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被恩特认为一直在发呆的宁醉雨,其实当时正努力正视与接受自己的身体里还住有另一个魂魄,那个他对之充满好奇的莫笑月。
一直到离开阿勃莱瑟之前,莫笑月与宁醉雨之间都能畅然无阻地彼此沟通。两边都利用内心思考的方式,听见对方的声音。
至于操纵身体的到底是那个灵魂,就看当时谁的意志力较强,通常赢的人总是莫笑月,除了他本身强悍无畏的性格外,最重要的,即使身上的伤口逐渐痊愈,宁醉雨依然时时产生种错觉,以为自己仍被压制在佛莱等人的魔掌下,被那些人残忍地玩弄着。每回如此,他就感到全身无力的脆弱。
整整一个月后,莫笑月移动着宁醉雨的身体,回到记忆中熟悉的寝室。各种摆设并没有太大改变,仍然是他记忆中曾经度过几个寒暑的住处。踩在木板地上,响起吱咯的声音。
莫笑月躺上床,吁口气,突然察觉枕头下有个硬物。
【是我的日记。】脑中宁醉雨的话音响起。
写日记?莫笑月几乎没有昏过去。他很不以为然地告诉宁醉雨,杀手不该留下任何可能成为弱点的记录,尤其是日记。难道他想要每杀一个人就记录一笔,然后到时候留给警探兴高采烈地当呈堂证据?
莫笑月一把抓起宁醉雨的日记,确定左右无人的情况下,将日记一股脑丢进宿舍大厅正烧得旺盛的暖炉里,看着纸张扭曲变黑而后化为灰烬消失在火焰中。
突然间,莫笑月摀住疼痛无比的胸口,弯着腰,整个人几乎要往下蹲去。
【做什么!?】他对宁醉雨怒吼。
【不要抹灭我的过去……】他听见宁醉雨的啜泣声。
莫笑月觉得莫名其妙,他根本没有这样的想法,不过既然宁醉雨坚持的话,他就不会再干涉他的作法。
那是莫笑月最后一次毁掉宁醉雨的日记,也是最后一次真正听见宁醉雨的哭泣。
从那之后直到现在,即使面对虔莫尔村的残墟,即使后来他在阿勃莱瑟掀起腥风血雨,即使他成为身体的主要使用人,而他朝后退居隐藏起来,莫笑月也都未曾再听过宁醉雨发出任何的哭泣,尽管无声的泪水早已爬满他的脸颊。
<六>
【你写的那首诗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会放在书桌的抽屉里?】
【你的项链为何会丢在木屋那儿?】
【你认识维拉辅导长、利希尔老师和纳赫校长?】
够了,别一次问那么多问题!
莫笑月皱起「宁醉雨的」眉头,冷着脸地抬起头,猛然想起自己正坐在教室里,宁醉雨的化学老师塔克尔的课堂上。
「宁醉雨同学,你对我的教课内容有什么不满?」塔克尔的灰色眸子又发出奇怪的光芒,他执着教鞭敲讲桌,满脸不悦地对宁醉雨问道。
方才塔克尔正说明到埔函草和其它药草作用后会产生的结果,没想到全班同学努力作笔记,就只有宁醉雨低着头发白日梦,叫了老半天抬起头来,竟然还露出应该不会出现在他脸上,被称为倨傲和不耐的表情。
然后莫笑月赶紧状似乖顺地摇头否认,不发半点声音。
塔克尔起眼睛,审视着那件事发生后重新回到课堂上的宁醉雨。在其它人看来,宁醉雨和以往不同的地方仅在于他因为惊吓而丧失说话的能力,但塔克尔觉得事情绝对没有这么单纯。
过去经常找他报到寻求毒物解药的宁醉雨不再前来敲他办公室的门,虽然用毒剂欺负宁醉雨的那些人几乎死绝,剩下瞎了眼或许不会再继续完成学业的佛莱?毕瑞许,然而他这阵子所出的课后作业全都史无前例地让每个学生偷偷找他询问解题方式,就只有宁醉雨从未出现在他门口,但作业却又写得比其它任何一位学生还棒,完美得令他挑不出半点毛病。
这完全不像宁醉雨!至少不像仅仅一个多月以前的他。
然而塔克尔找不出任何证据支撑来让其它人相信他心中的怀疑,总不可能用「宁醉雨的眼神变得比较狠辣」这个理由吧?无论现在的宁醉雨变成怎么样,他肯定较以往更为狡诈聪敏,至少在伪装自己这个方面。
过去的宁醉雨像张纯洁得让人忍不住想要污染的白纸,即使学习杀人技巧却依旧拥有一双清明澄净的蓝眼。不过现在他的蓝眼却彷佛覆上一层薄雾,有时甚至会闪着锐利得不该是十三岁小杀手就能拥有的眼神,反倒像是能够在十分钟内轻松夺去六条人命的可怕人物。
或许佛莱?毕瑞许的说法没有错。总而言之,宁醉雨和凶手之间,绝对有某种关连。
抚摸着下颚,塔克尔观察眼前一副乖巧听话模样抄起笔记,不露半点破绽的宁醉雨,不由得从鼻子哼了声。
宁醉雨的眼睛之所以让塔克尔发现不太对劲,当然是由于如今多半是由莫笑月作为身体的使用者。莫笑月利用校外实习的机会,暗地里订购可以遮盖原来瞳孔颜色的蓝色隐形眼镜,以掩饰与宁醉雨截然不同的棕金眼眸。至于嗓音方面,尽管莫笑月曾经学过变音的技巧,但要他随时用比自己低沉嗓音还要高上好几度的声音来说话,就算他向来艺高人胆大,也不敢保证日子久了不会露馅。
【那就干脆不要说话好了】这是莫笑月与宁醉雨的最终共识。
宁醉雨本就不是多话的孩子,以他目前的状况,更不希望开口回答其它同学师长或多或少投过来的各样问题。
另一方面,莫笑月非常相信「言多必失」这句话,不用开口说话正合他意。
抄写笔记的莫笑月写得非常意兴阑珊,他甚至可以不听课就把埔函草的「家世」与「亲友关系」背得滚瓜烂熟外加举一反三,只是碍于现实不得不暂时委屈自己。
重温校园生活以来,莫笑月发现塔克尔盯着他观察的次数多得不寻常,多到他开始警觉必须要更为小心隐藏自己,只是没想到宁醉雨问起问题来竟然比麻雀还多话,让他险些就要在塔克尔面前破功。感知的敏锐让他即使低着头也能够听见塔克尔充满怀疑的哼气并接收他审视的目光。
莫笑月决定将塔克尔从对付名单的后头拉到前面--如果他出现任何进一步的举动的话。
【,你真的死了吗?】
安静没三分钟之后,宁醉雨的声音又冒了出来。
【身体没了灵魂未灭所以在这儿跟你抢身体用!】
一时之间,莫笑月突然有股冲动想要倒转手中的笔尖直接插入「宁醉雨的」脑袋里,制止他再继续发问下去。真希望塔克尔没看到低着头的他现在露出的扭曲表情!莫笑月看了看「宁醉雨的」纤瘦手指,突然很想知道它们是不是能够如同过去的他一般,拥有直接插入人体及捏碎颈骨的力道。
***
使用暗器的课程,一向是莫笑月的拿手,他可以随时随地藉周遭的瓦片树枝作为杀人的利器,本身就很锋利的小刀更不在话下,杀伤力更为可观。
银色锋利刀刃唰地飞射出去,稳稳钉在数十公尺外假人的双眉正中间,练习场上惊叹声此起彼落,每个班上的同学都以崇拜的眼神望着出手若有神助的「宁醉雨」。
【莫笑月,你太强了。】宁醉雨的声音淡淡响起。
【强,不好吗?】莫笑月对一旁的同学们牵起唇角扯出个微笑。
【不是。但如果是『我』的话,不应该这么强。】要伺机报仇却要教那些人不起警戒,自然应该收敛一点才对。
【我了解了。】莫笑月微垂下睫羽,遮住他覆上蓝色隐形眼镜的眸子。
宁醉雨说得没错,不仅是班导师亨格?利希尔对于他的表现露出大吃一惊的神色,就连校长雷索?纳赫也不知何时从他的办公室窗口露出头来观察他们上课的情形。让他们产生警觉心,确实会对他将来的行动有所妨碍。
不过莫笑月期待见到对手尽管做好准备仍发现敌不过他时所展现的恐慌。
然后在独处的时候,只听嚓地一声,莫笑月的--应该说是莫笑月用宁醉雨的四根指头眨眼间戳穿了厚度相当可观的木板,再向旁做九十度的扭转,本已被戳了个大洞的木材顺势裂成两半。
【好痛……】宁醉雨没有哭,而用着埋怨的口吻。
【不会吧?】
痛感尝多了就成为钝感,莫笑月仅感到从指尖传来微微的不适。他缩回手,皱眉发现指甲已然碎裂开来,与指肉相连的缝隙淌下血丝。他伸出舌尖舔去鲜血,一接触唾液,指端产生些许刺刺麻麻的感觉。
他是很幸运地保有自己向来感到骄傲的怪力没错,但是宁醉雨的身体能否负荷却又是另外一回事。
宁醉雨哎了一声之后就没再作其它表示,说实在莫笑月也不知道还有没有必要浪费时间来安慰他。同样的情况越来越常发生,那就是宁醉雨有时候会吱吱喳喳没完没了地像只麻雀般说话,有时候却不透半点声息,让莫笑月有种错觉,宁醉雨将身体让给了他,自己根本就凭空消失。
在他逐渐开始将宁醉雨当作弟弟一般疼爱教导的同时,可压根儿不希望比自己更有权力留在这世间的宁醉雨会毫无预警地升天去。
***
经过整整两个月,宁醉雨和莫笑月头一次踩上发生事件的那间小屋后头。
看着尸体已然挪去,血腥气味依旧残留,草木凌乱倾倒的现场,莫笑月只是毫不犹豫地直接走向刻画了无数刀剑痕迹的后墙。他伸手抚摸那些长长短短深刻得几乎要将木材划开的痕迹。
有好几剑都是先从他身上穿透才刺上墙的。屈辱,真是屈辱。莫笑月不知不觉加重手指的力道,木屑扑簌簌地掉落下来。
「宁醉雨同学。」背后突然响起刺耳的呼唤声。
抑制住心中的讶异,莫笑月缓缓回过头,尽量以无辜的脸色面对来人。
右眼盖着黑罩的雷索?纳赫正以无法形容的诡异目光注视着他。莫笑月望着那条出自他之手的丑陋疤痕,继而想起真正的宁醉雨应该没有胆量大喇喇地直视雷索,赶紧假作害怕地低垂下头。低头之前,不忘刻意让眼中流露出惧怕的神色。
「宁醉雨同学,你来这儿做什么?」雷索缓缓朝莫笑月走近。
莫笑月从未感到如此兴奋,兴奋到心跳急促,喉咙干涩,兴奋到浑身无可抑止的颤抖。
他渴望在这时候就对雷索出手。
但是不可以。莫笑月握了握拳头,没忘记自己和宁醉雨约定,一出手就得有万全的把握,并且将所有人一网打尽,一个都不教他们有机会溜掉。
雷索或许将「宁醉雨」的颤抖当作是害怕,他并未忽略他在低头之前面容眼神透露的惧意。
看起来也是个甜美的男孩子,虽然已被人捷足先登。
雷索走到宁醉雨面前,一手搭在他肩上感受他发颤的身子,感受自己体内愈加狂嚣的欲望。比起两年多前的瘦弱,现在的宁醉雨年纪尚轻,但身体已经相当成熟。
雷索将长满厚茧的大掌游移而下,抚过宁醉雨的腰部曲线,而后轻缓地揉了下他的臀部。听见宁醉雨喉咙咽下唾液的声音,雷索感到相当满意。
当他发现宁醉雨竟单独一人前往这位于校园边陲的小屋,心中实是惊讶不已。他知道就在两个月前,宁醉雨才在这个地方被其它七名学生「享用」过,残破的身子因此在医务室内休养许久。至于在同一时间杀害六名学生的凶手,到现在仍下落不明。
非常熟悉的杀人手法,雷索自然感到怀疑。然而如今他的一切心思,却因为突然发现宁醉雨的身体如此诱人而被占满。心中的疑虑,也为升起的欲望所取代。
不认为宁醉雨胆敢反抗他,雷索突然将宁醉雨向墙壁一推,当宁醉雨的背部抵住墙壁之后没十秒钟,上衣的钮扣早已全数解开,皮带松开的长裤也落到踝上。
雷索伸出湿厚的舌头舔吮着宁醉雨的胸前,双手揉搓着他结实的臀部,并将他愈是急速的喘息与无法遏抑的呻吟当作天籁般欣赏。
「老天,你根本还像个处子。」雷索一面发出模糊而兴奋的声音,一面加速双手的动作。
莫笑月忍耐着以呻吟声代替即将出口的怒骂。那混帐竟敢如此大胆不看时间地点地玩弄他!他的手掌握了又松,松了又再次握紧。
如果这时将十根指头全插入他的脑袋里……
「哔--哔--」就在雷索转而将手掌包裹住宁醉雨前方的要害,他腰间的呼叫器突然响起。雷索满脸不甘心地低咒着掏起呼叫器检视,而后收起呼叫器,邪笑着舔舔下唇,对宁醉雨说道:「今天就到此为止吧。下次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一定会做到最后。」
雷索用手指抬起「宁醉雨的」下颚,低头在他的颈部吸吮了下。莫笑月一阵发颤,知道雷索一定在那儿留下了痕迹。
「下个月的圣诞假期,你没地方可去吧?来找我,保证让你整整两个星期体会天堂的滋味。」淫靡地笑着,雷索?纳赫大踏步扬长而去,
就在雷索离开视线范围之后,莫笑月三两下将长裤穿妥,当他扣起上衣钮扣时发现竟有三颗不翼而飞,想起方才受到的耻辱,他咬牙切齿,恨恨地低语道:「雷索?纳赫,很可惜,没有下次了!」
<七>
宁醉雨和莫笑月会是同一个人?
被卢?莫里哀留滞在警局折腾了一整晚,下眼圈浮现黑影的伦斯?狄尔踩着有些轻飘不踏实的脚步,边胡乱思索着没有理会卢?莫里哀的不断问话反而自顾自研究思考却不得解答的问题。
宁醉雨和莫笑月真会是同一个人?
由于在认知范围内,从未曾想过这样的可能性,因此乍听卢?莫里哀的说法,伦斯当然立即心生排斥地摒除在外。
可是一旦深思起来,伦斯才骤然发现他竟没有留意到一个关键点--他从来没有见过莫笑月的真面目!
他因为想见宁醉雨一面来到德国却被莫笑月捉弄而和一堆警察搅和在一起;个把月前,他也曾因为想见宁醉雨一面千里迢迢赶赴冰天雪地的北加拿大,却被莫笑月拖累而不得不和他利用滑雪板亡命覆盖皑皑白雪的深山;更别提再早之前的惨事。比起和醉雨难能可贵的匆匆一会,他已经懒得去数(也数不清)和莫笑月之间复杂难解的「孽缘」了。
然而他却从未看过莫笑月的真面目,更甚而,他竟从未怀疑过为何找的对象是醉雨,遇到的却老是莫笑月!
但是--
思及此还来不及怪自己驽钝不够细心的伦斯又突然转念一想:
虽然莫笑月的脸大半被他总是戴着的面具所遮掩,但是眼睛和声音却是遮不住的。闪着妖异光芒的棕金眼瞳,说什么也无法和醉雨那纯净如晴空一样的蓝眸比拟;莫笑月低沈微微沙哑的嗓音和宁醉雨清澄若天籁般的声音相较更是差了十万八千里远。
所以他俩肯定是不同人,令他无比醉心的醉雨绝不会是他伦斯?狄尔三年前立誓必定亲手逮住以慰挚友在天之灵的死敌--莫笑月。
没有考虑到戴起隐形眼镜让角膜变色以及懂得变声技巧改变嗓音这一层的伦斯?狄尔发现目前所有烦恼他的其实根本无须伤脑筋,一晚上的疲惫彷佛消失殆尽,他很单纯很愉悦地吹起口哨,放弃返回旅馆补眠的打算,计画着既然好不容易来到德国,就不应该错过的景点。
或许又会像前几次一样,能够凑巧地幸运地遇上醉雨。
***
同样被折腾了大半夜的,也包括被卢?莫里哀派往凶案现场采集证据的刑警们,杜朗便是其中之一。
「呜啊,累毙了,真想回去好好洗个热水澡。」杜朗用力地伸个懒腰。
「别作梦啦,还得要先回去跟组长报告,我看少说也要再拖个半天才可能得到一点点休息时间。希望中间别又发生什么事……」另一名同事无奈地叹道。
两人这时候正与其余十数名慕尼黑当地警力以及搜证人员准备返回总部。杜朗步履阑珊地走向当地警察所提供支持,一台绿色写有Polizei(德文:警察)字样的警车。这时,熟悉的铃声响起,杜朗反射地立即伸手从腰间掏出行动电话,方开口响应,话机的另一方劈哩啪啦爆出阵吼骂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