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素————流双

作者:流双  录入:06-28

如果要我说实话,那麽我必须承认我曾深深恨著我的弟弟。当书香门第的父亲外出半年,回来发现母亲居然已有三个月身孕,他的震惊与愤怒、耻辱与憎恨的面孔,到死我都忘不了。然而,爱面子的父亲并没有休了母亲,却将她连同我──他曾爱到捧在手心里怕化了的宝贝女儿──一起锁在了远离人群、专门为母亲而建的小院落里。从此,父亲就像我们已经死了一样不闻不问。

十三岁前的日子,比起之後的日子,好像一场无聊的梦境。没有波澜的生活,仿佛死水一样的人生,苦守在那四面寒墙中,无法像其他女孩子那样欢笑地走在阳光下。对外面世界渴望让我觉得是母亲肚子里的小生命害我落得如此下场。那个时候,我每天所想的就是:这个孩子死掉多好……

六个月後,弟弟提早降临。那一次母亲痛得死去活来,身边也无半个人照应,全靠我按母亲断断续续的吩咐,为母亲更换产巾。
那次差点要了母亲的命!
於是我更加恨起了弟弟,况且那时的弟弟,难看得像只小鬼!
可我的憎恶只维持了最初的几个月。
随著弟弟一天天长大,我发现原先的恨意竟慢慢变了质。是的,我越来越喜欢弟弟,不仅出於人对美丽事物天生的好恶,而是从弟弟身上,总散发出一种近乎透明的东西吸引著我。待在他身边,就会不由自主想和他亲近。他的回眸一眼,便会让人欣喜若狂。看著这样的弟弟,我不禁开始明白,母亲吃了那麽多苦,却还想著令她陷入悲惨的那个男人的原因。

如果弟弟像那个男人,我毫不怀疑母亲没来由的痴情。
後来,我逐渐养成了一个习惯,看到弟弟时总忍不住幻想弟弟的父亲是怎生模样、是何等温柔。
自生下弟弟,母亲的身体便一直不好。弟弟快三岁,母亲终於在大病一场後撒手人寰。临终前,她拉著我的手,含著泪说:“一定将弟弟送到蝶谷,送到无瑞那里。”
我头一次听到那人的名字。
原来“他”叫无瑞。


寻找无瑞的旅程是我难以想象的艰辛。
先不提没多少人知道蝶谷是什麽地方,我一个十三岁的孩子,带著弟弟走出寒墙後如何生存还是问题。为了打听蝶谷的消息,我一路以乞讨为生;为了不让别人看见弟弟的模样,我故意将弟弟弄得肮脏不堪。这样过了两三个月,终於有一天,我从一个江湖人无意的话语中听到了“蝶谷”两个字。

我苦苦哀求那个江湖人告诉我蝶谷的位置。那男人伸手推了我一把,我跌倒在地,衣襟也被撕破了一个口子。先前还凶神恶煞的男人,忽然露出亲切的表情,用一种诱惑的语气问我:“要是我告诉你蝶谷在哪里,你拿什麽作为报答?”

那种眼神,那副神情,我曾在每天为我和母亲送饭的家丁脸上看见过。那丑陋的家丁也总是用这种眼神看我的母亲。
想到母亲,我答应了。
当那男人冲破我的处子之身时,我痛苦地想,我们母女俩人,果然连命运都如此相似。
男人满足地从我身上起来,笑著舔了舔嘴唇。
我请他兑现他的承诺,他却大笑回答:“蝶谷那地方,要是被人轻易找到,那还叫蝶谷麽?”
他不知道他不知道他不知道他不知道他不知道他不知道他不知道他不知道他不知道他不知道他不知道他不知道他不知道……
鲜血一下子涌进我的脑袋,我双眼发涩,喉咙干得好像要裂开。
第二天,我用身体换来一套漂亮衣服和一把匕首。随後,我在那男人面前出现,他搂著我进了他的房。
回到暂时栖身的破庙,缩在墙角的弟弟走过来,怯生生拉住我光鲜的衣角。“姐姐流血了?”
血?
我四下打量周身。
回来之前还特意换了衣服,没有血迹啊。
弟弟还在那里说:“姐姐流血了,红红的,还有味道……”
刹那间我了解了,我再也不干净了。人一旦双手沾染了血腥,便无法回头。
但我不後悔,反而认为让那男人在高潮中死去还便宜了他!
我的本性是否心狠手辣已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最终决定了我的未来。
後来,我靠著遗传自母亲的美貌一边营生一边寻找去蝶谷的线索,终於有一天,我遇到了一个神秘人。


那天,我用身体换来一袋银子後,来到溪边洗涤身体。
夜深人静,所以我很放心地脱去了身上的累赘,缓缓走进溪水中。月光照耀不到的阴暗处忽然多出一个人,虽看不清他的模样,但我可以感觉到他的目光驻留在我身上。让我吃惊的是,他的目光中不带任何感情色彩。他看我,就像在看一块石头、一株花草。

一时间我忘了说话,就这麽赤裸地站在水中央、站在清亮的月光下。
“好浓的血腥气。”他说。
我浑身一震。被轻易看穿的恼怒让我清醒过来,不想示弱,於是我振作精神,报以冷笑。
“听说你在打听怎麽去蝶谷。”
“是又如何?”
站在阴暗处的人“扑哧”一笑,“你的戒心还真重。”
那一声笑,让我有了一种错觉,仿佛看到了弟弟长大成人後的样子。
“放心,我不想和你作什麽交易。拿去吧,这是去蝶谷的地图。”
神秘人在溪边放下一卷羊皮纸。
直到他离去我也没有回过神。


当我带著弟弟走了很多路後,终於站在蝶谷入口。而那里,我惊奇地发现正有个青年等著我们。
“我带孩子见蝶主,你先在迎客的厢房里休息吧。”
“蝶主”?为什麽不是“谷主”?好奇怪的称呼。然而踏进蝶谷後我方才明白,拥有那些如蝴蝶翩然起舞、穿梭於亭台楼阁的少年们的人,果然是“蝶主”这个称谓比较适合。
我在迎客的厢房里耐心等待。时间那麽长,让我忐忑不安。
会不会我又让人骗了?这里究竟是不是蝶谷?弟弟到哪里去了?那麽漂亮的弟弟……但隐隐地,我又知道,这里的确实蝶谷,弟弟确实被带去见他的亲生父亲去了。
又过了很久,带弟弟走的那名青年来找我。他只说了一句:“跟我走。”
我们穿过亭台水榭、九曲回廊,最後在一片竹林前停下脚步。
“你进去吧,这里是不准进入的地方,除非蝶主恩许。我不能往下走了,你笔直朝前便可到达螟蜒居,蝶主在那里见你。”
竹林很幽深,也很森冷。我仿佛看见无数魑魅魍魉在林子阴暗处,透过竹叶缝隙向我窥视过来。我鼓足勇气走下去,看见前面有座寂静的小屋。
敲了敲门,门应声而开,好像门自己有灵魂、有意识一样。然後我走进去,抬头,见到了我毕生难忘的景象──那天人就坐在雪白的轻纱里,飘忽得几欲乘风归去。那美,居然存在於世间,居然如此鲜活在我面前展开。

“我是无瑞。”
听闻这声音,我顿时呆住──不曾想他就是在溪边赠给我羊皮地图的神秘人!
他就是无瑞……他就是无瑞……我的头脑里有无数漩涡在滚动,然後脚一软瘫坐在地上。
无瑞微微一笑,双脚著地,慢慢走至我面前,伸出一双无暇玉手搀扶起我。那一刻,我产生了一个想法,这样的人,母亲是玷污了他,他又为什麽和母亲在一起?这世上真的没有可以和他相称的人了。

“你是无泪的姐姐,我也把你当女儿看待。你想留下吗?还是回去?”
我恍惚中明白,他说的“无泪”好像就是弟弟。弟弟为什麽换了个名字,我没兴趣知道,我只在乎他说的──留下还是回去。
回去吗?若回去,等待我的恐怕仍旧是哪四面冰冷的寒墙,再长大些後或许父亲会突然想起我,替我找个婆家。可我已不再适合过平静的生活。满手血腥、污秽的我,连嫁给乡野村夫都是奢望。

留下,是的。为何不?这里有和我身上相同的血腥味,这里才是我真正该归属的地方。
“留下。”我坚定地对无瑞说。


无瑞似乎早料到我会选择留下,因此我留下了。
但是无瑞不准我和弟弟见面,他说这样可以让我无後顾之虑。
我想想,他说的没错。我心中放不下弟弟,如何得到我想得到的?
无瑞说,他会把我送往七层楼。然後,我将在那里找到我想要的。
一路走来,听不少江湖人说起过七层楼。七层楼有七层楼,每一层有一个楼主,第七层是总楼主。
七层楼什麽都干。探听消息、暗杀、抢劫、押镖……凡是赚钱的生意他们都做,甚至还开了个规模相当大的妓院。
无瑞送我去的地方,就是七层楼开的那家妓院。
无瑞说,那是能在最短时间内进入七层楼的方法。他说如果我愿意并且知道怎麽去做,我便可以在十年内掌握七层楼。
“到了那里,所有人都是敌人,所有人都会出卖。在那里,除了眼睛、耳朵,什麽都不要用。别把心里话对任何人说,即便做梦也不可以泄露半字。”
这是无瑞对我最後的忠告。


在妓院卖笑,对我而言驾轻就熟。凭借著出色的容貌,没几个月我便可以只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从我的客人那里打听出我想知道的讯息。我成了七层楼不可或缺的消息来源,於是我开始引诱七层楼里的七个楼主。

这时候,我却见到了弟弟。
弟弟是被无瑞送来的。无瑞要他杀人──用他的身体为诱饵。我怎麽也没想到当初不惜毁了自己也要护周全的弟弟终究还是没有保住。几乎要疯了,我不知道这麽多年来的努力到底为了什麽,选择这条不归路又为了什麽。我甚至开始怀疑将弟弟亲手送到无瑞手里的我是否在潜意识里还恨著弟弟。

我夜不成寐、日无神采,终於找到无瑞。
对於我的质问,无瑞一句也没有解释,只是扬起不带笑意的微笑。“这就是掌握一切与被掌握一切的不同。”
只这一句,我便无声。因为他说的对。权力,就是这样恐怖却也如此诱人。
回到七层楼,为了权力我更加不择手段。前一天晚上还与抵死缠绵的男人,隔天早上我就将他轻易出卖给别人。这类事没什麽稀奇,关键在於从没人怀疑我。
是啊,谁会怀疑一个靠出卖肉体、依附男人而生存下来的女人呢?更何况,我还是个美丽的女人。
然而,意外发生。


有人说,身为女人,最骄傲的时刻当属初为人母之时。
可是,在我看来却是灾难。
孩子孕育正是七层楼权力斗争最紧要的时刻。有一度我真的想将孩子扼杀在腹中。但,犹犹豫豫、反反复复间,可笑我平时害人无数、双手沾满鲜血却究竟舍不得。
舍不得让孩子没见过青天白日就怀恨死去;舍不得因为自己的私心而夺走孩子的未来;舍不得丢弃一颗为娘的真心。
我决定生下这个孩子!

 

自决定生下腹中孩子的那天起,我就不断地在想怎麽保住这个孩子。我想了千种万种,最终下定了决心。要保护他,要让他得到幸福,而能够保全他的方法就是──利用他。
我告诉每个和我上过床的男人,孩子是他的。当全楼的男人知道我对所有人都说过这句话後,都开始变得疑神疑鬼。因为男人天生可笑的尊严,他们互相猜忌著。而後,原先因我而开裂的矛盾,越来越激化,各楼间私下里的争斗逐渐发展成为公开的大打出手,连总楼楼主也难以幸免。

在那些男人忙於捍卫尊严、清除敢沾染自己女人的情敌时,我顺利诞下麟儿。但看到自己孩子那张纯净的脸孔,我发现我已失去了作母亲的资格。
替我接生的稳婆是我特意找来的普通人,我让她将孩子带给好人家收养。怕她不尽心,连哄带骗另加威胁,终於让她战战兢兢、再不敢怠慢。
我记著无瑞的话,七层楼里我谁都不信,可弟弟我却不愿意告诉他。我没有试图打听孩子的去向。孩子在远方或许幸福也或许不能够幸福,但在我身边只会更加不幸。
忽然想到,无瑞利用弟弟的时候,是否也是抱著和我同样的心情?


七层楼的权力斗争中,最终的赢家是我。
所有人都震惊於原来那个弱不禁风、只在男人身边作陪衬的女人居然可以心狠手辣到这种地步,不知不觉就把他们盘根错节的势力给侵蚀了、瓦解了。面对他们的震惊,我冷笑。他们之中的谁曾想过,一个十三岁的孩子早就为自己决定了方向。

我继续经营著七层楼,现在的七层楼已非我目标而是我的玩具。
我却是无瑞的玩具。

 

每次见弟弟,我总是内疚。在弟弟面前扮演他唯一可以依靠的姐姐的角色,令我痛苦万分。可是,我依然没有停止背叛。
毫无办法。
我体会到权力带给我的一切,却也清楚了解到权力没有边际。无瑞拥有的便是无边际的权力。
无瑞其人,我从来没有明白过。不知道他从哪里来,也不知道他将会怎麽做。他的行动似乎是率性而为的,结果却总是在他的掌控之中。他到底拥有多少不为人知的权势,没有底线。

我畏惧他的权势、畏惧他的能力、畏惧他的掌控一切的手段。所以我屈服。
我在乎弟弟,也在乎我那可怜的孩子。而弟弟和骨肉,我选择保全後者。
人生总有很多选择,将来我很可能会为了这个选择後悔──但不是现在。
为了这个选择,我暗暗许下诺言,他日若弟弟有危险,我会不惜一切代价救他。
很多年以後,我实践了自己的诺言。

 

如今,我独自坐在七层楼最高楼我的房间里。
洲没回来,是和弟弟一起走了吧。
经历了那麽多,我想弟弟也该得到幸福了。
曾担心他无法离开无瑞,因为他和我一样爱著无瑞。无论是哪一种爱,都那麽强烈那麽执著。
还好,弟弟放得下。真羡慕他的性格,一旦作出决定总是不後悔。他这股毅然决然的性子,果然和无瑞一脉相承。要是我的身体也流著无瑞的血,会怎麽样呢?
然而,虽口里叫著无瑞父亲,我终究并非他的女儿。
无瑞前些天来过一次,出乎我意料之外的,他竟然对我背叛他的行为什麽都没有说,只是托付给我一个人,一个始终不发一言似乎堪破生死的活死人。我知道那个人,他叫封不惠。
封不惠的身上,浮动著暗香。那种醉人心脾的味道,和弟弟身上曾有的香味一模一样。
无瑞说了一句“别让他死”,之後便走了。看著他的背影,我忽然明白他这次是真的走了,不仅我见不到他了,所有熟知他的人都再也见不到他了。
也许,他又要蛊惑另一些人去,改变另一些命运。
天色渐渐暗淡下来,一如我的心境。我抬手点燃烛火,身子在墙面上拉出一个老长的影子来。
形单影只,老话是不是这麽说的?
我愣愣注视著墙上的影子,我一动,它也跟著动。
那麽,我们就不是孤单的了。至少我还有影子做伴,而它亦有我相陪。
总觉得,我将会这麽孤寂一生。
望著楼外青山绿水,一片明媚阳光,原来是夏天到了。
我再次在心里喃喃自语:“後悔吗?後悔吗?”不知道我的未来在何处,可答案终究是不後悔。
或许有一天我垂垂老矣,身边连半个人也没有;或许我回想起从前要唏嘘起几分。可是,就让我守著这个无望的生命继续生活下去吧,谁让我爱上了无瑞──爱上了他的权力。不管怎麽说,这都是我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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