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听旁边有人低笑出声。
苏妄言只觉得脸上被水气蒸得发热,忙侧过点身,让夜风吹在脸上,一面问道:“你们虽然说五年期满就会放她们自由离去,不过最后却总是会杀了她们,是不是?”
顾盼脸上仍留着笑意,盈盈回道:“这些女人跟我们朝夕相处,知道了我们兄妹的秘密,我们又怎么能留她们在世上?世人多狡诈贪婪,她们能为了钱跟我们这两个怪物做伴,同样也会为了钱出卖我们。就算她们无心害人,但只要她们把我们的事告诉了旁人,那么,总有一天,会有人猜出我们的身世,到那时,岂不是永无宁日?所以每次,我和哥哥一开始都会以立誓为由,让她们剪下一绺头发……”
韦长歌冷冷一笑。
顾盼着意看了他一眼,轻声道:“你怪我太凶残,是不是?”
顿了顿,黯然道:“你只是可怜她们,怎么就不可怜可怜我们?她们那么贪婪,难道不该死么?而我们呢,我们来到这外面的世界,真心对我们好的就只有爹跟娘,可你们却非要逼得他们走上绝路……爹死了,娘走了,我们还只是两个不懂事的孩子的时候,就已经几次三番的遭人算计被人欺骗。有过多少次死里逃生,连我自己都算不清……”
“不错,我是杀了她们,但她们之中,又有谁真心的怜惜过我们?有谁真的把我们当成两个寻常的孩子来疼爱过?这世上的人,个个都把我们当成怪物,难道就不残忍了么?你说我们凶残,可你知不知道,我们原本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这些东西,都是这些年来,一点一滴的,从你们世人身上学来的……”
韦长歌和苏妄言默默交视了一眼,都觉得她所说的话不无道理,心里涌起一种难以名状的感觉,讷讷地开不了口。
顾盼一口气说完了,忽而强笑了笑,轻轻叹道:“其实,就算我们不杀她们,她们也一样不会有好收场的……”
苏妄言道:“为什么?”
顾盼摇头道:“我也不知道。有好几次我们还没来得及动手,那些离开的女人就已经死于非命。于是我们便不再费力去杀人了。就像桑青,我们原是决定放过她的,但我们虽然能放过她,她却终归逃脱不了……也许,是因为那些钱跟我们一样,都是不属于这世上的东西,她们拿了不该拿的东西,所以注定要付出代价……”
顾念突地岔道:“我还记得娘说过,她和爹把我们带到了这世上,但我们却本不该属于这个世界。这么多年来发生过的一切,会不会就是上天给我们的惩罚,要我们为来到外面的世界付出代价?”
顾盼一窒,沉默了好一会,终于道:“如今说这些都太迟了。”
顾念道:“是啊,太迟了。娘离开的时候对我说‘小念,你们原本不该属于这里的,偏偏却被我们带到了这里。要是没有遇见我们,你们会不会还是当初那两个懵懂天真的孩子?那时候,你们不会笑,可也不会哭,你们虽然什么都不懂,但至少,你们也就不会知道什么是忧愁、什么是烦恼。’——这些话,那时候我还不明白……三十多年了……那地方是什么样子我都快记不起来了……”顾念无声地叹了口气。
“可我还记着呢!——有好几次,我都梦见那些花,那些树,那些幽幽的发着冷光的流水……那地方雾蒙蒙的,终年不见阳光,安静得叫人窒息!可是,那里至少没有人……哥,我真想回去啊!”
顾盼浅浅一笑,她的表情甜蜜而平静,仿佛是坠入了一个美丽的梦境,着急着,要把周围的一切人和物都一并拖入那个梦境中去,却不理会那梦境里一样有着猛兽出没,寂寞为伴。
良久,苏妄言打破沉默道:“那花和尚的死又是怎么回事?”
顾念竟不隐瞒,爽爽快快地回道:“那是去年冬天,我们住在石头城外不远的一个村子里。有一天下着大雨,那么巧,花和尚在我家屋檐下避雨,被他无意中看到了我和顾盼。花和尚起了疑心,拉着桑青追问我们的来历,我们的事桑青什么都不知道,当然不可能告诉他什么,却回来说起有人问她一个叫凤楚的女人的下落。我和顾盼这才想起来,他就是当年白水寺里的那个和尚——嘿,真没想到,那么多年了,他竟然还能认出我们!他见过娘,又知道了我们的身份,我们决不能留他在世上,但我们能力有限,没办法像对付那些女人一样的对付他,于是就追着他到了蓬莱店。”
“那天晚上等众人都睡了,我和顾盼就去找他。他一开门,看见是我们吃了一惊。我问他:‘三十年不见,大师傅近来可好?’他像是呆住了,又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好半天才大声道:‘果然是你们!果然是你们!’又连连追问:‘你们在这儿,她呢?她在哪里?!’我知道,他问的人是娘,于是回答他说:‘就算我让你去见她,你见到她之后又能如何?过了这么多年,也许她早已经变成了一个鹤发鸡皮的老太婆了,就算让你再见到她,又有什么用?’他一愣,喃喃答道:‘不错,见到了又如何?三十年来,我朝思暮想想要再见她一面,可见到之后呢,见到之后又该如何?我只是不停的找找找,可找到之后呢?这问题我却从来没有想过……’说完就只是站着发呆。”
“这大和尚,倒真是个情种!”顾盼轻轻感叹了一声。
顾念点头应道:“是啊……三十年——这三十年的漫长,在他说来,倒好像是一弹指的功夫就过去了!——那天我们把一切都告诉了他。他听完了,点头道:‘好,好,当年的事,我今天终于明白了。’笑了笑,又问‘你们来是要杀我灭口?’我道:‘如今你知道了我们的秘密,当然不能让你活下去。不过,我们要杀你,却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他先是不明白,疑惑地看着我们,半晌,突地大笑起来。我知道他明白了我们的意思,也笑了笑。我问他:‘你明白了?’他只是大笑,说:‘不错,我必须死!’唤了一声‘凤楚’,就砰然倒地。我和顾盼赶上去看时,他已经无疾而终了。”
苏妄言皱起眉头,问道:“花和尚……花和尚为什么要这么做?”
韦长歌面有沉吟之色,心念转动之间,已明白过来,再看苏妄言仍是一脸的迷惑,忍不住微笑着叹道:“你那么聪明,怎么却连这想不明白?你还记得你三叔告诉你的故事么?”
苏妄言“啊”了一声,恍然道:“你的意思是,顾夫人……”
韦长歌含笑颔首:“这两位来自那地方,所以三十年来一直都是小孩子的模样。而顾夫人也曾经去过那个地方,那,她会不会和她这两个儿女一样,依然保持着三十年前的形容面貌?世上最险,莫过于人心之险;人心之险,莫过于人欲之险,若是被世人知道顾夫人尚在人世,而且形容不老,当年旧事,只怕又会重演,说不定,还会比当年更加惨烈。”
一语末了,轻轻一笑,明若晨星的眼睛里透出些许惘然。
顾念但笑不语,也是怅然摇首。
“好啦,你们想知道的都知道了,现在该我来问你们了——”顾盼却敛了笑意,肃然望向韦苏二人,一字字道:“你们当真见过我娘?”
韦长歌心头一紧,暗叫不好,转头和苏妄言交视一眼。
顾盼猛然起身,厉声道:“你们根本没见过她,是也不是?你们若真是见过我娘,怎么会不知道她自从进了那地方就再也不会老了?”
顾念无声立起,双目炯炯,瞬也不瞬地盯着他们。
韦长歌不动声色,踏前一步,从容道:“顾夫人是女中丈夫,韦长歌仰慕已久,只恨一直无缘一见顾夫人风姿。”
顾盼恨恨看着他,咬牙道:“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要骗我?哼,我早该想到,当年爹娘没动过那地方一草一木,劫灰虽然是那里的东西,却绝对不会是娘的东西!”
韦长歌心下歉然,道:“我们受了花和尚五个结义兄弟之托,关于花和尚的暴毙,无论如何要跟你们求个明白……”
顾盼连连冷笑。
顾念却像是还不肯相信,颤声问道:“你们当真没有见过她?!可……可那封信……”
苏妄言抢上一步,与韦长歌并肩而立:“几年前,我在岭南遇到一个江湖客,身手十分了得,却沦落成了大户人家的护院,一问之下,原来是凤氏后人。顾氏夫妇和凤家的恩怨,便是他告诉我的。”
顾念神情木然,双肩却渐渐开始发抖,直至全身都筛糠般抖动着。他艰难地张了张嘴,好不容易,才吐出一句“那、那她究竟在哪里?”
韦长歌不忍道:“你不必伤心,只要顾夫人还活在世上,你们总会有母子相聚的一天。”
他话音未落,顾盼厉声道:“好一个总会相聚!我只问你,为什么骗我?!”
韦长歌又再踏上一步,诚诚恳恳地道:“我们骗了你是我们不对,不过,我们并没有恶意……”顾盼却不答话,只是睁圆了一双点漆般乌黑的眼睛狠狠瞪着他。苏妄言心头突地一紧,上前道:“你想怎么样?”顾盼的视线轻轻飘向苏妄言,在他脸上一顿,不住冷笑。
起伏的暗潮在空气中涌动。
韦长歌飞快地扫了一眼门口,顾盼、顾念一前一后正好挡死了去路。
屋外,树叶哗哗作响,听在耳里直如雨打枯荷,夜风从洞开的窗口扑进来,正吹在韦长歌背上。
韦长歌心念微动,眼角余光不着痕迹地观察着窗户的位置。
屋内一时静得可怕。
顾念突地道:“你们听!”
几人都是一怔,不约而同屏住呼吸留心听去,但除了风吹树叶,外面便是一片寂静。
顾盼忍不住问道:“听什么?”
“你听!”顾念奔到门口,神色紧张,又重复了一遍:“你听——”
须臾,果然听见一个女子的歌声夹在风声里面一点一点悠悠地传来,声音不大,在这夜里却出人意料的远远的传了开来,先还远,慢慢就近了,渐渐,连那歌中所唱都能听清了——
“……人人要结后生缘,侬只今生结目前,一十二时不离别, 郎行郎坐只随肩……”
顾念和顾盼突地同时大叫一声,争先恐后地冲向门口。
韦苏二人都是一愣。
便听外面传来满是欣喜的两声叫喊:“娘!”
“顾夫人?”
韦长歌和苏妄言同时看向对方,立刻也都追到屋外。
然而,这短短的一刹,院子里却已不见顾家两兄妹的踪影。
二人追到大路上,四下张望。
但见夜幕深垂,天地一色,茫茫四野,全不见半个人影,就连那凄婉而柔美的歌声竟也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像是从未响起,亦从未被人听见……
夜风不时掠过耳边。
回头看去,那一点昏黄的灯火不知何时熄灭了,暗夜中已看不清那农舍的轮廓,只剩下一个朦胧的黑影,俨然和这混沌的天地融为了一体。
苏妄言向着那个朦胧的黑影走了几步,忽而回头看着前面无边的空旷,终于惘然伫立在夜色中。
十一、 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顾念和顾盼……他们是不是真的被顾夫人带走了?”
苏妄言迟疑了许久,终于还是忍不住这样问道。
其时,他和韦长歌正在江上赏月。
薄暮时分,两人乘了一叶扁舟,从上游顺着水流放下,终于在两个时辰后搁在了江边这一片浅渚上。
韦长歌怡然坐在船尾,漫不经心也似地笑着:“也许是罢……也许是顾夫人带他们走了,也许,是他们自己想走了——谁知道呢?”
“我倒希望他们真是被顾夫人带走了……”苏妄言叹了口气,有些怅然:“他们虽然活得比我们都久,但他们的心里,却实在还是两个没有长大的孩子。就算再怎么艰难,他们还是坚持着不肯改名换姓,非要每一个‘母亲’都姓顾,听我们说见过顾夫人的时候又是那么高兴……唉,他们其实也就只是两个和父母走失了的孩子罢了……”
韦长歌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一瞬间,他又想起了顾盼那张小小的脸上,盈盈的笑容。
他话锋一转,却道:“说起来,要不是你随口杜撰的那封家书,顾家兄妹大概不会这么轻易地说出真相。”
“虽然顾夫人当日在信里写了些什么已经没人知道,但人同此心,想来总不外是这些内容吧?!”
苏妄言浅浅一笑,低头看向江中。半晌,低声问道:“韦长歌,世上可真有蓬莱?真有仙山?若是真有蓬莱,那里又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地方?那究竟是个可以满足人一切的欲念的地方,还是一个根本没有欲念的地方?”
韦长歌想了想,又想了想,终于没有回答。
好在苏妄言也并不一定要等他的回答。
韦长歌站起身。
这一夜,月色分外明亮,淡蓝色的远山上,漫山遍野的红枫依稀可见。
小舟正泊在一片荻花丛边,江风一起,四处都是茫茫飞絮,渺渺的飞散开去,似乎连这小小的一叶扁舟也都模糊在了白色的荻花丛中。
江上有两三点渔火,缓缓的移动着。而月亮的影子在水中来回荡漾着,有如活物。
便见上游慢慢漂下一条渔船,船上传来洪亮的哭声。一个渔妇抱着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儿来回在船头踱步,口中哼着歌儿,将那婴儿不住轻轻地晃动着。那婴儿不知为何,却只是哇哇大哭。便听一个爽朗的男声大声问道:“孩子怎么哭个不停?”随着话声,船舱中走出一个五大三粗的年轻汉子,笨手笨脚地从那渔妇手中接过孩子逗弄着,口中不住道:“小宝乖,小宝莫要哭了!再哭龙王爷爷可要来抓你了哦!”那渔妇含笑站在一旁看着,而那婴儿的哭声果然渐渐小了。
韦长歌目送那条渔船越流越远,突地轻笑出声。
“你在笑什么?”
“我记得我小的时候,每次哭闹,奶娘也是这么吓唬我,她总是‘再哭,再哭就让你被鬼王抓走’。”
“鬼王?那是什么?”
“不知道……我只记得我每次听她这么说,就吓得不敢再哭了。后来,还是有一次她正说着,被我爹听到了,我爹发了好大一通脾气,把所有的下人都叫来狠狠训了一顿,就这么把那奶娘赶走了……”
苏妄言忍不住笑起来:“原来你韦大堡主小的时候也只是个再寻常不过的孩子罢了!”顿了一顿,又笑着道:“不过,用这些鬼神之事来吓唬孩子也很普通,老堡主又怎么会发那么大脾气?”
韦长歌苦笑摇了摇头:“那么久的事,早就忘啦……”
他叹了口气,转身对着江水,看了半天,突地笑道:“枫红如丹,荻花飘白,这样的景致,可比得上白水秋月?”
苏妄言看他一眼,也站了起来,隔江望向对岸。
韦长歌伸了个懒腰,悠然道,“夫天地,万物之逆旅,光阴,百岁之过客。浮生若梦,为欢几何?便只有悠悠岁月来煎人寿!与其烦恼那些身外之事,何若著我一叶扁舟,扣舷徐啸,细看这月照平沙一江秋色。将这良辰美景,诸般妙处,悠然独会于心?”
苏妄言立在船头,蓦地一笑,接着又是一叹:“不错,浮生若梦,为欢几何?”转头看看韦长歌道:“桑青也好,花和尚也好,都是过去了的事……从此以后,我不提就是了。”
韦长歌只是看着他微笑。
正说话间,岸上远远传来马蹄声,一人一骑飞快地朝着这边来了。
两人一起转头看去,苏妄言轻轻“咦“了一声,道:“是我们家的苏辞……”
转眼就到了跟前,马上那人叫了声“大少爷”,从马背上提气掠起,翻身跃到二人所在的小舟上。
小舟微微一晃。
那人冲着两人匆匆一礼,急急道:“大少爷,家里走水了!”
苏妄言微微一惊,皱了皱眉:“怎么会走水的?家里人都没事吧?”
苏辞点头道:“还好没人受伤,现下大家都正忙着救火,老爷让我来请您立刻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