听见兴安的声音。
不知为何,她想起了惜玉。如果惜玉一直坚强往下走,最后也会快乐起来罢。
心情好的时候,不论看到什么,感觉什么,都会觉得开心舒服,正如她现在一样。哪怕海风越来越凉,总也只感受到风的温柔。
当然,事情不总是完美的,她伤感于父亲失去左脚,可是又庆幸他保住性命,最终和她相逢。
过了些时候,孟元元听进脚步声,回头见着从船舱内走出来的贺勘。
她朝他走过去,他拉上她的手。
“我现在知道,你的脾气是随谁了。”贺勘笑,手揉着她的发顶,叹了声。
孟元元莞尔,脸一侧便贴近他的掌心:“我爹他说什么了?”
“他说,”贺勘手心一暖,忍不住就将人揽过来抱进怀中,“要是我敢对不起他的女儿,就给我敲断腿。”
孟元元贴在人的身前,他胸腔中强健的心跳,一下一下冲着她的耳膜:“不会,我爹脾气很好的。”
“娘子不知,脾气好那只是对你。”贺勘无奈的笑,亲吻她的发顶。
孟元元后知后觉,仰脸看他:“什么对不起我?”
“你呀,”贺勘点了下她的额头,“他答应我的提亲了。”
话音落,他低头吻上她的唇,热烈而贪婪,仿佛要这样与她永远粘合在一起。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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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秋十月,秋意越发明显。
大渝举国上下都在庆贺今年的丰收,较之过往,各项作物收成都不错。
当今的官家体恤民生,勤政爱民,更是以身作则,日常中很是节俭。大概最为破费的,就属几日后的太后千秋。
说起太后的寿辰,便不得不提前阶段沸沸扬扬的权州珊瑚案。也是因为当年,官家一片孝心,结果后面造成陆家覆灭的案子。
这件案子牵扯甚广,不止是市舶司的贪腐,更有与海上贼寇的勾结,朝中高官更是大胆牵扯其中。
官家震怒,将案子亲交于耿相彻查,中书省、大理寺协办。中书省梁大人知人善用,大力提拔年轻官员,得到显著效果,案件短短两个月便彻底查清。
珊瑚案的幕后主使,居然是京城贺家,掌握大渝财政的贺三司。
此结果已出,朝野上下一片哗然,民间更是沸腾,尤其面对那文书上的一串串数目,再有贺家搜出来的宝贝珍奇,任谁也会被惊呆。
经此案,陆家昭雪,当年权州商贾孟家护宝有功,官家亲笔赐匾,以示嘉奖。
陆家,所有人从琼州回到故里时,已经过去十年,物是人非。
陆致远表示不会回朝为官,只想故里养老。
相反,贺家彻底倒下,百年大族被连根拔起,整个京城都收到波及动荡,一段日子里,官兵时刻巡查着京城内外。
至于那棵珊瑚树,人们只是从传言中听说。据说是美轮美奂,独一无二的绝世珍宝。
本都以为,正逢太后千秋,官家会顺理成章的将宝物献给太后。可是太后听后十分生气,竟是当众指责官家。
太后说,那珊瑚虽是宝物,可沾了太多人的生命,官家不以此为鉴,竟还想着献宝。她觉得寒心,表明自己绝不要那珊瑚。
官家仁孝,听从了太后教诲,便下诏书,将珊瑚留在权州,送于灵安寺。坐化的觉摩大师已经办了瓮棺葬,而珊瑚亦将锁在箱中,与瓮棺一起存于寺中的古墓中。待到三年后,大师肉身大成塑金身时,珊瑚便供奉于佛身之侧。
历时几个月,这桩案子才这样过去。只是仍旧留下余波,需要些时候休养生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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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秋雨一场凉,眼看十月就要过去,马上入冬月,一年又一年,总是这样不停地更迭。
院中的白果树簌簌落着叶子,仅半天的功夫,地上便铺了一层金黄。
“京城真是冷得早,”孟元元站在回廊下,手伸去外面,凉凉的雨丝落在手掌心,“权州的树这时还都是绿的。”
坐在美人靠上的小姑娘眨眨眼,往外面看去:“我都觉得不冷,身上热乎乎的。”
孟元元笑,坐下来看着秦淑慧:“你身体好了就往这边跑?”
“二哥他知道的,”秦淑慧甜甜一笑,脸颊上一抹红润,“还是嫂嫂家里自在,在家中时,他总管着我读书,明明贺御也不怎么样,偏偏就说我。”
“他也是为你好。”孟元元摸摸小姑的头,“你吃的药可还管用?”
权州案子结束,回京城的时候,贺勘捎上了秦淑慧和贺御。洛州贺家没有阻拦,而蓝夫人终于放下心来,儿子跟着贺勘,总比在那几个老东西手里好。
秦淑慧点头:“管用,就是最开始吃的时候,身上很疼。二哥说,这些药来自西洋的玉斯岛国,虫子做的。”
身体状况如何,从人的气色就能看出来。如今的秦淑慧和以前相比,当真好了许多,脸庞看着也圆润起来。
“那咱们也用蜈蚣毒蛇入药啊,只要能治好身体就行,”孟元元道,“真是亏了大嫂。”
“嗯,我不怕药苦的,”秦淑慧点头,“大嫂好吗?她是不是不习惯京城?总看不到她出来。”
孟元元往大哥院子的方向看了眼:“这边冷,她大概有些水土不服,加上有孕,可能是不太舒服。”
就在前日,他们一家四口才到京城。一路过来,却正碰上京城的秋雨,温度骤降,雅丹有些不适应,便整日留在房中,孟修筠一直陪着。
现在所处的这座宅院,是孟襄在京城置办的宅子,也是给孟元元的嫁妆中的一件。
一家人来京城,正是为了孟元元的亲事。
“怎的贺御没过来?”孟元元问,昨日还有那顽皮的小子到处乱跑,今儿耳边清净了,倒觉得有些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