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孟堂恭敬应声,转身走出病房。
见到沈行濯一瞬,老人泪眼闪烁,吃力抬起臂弯,要他凑近些。
沈行濯快步上前,扶住祖母的胳膊。
“行濯……”老人伏在他耳边,语速极为缓慢,一字一顿交代道,“我们家对、对结婚对象……要求不高,家世清白……即可。你不愿意和……钟家孙女来往……祖母亦不反对。可那女孩子……把我们家里人送进、送进监狱,这是犯了极大的……忌讳。”
“行濯……我要你……发誓。”
“此生……永不娶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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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矜是在三天后的凌晨见到的沈行濯。
她这几日没回和沈知妤同住的地方,而是一直住在沈行濯这里。
后半夜,裴矜睡得并不踏实,不知不觉醒过来。
翻来覆去再难入睡,索性从床上爬起来,想去客厅倒杯水喝。
打开卧室的房门,缓步往前走。
没挪动几步,倏然顿住,因看到躺在沙发上的那抹清癯身影。
借着暖色壁灯的微弱照明,裴矜抬眸看过去。
沈行濯穿了件黑色衬衫,衣领松散敞开,袖口被挽起,露出小半截手臂。
他安静躺在那里,呼吸声极轻,整个人陷入一种颓唐的疲惫状态。
盯着看了会,裴矜折身回到卧室。再从里面出来时,手里多了条薄毯。
抬腿,靠近他。稍稍弯下腰,正要把毯子盖在他身上,发觉他眼皮动了动。
下一秒,他睁开双眸。
眼底闪过转瞬即逝的混沌,很快恢复常态。
裴矜轻声说:“怎么不进去睡。”
沈行濯坐起身,单手揉捏发疼的眉心,口吻无端生出几分疏离,“不想进去。”
以为他是最近太累了的缘故,裴矜没太在意他的细微变化。
“饿吗?要不要给你做些夜宵吃……还是想泡个澡?我去给你放泡澡水。”
沈行濯没应这话,无故问她:“没什么想问我的吗?”
裴矜顿了顿,“你想说吗?”
“嗯。”
顺着他的话,裴矜问:“最近累吗?”
“你想问的只有这个?”
裴矜缓慢点了点头,“只有这个。”
短暂冷场。
沈行濯忽然说:“你不问,不如我直接替你问。”
裴矜咬住唇,没由来地觉得眼下的他变得有些陌生。
没容她想太多,沈行濯开口:“问我上周五为什么放你鸽子。”
他自问自答:“因为我不想去了,觉得索然无味。”
一瞬,裴矜脑子一片空白。
只觉得在心里长时间紧绷着的那根弦,轰然断裂。
第65章 第 65 章
65/长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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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蔓延, 过于无声的煎熬。
裴矜定定看他,许久,呢喃出声:“沈行濯……你现在很难过, 对吗?”
沈行濯瞳孔微闪,目光不断发深。
裴矜抬起手臂, 缓慢贴近他,食指轻触他的眉尾, “从刚刚到现在, 这里没舒展过。”
“我听妤妤说了, 上周五祖母被送去抢救的事。如果你觉得这样讲能让你心情好些, 我不会在意……真的。”
她太信任他。
即便他说出这样的话,也没能动摇分毫。
客厅昏暗幽光。指腹传来柔软、冰凉的触感, 浓厚的烟草味道涌进鼻息。
裴矜看着他, 难得在他脸上寻到了平静以外的复杂情绪。像在隐忍, 更像在挣扎。
这是她从未见过的沈行濯过于脆弱的另一面。
片刻对视。
沈行濯率先收回目光, 带着腕表的左手握住她的细腕, 将贴在他皮肤表面的手指轻拽下来。
他掌心的温度异常冰冷。裴矜忍不住轻颤一下, 却没挣脱开,任由他钳着。
下一秒,沈行濯松开她, 表情如往常一般冷静。
扫了眼她手里拿着的薄毯,没接,直接站起身,“早点睡吧。”
裴矜仰面注视他,“你呢。”
“我去客卧。”
理解他想一个人待着的心情, “明早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不用。没什么胃口。”
“那明天要一起去公司吗?”
“明早有个会, 要提前过去。我让小钟留下来送你。”
裴矜抿了抿唇,不再作声。
沈行濯自是不想多言,绕过她,径自走向朝北一侧的客卧。
临行前,平声对她说:“明晚一起吃个饭吧。”
裴矜讷讷说了声“好”。
听到他的邀约,并没觉得如释重负,胸口反而闷得厉害。
她站在原地,盯着那抹逐渐融进夜色的高挑背影。
那一刻,看到的是清孑的、孤寂的他。
渐行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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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整天下来,裴矜都过得浑浑噩噩。
很多事情积压到一起,咽在喉咙里不上不下。
午休时,沈知妤来16楼寻她。两人一同吃了午饭。
用餐的空隙,沈知妤随口提起这几日家里的近况。裴矜心不在焉地浅声回应两句,并没同她聊太多。
临下班前,设计A组的几个成员被段净寻喊去开项目研讨会。
这是裴矜请假回来以后跟的第一个项目,一直以来都格外重视,这次会议期间却频频出神。
开完会,其他人陆续离开。
裴矜合上笔记本,正要从座位上离开,却被段净寻叫住。
晃了晃神,抬头看向他,强行挤出一抹笑意,“段总,请问有什么事吗?”
段净寻没急着讲话,投过来的视线带着明目张胆的打量。
裴矜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将刚刚的问题礼貌重复了一遍。
段净寻这才开口:“最近有什么烦心事?”
裴矜微微怔住,摇了摇头,“没……怎么了吗?”
“我没有刺探你隐私的意思。”段净寻说,“如果有事可以找郑怡楠请假。你以现在这样行尸走肉的状态来工作,没有效率不说,也会耽误大家的工作进程。”
裴矜瞬间明白他的意思,“抱歉,刚刚开会我确实走神了。我保证,不会再有下次。”
段净寻没再多言,“下班之前把这个项目的设计初稿发到我邮箱。”
裴矜有些为难,“不好意思,我今天有很重要的事。您如果不急着要的话,我晚上发给您可以吗?”
难得见她拖延一次进度,段净寻深深瞧她一眼,散漫“嗯”了声。
“谢谢您理解。”
“出去吧。记得及时调整好自己。”
“我明白。”裴矜浅笑一下,“段总再见。”
晚上六点一刻,裴矜整理好自己桌面的各式资料,拿起包,走到前台,打卡下班。
大概是昨晚和沈行濯不欢而散的缘故,出于逃避心理,她没在今天问他具体什么时候见面。
挪步到车库入口,想在那里等他。
没等多久,余光注意到沈行濯从专用电梯里走出。
偏头,和他对视,捏着拎包的指尖微微泛白。犹豫一下,裴矜率先寻了个话题:“小钟没和你一起下来吗?”
沈行濯看她一眼,“没。”
言简意赅的对话结束。
裴矜跟在他身后走着。他步履略快,起初她还能跟上,到后来只能放眼瞧着他离自己越来越远。
看见他坐进驾驶座,裴矜加快脚步,打开副驾的车门,矮身进入。
车子驶离地库,往裴矜熟悉又陌生的地点开。
他们一路沉默着,谁都没打算主动打破这份寂静。
四十分钟左右,沈行濯将车停到郑迦闵开的私人餐厅门前。
下车,将手里的车钥匙交给候在一旁负责泊车的小厮。
裴矜粗略扫了眼周围的景致,想到之前和他来过一次这里。
那次是跟郑迦闵和他的女朋友舒宜一同用的餐。
两人随侍者进门,走进镂花长廊,路过座廊中亭,一路朝尽头的隔断包厢走。
路过入门区域时,裴矜记起挂在墙上的巨型山水画似乎换了一幅。
进了包厢,看见懒散坐在沙发上的郑迦闵,裴矜愣了下。
没想到今晚一起吃饭的还有别人。
瞧见他们进来,郑迦闵掐掉正燃着的烟,站起来,走到餐桌旁落座,“你们总算来了,我都要饿死了。”
话音刚落,拿起手机给餐厅经理发了条微信,告诉他即刻准备上菜。
裴矜有些失神,杵在原处没动,听见身旁的沈行濯说:“过去坐吧。”
顿了顿,抬腿走过去,坐到郑迦闵对面的座位上。
“裴矜,我们有段时间没见了吧。”郑迦闵同她聊起日常琐事。
裴矜扯唇笑了笑,“好像是这样。”
“听说你前段时间出车祸了,身体恢复得怎么样?”
“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那就好。”
闲聊的空隙间,有人敲门进来,将几道菜肴端上桌。
裴矜实在没什么胃口,没怎么动筷,全程听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沈行濯的话比以往还要少,席间基本是郑迦闵在找话题,他偶尔会回应两句,其余时间都在沉默饮酒。
这个节骨眼上,裴矜其实感觉不出他心情好坏,但不是察觉不到他身上散发着的寡漠。
那是种将她也隔绝在外的疏远姿态。
看到他不知道第多少杯酒下肚,裴矜无声吸了口气,伸手,阻止他再次倒酒的动作。
“沈行濯,别再喝了。”
意外的是,沈行濯将她的话听了进去。
把酒杯推到餐桌边沿,他侧眸看她,语调冷静极了,完全没有醉酒的迹象,“要吃甜点么。”
裴矜恍惚了一下,想起上次他给她点甜食的场景。
同一间屋子,不同时间段。那时他们坐在这里,同样的位置,背地里十指相扣。
回忆至此,裴矜听见自己应声:“好。”
对面的郑迦闵见状,重新解锁手机屏幕,给后厨发消息,对沈行濯说:“也就是裴矜,但凡换个人,你都不能这么上心。咱们俩认识二十多年,也没见你记得我喜欢吃什么,真让人伤心啊。”
沈行濯瞥他,“点你的餐。”
气氛逐渐回温。
裴矜拿起甜品勺,挖了一小块巧克力班戟上的奶油,蘸了层可可粉,缓缓送进嘴里。入口即化。
边吃边听他们聊起投资领域的相关话题。
饭吃到结尾,裴矜跟沈行濯打了声招呼,从包厢离开,直奔洗手间。
五分钟后,原路返回。
包厢的门并没阖实,和门框之间留了一条缝隙。
裴矜向前走了两步,握住把手,正要推门而入,听见郑迦闵调侃的声音——
“要我说啊,人姑娘跟你一回,即便她不主动提,很多事你也得考虑到不是?”
裴矜身形猛地一僵。
贴在门上的右手顿住,始终没使力推开那扇微敞着的门。
眼睫颤了颤,抬眸,透过微弱缝隙看向室内。
沈行濯点了支烟,向后靠,“你指的哪方面。”
“还能哪方面?我说你的终身大事。”
沈行濯没说话。
郑迦闵翘起腿,暗戳戳扫了裴矜坐过的位置一眼,含笑打趣道:“你也老大不小了,该考虑结婚了吧?”
停顿两秒,又说,“你可别告诉我,你没想过要把和她之间的关系明确作出定义。”
烟雾缭绕间,沈行濯神情隐晦,让人看不出喜怒。
“我是她的长辈,仅此而已。”他淡淡说,“未来也只能停留在这一层面。”
“长辈能宠到这份上?我不信你不爱她。”郑迦闵说,“一直以来,你对她的好,为她做过的所有事,合着到头来就为了哄一晚辈?”
“有什么所谓。打发时间而已。”
……
后面说了什么裴矜已经听不太清。
耳膜嗡嗡作响,视线不断发直,满脑子都是他的那句“我是她的长辈,仅此而已”。
很长时间过去,裴矜后退半步,机械转过身,一步一步朝长廊那头走。
原来是否动心早就已经不重要。
从开始到现在,她终究不如他游刃有余。
他可以给她想要的。
却不会给她最想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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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掩着的门重新透进光线。
郑迦闵收回目光,看向沈行濯,“是不是有种打碎了牙生生往肚子里咽的感觉?”
沈行濯眼底空洞一片,拿起酒杯,仰头饮尽杯里的酒。
冰凉的苦感在口腔里翻滚。
郑迦闵叹息一声,忍不住又问:“特意把我叫过来陪你演这出戏,这下满意了没。”
沈行濯没回答,哑声说:“既然保护不了她,不如放她走。”
“那天在病房里老太太要你发誓,你真照做了?”
“为她,我自是不会。”
“那你非要放她走,图什么。”
没等他作答。
讲完这话,郑迦闵自行懂了,替他解释:“一来,老太太病情严重,随时都有病危的可能,你不能明着忤逆她,只能先使缓兵之计拖延一下时间,可你又不知道这期限究竟是多久,与其拖着裴矜一同面对,不如直接放她离开。”
“二来么,那姓曹的还没进去,是个极其危险的存在,如果对方想报复你,肯定会先从裴矜身上下手。以你目前四面楚歌的境地来看,根本不可能随时保护她。”
裴矜多在他身边待一天,就会多一天的危险。
沈家人和姓曹的,无一不是他们之间的阻碍。
沉默良久,沈行濯开口:“说到底,终究是我负了她。”
“感情的事谁又能说得准呢。你推开她,对你来说何尝不是一种最极致的痛苦。”
沈家自百年前便是赫赫有名的官宦之家,兴衰荣辱一路走到今天,祖上沿袭下来的传统规矩和封建思想不允许被随意打破。
沈家当家主母说裴矜犯了忌讳,大抵离不开这个原因。
即便纪远铭再不堪,却终究是半个沈家人。
裴矜毫不犹豫触动了其家族信仰,打破了严格繁琐的家规中的“魂”,老太太自然容不下她。
换句话说,纪家兄弟可以进监狱,可送他们进去的,绝不能是未来要进沈家门的人。
这么简单的道理,郑迦闵知晓,沈行濯又何尝不清楚。
原以为再棘手的事情都有解决的可能,可如今老太太突发旧疾,很多事很难再有转圜的余地。
他已经不再是她最好的选择。
他做了所有努力,到头来唯一能做的,是帮她算出最优解——离开他,去过更好的生活。
两人皆沉默了许久。
郑迦闵心中百感交集,“为什么不把这些原委告诉她?”
“我了解她,她太信任我。告诉她这些,她会选择陪我一直苦等。”他不愿看到她这样。
“我是到今天才发现,你居然这么喜欢她。”郑迦闵叹了口气。
设身处地为一个人着想,何尝不是用情至深的表现。
“何止。”
沈行濯垂眸,看向桌上她吃到一半的甜点,喉咙涌出涩意。
“我爱她。”
第66章 第 66 章
66/如果我说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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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行濯从包厢出来, 在座廊中亭看到了那抹熟悉的纤细身影。
她呆滞坐在那里,唇色泛白,双眸一眨不眨地死盯着地面。
似是余光注意到他的靠近, 僵硬抬头,投来的眼神如同一潭死水。
脚步不着痕迹顿住, 喉结上下滚动。
沈行濯别开眼,不忍再去看她, 等靠近时, 故作平静问道:“怎么没进去。”
裴矜缓了缓神, 答非所问, 低声说:“我手机和包还在里面。”
因为东西还在里面,仅存的一丝微弱理智告诉她, 她没办法头也不回地离开。
对于刚才包厢内的那段对话她是否听到, 彼此已经心照不宣。
她没有隐瞒的打算。同时也是在用这种方式告诉他, 自己在听到之后所作出的选择。
沈行濯怎么会不明白她的意思, 却不准备接这句话, 只是说:“回去拿吧, 我等你。”
裴矜轻轻“嗯”了一声,没由来地喊他,“沈行濯。”
“怎么了。”
“……没什么。”这大概是她最后一次如此眷恋地叫他的名字。
说完, 裴矜垂敛眼皮,不再看他,越过他缓步朝长廊走,重新回到包厢。
郑迦闵早已不在房间。空气中还残留着没来得及散去的烟味,混着巧克力班戟的奶香。两种味道糅在一起, 涌进鼻息,无端令人喘不过气。
扫了眼桌上的甜点, 心脏抽疼得厉害,眼眶生出一抹温热。
裴矜站在那里缓了许久,机械弯腰,拿起搁在座椅上的包,再不做任何停留,径直走出房门。
沈行濯喝了酒,没办法再开车,打电话叫小钟过来接送。
路上,两人坐在后座两端。不远不近的间隔,像是隔着一条泾渭分明的断割线。
彼此不再有任何交流。
车子拐进平桎,一路开到楼下。
裴矜没急着下车,抬眼看向小钟,勉强挤出一抹笑,“我想单独和沈总聊两句。”
听到“沈总”两个字被她讲出口,小钟微微怔住,扭头去看后面的沈行濯,想征求他的意见。
见他并无任何多余指示,小钟一时猜不出,只得将视线移向裴矜,“好的,那我出去逛逛。”
车厢内只剩下他们两人。
裴矜理好混沌思绪,颤着尾音轻声开口:“我就不上去了……如果可以的话,这周末我会过来收拾存放在这边的衣物。”
回答她的,是沈行濯浅薄的一句“知道了”。
“那……再见。”
“嗯。”
裴矜深吸一口气,指尖先是陷进掌心,再重新摊开。伸手,几分慌乱地拉开车门,仓皇迈下车。
就快要控制不住压抑的情绪。再多待一秒,她恐怕会窒息。
他的车逐渐融进夜色,和她拉开一段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