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新跟这雷霆上前线了,因为我担心雷霆不会照顾自己,梅新虽小,但很机灵,且他的武艺高强不会给雷哥哥添什麽麻烦,不像我手无缚鸡之力。
秦松真讨厌,每天都找我说一大堆废话,他不是一向沈默寡言的吗?怎麽变的这麽鸡婆了?我倒是喜欢跟这他洒花草的种子,在每一粒种子上我都许下一个愿望,希望它们出土时雷哥哥也回来了。
今天天气很好,春风徐徐,阳光明媚。
秦松搬出张太师椅,把我从书房揪出来晒太阳,他在一旁整理府中的帐簿。
雷哥哥现在不知在做什麽,有记得刮胡子吗?不知梅新给没给他洗澡搓背,雷霆疲乏时最喜欢泡澡,可是在沙场上恐怕没有这种条件吧?
据说突厥都是些吃生肉喝鲜血的野蛮人,哥哥不会吃亏吧?
不会!一定不会!
我的雷哥哥是天下最强的男人!
“降雪,那样会把头摇掉的!”秦松不知何时箍住了我的头,把我吓了一跳。
“怎麽了?”我吃惊地问他,“有事?”
“没有,”秦松长吁口气,“我看你还是找点书来读读吧!”
“哦!”我进书房翻书,随便抽了一本,拿出看才知是《靖节先生集》,原来是陶渊明呀,雷哥哥挺喜欢宁饿死不为五斗米折腰地陶潜地,那我就背两首他的诗吧。
我刚翻开卷页,一个下人急匆匆跑来:“梅少爷,太子殿下宣您进宫哪!轿子就在门口等著,说要立马就走。”
太子?
我不由愕然。
“我和你一起去。”秦松说。
“不行,明明白白地说只要少爷一人去,说是去教什麽人跳舞弹琴。”
是称心吧?
我匆匆换了件衣服便上了轿子。
大姑娘坐轿美滋滋的,我却是阴惨惨,还记得上次进宫时的情形,那时只是太子一时起性吧?
眨眼进宫已十多天了,就如临来时说的,我一直在教称心弹琴和舞蹈,没见过太子承乾。
称心原本就是梨园子弟,学什麽都快,一管箫吹得极富雅韵,有时看著他吹箫,会令我想起水灵均,不过,称心身上少了水大哥的灵逸之气。
“梅哥,你原名就是梅降雪麽?”一日午後小憩时,称心昵在我身边懒洋洋地问。
“是啊,我从小就这一个名字,是干娘给起的。”这麽一说我不由想起梅凤舞,自从进了将军府,我只是偶尔去探望一下她,後来她嫁了个波斯富商,“灵鸾”交给了一位师姐,听说她随夫去了波斯,也不知如今过得好不好。
“你的名字多好听呀!”称心头枕在我的腿上,眯著眼,欣赏自己的兰花指,“哪像我的,俗不可耐。”
“称心称心,很好啊,多吉利讨喜呀!”我诚挚地说。
称心只是笑笑,“对了,梅哥,你家里还有什麽人吗?”
“不知道,我是个孤儿,从小在‘灵鸾’,你呢?你家里还有谁?”
“爹娘,三个哥哥一个姐姐,还有个弟弟。”
“这麽多兄弟姐妹呀,一定很热闹吧?”
“热闹?”称心的声音一冷,“热闹倒真是热闹,为了争一个窝窝头能闹翻天。”
我无言,俗话说“贫贱夫妻百事哀”,何况还有这麽多孩子呢?
“那年闹灾荒,我爹饿急眼了,就把我卖给了戏班子,只换了五两银子,随班子出来後,就再也没听过家中的消息。”
“那也是没办法。”
“我知道,所以我不恨爹娘,如果当年他不卖了我,也没我的今天。”
“也是。”
“梅哥,你和雷将军怎麽认识的?看得出他对你很好。”
“是吗?你呢?你和太子呢?”我不想谈论雷霆,雷霆如何我自己清楚就好。
“是太子招我入宫的,当初他只是想找个男童玩玩,也不定就是我,碰巧是我而已。”称心很饶舌地解释。
“我明白,可是後来太子对你不是很好吗?”
“是啊,很好,还专门给我建了这栋‘结绮楼’,我告诉你,”称心忽然神秘兮兮地趴到我耳朵上说,“我可是太子的第一个男人呢!”
“真的?”我有些惊讶,称心更是一脸得意,“这是太子亲口说的,我也是这麽觉得,因为第一次办事时太子显得很笨拙。”
“你真幸运。”我由衷地说,我不是雷霆的第一个,相信也不会是最後一个,称心比我幸运多了。
“别看太子位居人极,其实他的个性很朴实,只是这浮华的环境把他惯坏了。”
我一直以为称心很平庸,不料他竟说出如此深刻的话,不由不对他另眼相看。
“太子**天然,喜欢骑马狩猎,厌恶这宫闱里的明争暗斗,加之他不善於谈古论今、引张据典来博取皇上的欢心,所以并不得宠,如果他不是长孙皇後的长子,也许早就被废了东宫之位了。”称心无限凄凉的说,就像说著自己的事。
“虽然东宫多的是嫔妃奴才,却没有和他知心贴意的,太子很孤独,常常一个人喝闷酒,无声地流泪,只恨生在帝王家。”
“称心,其实你也很寂寞吧?”
“爱一个人本来就是寂寞的事,何况爱的是男人,是太子呢?”称心放下了他的手,坐起身来面对我,“梅哥,你说咱们这样的感情会不会有结果?”
“会啊,”我笑地落寞,“什麽感情没结果呢?只是有喜有悲,有幸福有凄苦之分罢了。”
“幸福,真遥远的字眼呢!小时侯为了生计苦,稍大点为了学艺苦,进宫了为了感情苦,老了就会为了容颜老去,宠幸已成昨日黄花苦吧?”称心呐呐地说,“梅哥,想咱们真可怜,和那些空侯君王临幸,坐愁白发早生的女人没什麽区别吧?不,她们好歹还有个名分,咱们算什麽呢?像董贤生前一时繁华,死後还不是千古骂名,女子以身侍主是本分,男子以身侍主则是下贱无耻,哪管什麽爱不爱的!”
看称心平素活活泼泼、无忧无虑的温婉可人模样,却原来也是藏著这许多难为人道的苦楚和感慨,真的是“人人心中一本帐,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梅哥,你人聪慧,一定会更得太子的欢心的。”称心忽然说。
“什麽?”一句话惊醒梦中人,我霍然失色。
果然!
太子果然别有他图,我最初的担心并非无中生有。
在称心给我透漏了点风声的当晚,太子把我召到了他所住的“临春楼”。
“降雪,来!”太子刚喝完酒,双眼被火点燃般的亮,灼灼逼人,他不由分说拉住我的手,“到我的书房来,今天有位大臣献了个宝贝,请你一起把玩。”
宝贝?难道不是?我有些疑惑了。
走进太子略显沈肃的书房,搭眼看到书桌上的一幅画,“呀!这不是《洛神赋》吗?”我忘了礼节高兴的有点忘乎所以。
“看,”太子得意地指点著,“是顾恺之的真迹!”
我激动地难以言语,凝神屏气地欣赏,以前我在雷霆那儿看过临摹本,已是大大惊豔,此番看到真迹,心潮更是汹涌。
画卷共分三部分:“惊豔”、“陈情”和“谐逝”。
虽然年代久远,但因收藏者的精心维护,画面依然栩栩生动,颜色鲜明,惟妙惟肖地再现了曹植《洛神赋》的神韵,并且把原作中洛神和曹植因人神相隔,怅然分离的结局改成了洛神重回曹植身边,红烛高照,喜结连理,使得诗赋中哀婉凄清转瞬变成了和谐美满,使之更符合中国人传统的审美标准,更添画意的隽美。
“喜欢吗?”太子轻声问。
“恩,很喜欢。”我脱口答道。
“那麽它就是你的了。”
“啊?”我望向太子,比看到画时更吃惊。
“宝剑赠英雄,红粉赠佳人,这千古名画当然也要赠给识货的人哪!”
我越来越惶恐了,“小人哪是识货之人,只是胡乱喜欢而已,还是请太子令赠比小人更相配的人吧!”
“你就是最相配的人。”
“小人惶恐,小人真的不要。”
“你这是在违抗我的旨意吗?”
“小人不敢!”我无奈双膝跪地,虽然这小命不值钱,却还不想就轻易丢了,“谢太子殿下恩赐,小人愧领了。”
“这才乖。”太子掺起我,“这几日一直让你和称心挤在一处,委屈你了,我已把另一座楼重新修饰了一番,重今个你就住那儿吧。”
“不。”否决的话不经大脑冲口而出,“小人乃一介贱奴,怎配独居太子殿下的楼阁,况且,称心该学的都学会了,小人的任务已然完成,想告辞归府了。”
“归府?归什麽府?”太子好笑地问。
“雷将军府。”我明明白白地回答,“小人是将军的人,未经将军允许私自出门已是不该,更不能在外逗留许久。”
“你是将军的人?”太子笑得更轻鄙了,“你这麽想,只怕别人可不这麽想。”
“别人怎麽想不管我事,只要他这麽想我这麽想就足够了。”
“呵呵,真可怜。”太子用手托起我的下巴,“小东西,”我的心一颤,只有雷霆这样叫我的,“你被骗了知不知道?他把你当作一个玩物而已。”
“不!请您不要侮辱将军。”我努力压抑胸中不详的疑云。
“你在宫中还不知道吗?突厥兵有意讲和纳降,不过唯一的条件是将雷霆招为驸马,娶可汗的女儿娜莎娃,雷霆已然呈报了皇上,满朝上下都知晓了,只有你还蒙在鼓里。”
我怔怔地听著,脑中一片空白。
“父皇对此大为激赏,准备在西域设置都户府,让雷霆就任都户府都督,也就是说雷霆三年五载是回不来了,他在那边享尽荣华富贵,还会想著你吗?他可是急书要去了秦松和一般亲信,为什麽独独剩下你呢?这其中的奥妙聪明如你,不会不懂吧?”
“我以为称心已经把这事告诉了你,看来他是怕你伤心才瞒著你,称心是个好孩子,在这宫中独缺个伴,如果你答应留下来,正好和他做伴,这不很好吗?”
我木呆呆地站著,只看见他的嘴唇在动却听不清楚说什麽,太子也许在骗我,秦松走了,雷霆要成亲了,称心是个好孩子,太子想要我……
脑中一团乱麻,我看著太子愈看愈显平庸的脸,痴痴地愣著。
当晚我仍执意睡在了称心的“结绮楼”,称心被太子唤了去,留下我一人,咀嚼著昔日的甜蜜,吞咽著今日的苦涩。
欢乐的梦已失去了踪影,我孤零零地在黑暗中苏醒过来,床四周是沈默的夜,我突发奇想,想奔赴边关亲自去找雷霆,他娶妻不要紧,他不回来不要紧,只要他肯再喊我一声“梅娃娃”,只要他还记得我,我死亦足矣。
就像称心说的,爱一个人本来就是寂寞的事,何况爱上一个同为男子的贵族呢?
只要他说一声让我等,再寂寞我都会等下去,哪怕这一等就是一辈子;只要他说一声不要我,我立刻乖乖地退出他的生活,不说只言片语;可是像这样不明不白地分手,我怎能死心?
上一次我为了水灵均的事发疯,雷霆事後虽然没说什麽,但我能想到他是如何地生气,气我信不过他。
我哪是信不过他,我是信不过自己,信不过这种爱情呀!
我不能听信太子的话,这一回我一定要亲自找雷霆问个明白,雷霆嘴上不说,其实也很希望我早点成熟,早点脱离孩子气的任性而为吧?
第二天早上,我像往常洗刷完毕,求见太子。
“殿下,小人今日要告辞了。”我面色平静的说,真是奇怪,在我听到那些事後,居然还能保持理智,这也是雷霆的功劳吧!
“也好,你回去看看也好死了心,有一条,看完必须回来。”
“不,我要亲自去找雷霆。”
“不行!你一个人远赴边关不要命了?你一定要回来,否则我不会允许你回去。”太子断然说。
“好吧,我答应。”强权之下不得不低头,走一步算一步吧。
偌大个将军府空落落的,在我呼喊了半天後才走出个老张头,平时他就打打杂,扫扫院子洒洒水。
“梅少爷,您回来了?”老张头的左手有点抖,服汤药贴膏药总也不见好。
“老张,家里的人呢?秦松呢?”我心慌地问。
“都上前线了,是将军急召的,听说将军打算不回来了,娶了个公主,还加封了都督,好著呢!”
我的心如坠冰窟,瞬间失去了温度,我知道,老张是不会骗我的。
“那他来信时有没有提到我?”我心存最後一丝希望地问。
“好象没有吧,我也没见过,只是秦总管不让您知道这些事,既然您来了,不用我说您也知道了吧?”
“梅哥,算了,这种负心人也不值得为他难过,咱们回去吧。”称心拉拉我的手说,太子不放心,让称心跟著我回来的。
从将军府回到东宫,太子不理我的阴郁,兴致冲冲地把我拉到“望仙楼”,“望仙楼”就是他专门为我收拾的那栋楼阁,不知他何来此雅兴,望仙?仙人何在?反正我是俗世中一俗人。
书房里,那卷《洛神赋》已然重新装裱过悬挂了起来,奇的是书桌上另一件物事──一把烧焦了尾的古琴。
太子随手一拨,清亮亮宛如天籁的声音响起,那是纯净、不沾染丝丝杂质的绝妙之音:“怎麽样?猜猜是什麽?”
“焦尾琴!”这回比看到《洛神赋》更让我吃惊和兴奋,“是嵇康的焦尾琴吧?”
“不错!”太子满脸的赞誉之色,“当年中散大夫为司马氏所害之时,临死前曾弹奏一曲《广陵散》,激昂悲怆,人畜为之落泪,飞鸟为之垂翼,他弹奏完此曲把琴扔进了火堆,从容赴难,後人都以为此琴已被烧成灰烬,却不知有个小喽罗也酷爱琴瑟,偷偷把琴从火中救了出来,虽已烧焦了琴尾,却未改琴音,这也是它本身的质地好吧!”
“是啊,如果它畏於火烤而变成了靡靡之音,也不会有人珍视倍加了吧?”
“降雪!”太子看著我,“你不必害怕,我不会难为你,更不用担心我做出伤害你的事,我会让你自动自愿投入我的怀抱的。”
太子毕竟是太子,没有用铜臭来利诱我,也没用强行逼我就范,反而挖空心思地投我所好,以他这尊贵之身也算难能可贵吧?
只是这世上什麽事都好商量,唯这感情丝丝不能勉强。
“殿下,您这是何苦?降雪不过区区优伶,貌不惊人,才不出众,不值得您这麽做的。”
“不!降雪,你很有魅力,这种魅力不是靠漂亮的外表,出众的才华就能拥有的,你的魅力在你的眼中,在你的一举一动中,在你的一言一语中,你是个惑人的小精灵,最美的是精魂,看见你,总会让人联想起生命中一切美好的事物。”
我有这麽好吗?
如果我有这麽好,雷霆为什麽不要我了呢?
我暗暗疑惑著……
苍天可鉴,我从没像现在这样企望睡眠,可是睡眠之神再也不肯眷顾我。
一个一个的孤夜,我无助地闭上眼,闭上眼就是雷霆冷冰冰的面容或是浴血厮杀战死疆场的惨状。
我大叫著惊醒过来,浑身痉挛,然後就是一夜的合不拢眼。
披衣下床,望向窗外。
窗外夜幕上的星星们绝望的彼此相望,怀著难以相偕的爱情的苦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