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所料,陵水波瞪大眼睛一副吃惊的样子看著我,好像我是陌生人。虽然他的脸被毁了,可他那率真的个性真叫人忍不住想好好疼爱她一番。
萧胤,你该如何让你这可爱的娃娃明白你爱的人从来都只有他一个?如果能活下来,我将拭目以待!
“什麽怎麽样?!”陵水波居然气急败坏起来。
“陵水波,你的心究竟向著谁?”
陵水波一愣,慢慢松开抓住我衣袖的手。然後,他苦笑。
“什麽时候开始……什麽时候开始……追逐你活在人世的踪迹,我以为──那时处於向你复仇的心,一直都这麽坚定不移,甚至拿自己和萧胤作交易。为了复仇,我会这麽执著吗?”
他似乎在问自己,又似乎在问我。
不理会陵水波,我一巴掌拍醒洛景云,一字一句地道:“洛景云,有一个人,可以救封不惠。用尽你所有手段,跪下来求他、对他发誓说忠心、甚至背叛逆的萧大堡主也可以──求他救你的封不惠,让他看看世上还有人为了所爱不惜抛弃自尊、信义和生命!你做的到麽?如果你做得到,那麽你的封不惠就能活下来!”
我看到洛景云死潭的双眼因我的话重新燃起生机。“谁……那个人是谁?”
“是──”
“我。”
柔和的中性嗓音,一尘不染的白衣,流泻的乌发,微噙一抹嘲然的红唇,冷冽得透明的魔瞳,冰肌玉骨的身姿……
“蝶主!”
“无瑞!”
他不看我,也不看陵水波,笔直地走至床前,用他那世上最美丽也是最冰冷的手指抚上冥睡中的封不惠。
然後,他扯出一缕令天地为之动容的微笑,仿若神明。
“‘留魂丹’?无泪,这几年在我身上偷去的东西不少呵。不过为了保命,你的‘留魂丹’恐怕也不多了。”
“你……果然没死。”
没看见他时,心心念念的都是不知如何抒发的情绪,恐惧、茫然、愤怒、憎恨……但当我真看见他向我走来,却什麽都忘了。想哭,很想很想哭。
我死命咬住嘴唇,不让酸涩的鼻子影响到发胀的眼睛。
“已经死过一次了。不过死亡之於我有著不同的意义。知道凤凰麽?那种神鸟只有浴火而死,方能就火重生。”
“你这种人也配和凤凰比?”
为什麽我依旧控制不住自己的牙尖嘴利?明明对自己说过的,不要去在乎他的!
“无泪,你还是没有长进。”
总是如此,用轻柔和缓的语气说著教训人的话,永远都是那麽高高在上。
“你来做什麽?”
我心绪烦乱,用质问掩饰焦虑。但愿看不出来!但愿!
“不是按你期望的?你想要这个人──”他伸手一指洛景云,“──来求我救他的爱人,不是你的愿望麽?”
“你会吗?”
我问。
“会啊。”
无瑞灿烂地笑起来。
笑得心无城府。
“我会啊,有什麽理由让我拒绝一个垂死的人的请求呢?更何况这个将要死的人还是我最亲爱的儿子。”
果然……我会死。
很早就发现了,自己的身体有多麽不济。体内过多的毒素侵蚀著我的健康,现在连偶尔的头疼脑热我都比一般人恢复得慢上许多,还会伴随吐血的症状。身体慢慢被腐蚀著,被过去我所造下的孽障一点一点破坏。
“是啊,我活不了多久了。”
“但是,我可以救你。”
“多谢,不需要。”
“即使如你所追求的那样找到幸福的方法,你也无法陪你的洲活下去。”
“那又如何?”
“不後悔?”
“不後悔。就当作是──我活够了。”
无瑞轻轻笑了起来。
“早知道你会这麽说。”
无瑞用极其优美的姿势站了起来,没有对我的抉择作出任何评价。他又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封不惠,对洛景云说:“明天,明天他便有生机。我也不要你做什麽,耐心等到明天吧。”
然後,他向陵水波伸出了一只手。这是他第一次向陵水波伸出他的手。陵水波一定很受宠若惊。
“你来麽?”
就是这麽轻柔一句,我断定陵水波会毫不犹豫地握住他向来贪晌的那一触即发幸福。
对於自己倾心已久的风韵人物,谁会狠得下心拒绝?即使知道这一握,或许会赔了自己的性命。
然而,清冷的声音在门口响起。这个嗓音割断了无瑞对陵水波的诱惑。
“他不走。”萧胤这麽说著,鬼魅的影子飘至陵水波身边,紧紧握住了他的手。“他不走。”
陵水波诧异地看著萧胤,不明白他这一举动的意义何在。在他看来,也许萧胤从来没有表现过对他特有的独占欲,所以也不晓得萧胤的心意。
“那麽你走吗?”无瑞笑意盈盈地看著陵水波,而後者竟然因为萧胤那只握住他的手犹豫了。
“哦,不走了。”无瑞好像没有因为陵水波未曾出现对他的热烈回应而生气。
“还是第一次吧,居然拒绝了我。”他轻轻说道,语气中竟好似含有看著孩子长大的欣慰感。这样的无瑞,是我从没看见过的──温柔。
接下来,他什麽都没说,脚下仿佛踩著一朵云般轻盈的离开了我的视线。
这样的无瑞,反常得令人心生惧意。我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4
无瑞走後的那天晚上,蝶谷中屡遭暗杀的江湖人终於按捺不住心中恐惧,陆续搬出蝶谷。但持续不断的莫名死亡依旧没有停止的迹象,包括那些放弃争夺“昆仑谱”的人们,一个个地都死在回家的途中,然後他们的首级在第二天清晨一字排开状出现在蝶谷入口。
那一张张沾满干涸献血犹死不瞑目狞笑的青白的头颅,仿佛在嘲笑著人们将再也走不出这名为蝶谷的地狱。所有人都意识到了一点:要麽找出暗杀者抢在他前面杀死他,要麽将自己的头献给刀斧加入到蝶谷入口前那堆笑容中去。
他们选择了第一种方法。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江湖人鲜少有的雷厉风行陡然被激发了出来。於是,也不知他们怎麽得来的消息,总之,在最短的时间内他们包围了我们暂时栖身的小屋。
事到如今,我已懒得再多问究竟是谁告诉那些人我们如此隐蔽的栖身之所,也无力追究现身的无瑞和未现身的月流到底想把我置於何种死地。我只清楚一件事,这次恐怕在劫难逃。
屋子里只有我、洛景云和一个半死不活的封不惠。至於陵水波和萧胤两人,则在昨天夜里就不知去向。
准确的说,因为无瑞的到来,萧胤产生了危机感,从而暴露出了他长久以来一直没有向陵水波透露的心思,这使得陵水波心急慌忙之下选择了夺路而逃这样可爱的举动。而萧胤在他身後追了出去,两人便一夜未归。要说不发生什麽事我是不信。不过就现在而言,我倒是真心希望他们没有发生什麽事,至少赶得回来看看我这里的状况。
“蝶无泪!出来!龟缩在屋子里算什麽好汉!”
笑话,江湖上什麽时候多了个叫“蝶无泪”的英雄?蝶无泪一生以色侍人,心中所想、脑里所念的无非是如何保全自己。见这阵仗我难道还要出门送死不成?躲在屋里,你们多少忌惮不知里头有多少人,不敢轻举妄动,拖延一下时间也是好的。虽然不管是蝶无泪还是采素,一生都没什麽光彩之处,合该黄土一杯掩白骨,可要被这些伪君子所杀,我也不甘心。
“堡主派人守在蝶谷外五里处,听到动静一定会赶来。”
看看洛景云脸上紧张中带著自信,双手依旧牢牢护卫住怀中昏迷不醒的封不惠,我不禁叹息於爱情真的可以使人变得更强大。
可是,那些心思缜密、一心想要我们死的幕後黑手又怎会想不到这层?今日数千名江湖人来势汹汹,即便决天堡势力再大,也无法控制现在这个局面,更何况别人若有心,远在五里之外的人又怎麽知道这里正在发生的一切?
从窗棱的缝隙中向外张望一眼,蓦然看见封德生那张正气凌然、明显是主使人的脸。
封不惠知道他太多秘密,一定要除掉,连带我们几个想要挽救封不惠生命的都不放过,顺带还可以把杀害竞争者的罪名推到向来归属邪道的我们头上,一举三得,计划倒真周详。
然而,堪破他人阴谋又如何?除了冷笑我终究束手无策。现在唯一的法子就是让武功高强的洛景云突出重围找援兵来。
我回头,见洛景云紧抿嘴角,显是已然猜到我的心思。
“不,我不能扔下他。”
“那麽我们都得死!你不是说不要来生来世,只要今生今世能和他相守就好?”
洛景云沈痛地闭上眼睛,明白我说的是对的。
“你放心,我能撑下去。即使到了最後关头,我也会保他一条命。”与其让外面哪些人玷污我这条命,不如做个顺水人情让封不惠活下去。
洛景云似乎意识到了我作出地最坏的打算是牺牲自己,也只略微感激地点了点头,说:“好,今生洛景云欠你的,来生必当偿还。”比起他的爱人来,我这个外人的性命终究不过如此。
“不必这麽婆婆妈妈,出了屋就用轻功走得越远越好。即便找不到决天堡的人马也别回来救我们了,我许下诺言就绝不食言。”
洛景云再次点了点头。
随著我拉开门喝喊一声“走”,他的身形便如同飞鸟般窜了出去。
我关上门,耳边只听到叫骂声中夹杂著金属撞击的声音。当金属声渐渐消失而叫骂声越来越强烈,我知道洛景云终於摆脱了他们的纠缠。
让洛景云去报信的同时,我们屋子里的情况也暴露了出来。要是封德生那个老狐狸再不知屋里已没什麽具有威胁性的人了,我倒要怀疑他是不是有这个本事抢到昆仑谱。
果然,人群忽然安静了下来,封德生庄重而低沈的话语连我都听得清清楚楚。
“众位豪侠,洛景云是到决天堡那里报信去,里面一定没什麽厉害角色了。不如趁此机会冲进去,让决天堡想救人也救不成!”
“对!”
“封庄主说得对!”
好啊,你们要趁火打劫,也得看看行不行!
“封庄主,你这主意妙得很,可是让别人替你送死未免显得小人行径了些!”
一连串的赞美被我这一声话语震得顿时没了声响,所有人都屏息想要听下文。
“胡说,封庄主义薄云天,怎麽会让别人替他送死!”
“蝶无泪既然这麽有名,当然不仅仅因为他姿色过人。蝶无泪的手段你们还没见识过哪!”
“呜呜呜……有毒!他……”
我趴在窗沿上,看著最前头一批人慢慢倒地,一个个七孔流血,狂笑起来:“现在明白了吧!蝶无泪不是你们想象的那麽简单,要是不怕我的毒,你们大可以接近这座屋子!”
我现在是蝶无泪而并非那个尚存有一丝善意的采素,而蝶无泪要去人性命易如反掌!
“大家不要怕,尽量不要站在下风,用箭射,看他能撑多久!”
话音刚落,封德生便抄起一支箭簇搭弓向窗口射来,我急忙躲开,但还是被箭尖扫中了胳膊。鲜血在白色衣襟上显得那麽鲜,然而只一会儿的时间,那血就止住了。我的手臂上不会留下任何伤痕,这便是香凛的作用。
“连死都那麽艰难吗?”我冷笑著,赶在他们放第二支箭前将封不惠从床上拖到地下。
“呜……”喉头猛地一阵血气翻涌,我强压著胸口的不适硬生生吞下一口血腥。
何必在这要死的当口发作呢?!再忍耐一下,一下就好!
可是……好痛!胸口像被什麽拼命挤压般痛苦,两腿再也没有力气支撑整个儿身体的重量,只能四肢著地,靠在墙头。
看来,即使洛景云找到救兵及时赶到,我也撑不下去了。呵呵,什麽时候我变得那麽狼狈?洲怎麽办?他是我选择要与之过一辈子的人,我还没有得到我的幸福…无瑞一定很高兴吧,这回我真的会死。无瑞,你是不是就在等这一天呢?还是看在我是你孩子的份上会为我悲伤地流下一两滴泪来?
“无瑞,无瑞……”
当我意识到嘴里喃喃低念出无瑞的名字,不禁自嘲一笑。在这快死的当口,我居然还念念不忘著他的名字。究竟是恨著他还是别的什麽,已然分不清楚。
恨,何尝不是因为爱得太过?
“嗯……”
身边一声轻响让我顿时清醒过来──
罢了。都要死的人了,何必在那里浪费时间考虑什麽恨和爱?现在,感情对我来说是奢侈的东西。我没有那个时间再去细细体味那种感情的滋味了。
“你……”
“不要再有想死的念头!”
虽然我说的有些突兀,但封不惠明白了我未出口的意思。他张了张干涸的嘴唇,终究没有说出话来。
而在此刻,被死亡阴影笼罩的人终於发了疯,他们一一效仿著把手中的刀剑棍棒和暗器统统用力扔了进来。眼看一枚蒺藜就要射上封不惠的背心,我将他一拉,自己替他捱了这一记。
……好痛!带有少许麻痹感,八成抹了毒。
“你……”
封不惠猛然闭了嘴,因为他看见我硬生生把铁蒺藜从肩後拔了下来,而那里除了染上一点黑色血迹外没有丝毫伤痕。
“怎麽?很吃惊麽?大可不必,再过一会儿你也会便成我这种体质──无论什麽伤痕都不会有的体质,想死也不容易。”
我淡漠地把铁蒺藜往旁边一扔,心里盘算著离外面那些人意识到这间屋子尚能在他们用尽所有武器前抵挡一阵子还有多久。
“没多少时间了。”我说。“我答应过洛景云一定要留住你的命,你最好给我合作些!”我一下口对口将嘴凑上了封不惠的,也顾不上他开始明白过来後的挣扎,趁他身体尚虚没法子反抗的时候,把凝聚在丹田那股香滑而又冷冽的东西渡进封不惠体内。
“呜呜……”
一口一口地渡著,不知过了多久才感觉到身体里的“香凛”完全脱离自己。我离开封不惠的唇,猛地撇头,终究抵受不了胸口的压迫感喷出鲜血。
“咳咳……”血腥填满我的喉咙,淤塞得我喘不过气来,每咳一口伴随而出的都是颜色越来越深的血液,好像要把全身的血都嗑尽似的没有分毫停息。很痛,很苦!连眼底都充血了!
油尽灯枯,大限已至。
原来当我不想死的时候,死亡却如此轻易降临。
“为何…不让我死…为何要救我!”
为何、为何、为何!哪里来那麽多的为何?!我拼尽一身力气,你倒还执迷不悟地问我为何?!“想死麽?容易的很。可是死了就什麽都办不成了……咳咳……复仇也好,夺回失去的一切也好,让那些期望你得不到幸福的人看到你可以这麽平静地过完一生也好……什麽都不行。即使这样,你还是觉得死比较好麽?…咳咳咳咳…让他们称心如意,而你却不知堕入哪个魔道受尽苦楚!你知足?你满意?……别说傻话了。”
我冷冷抹去嘴角依旧不断涌出来的血,双手已经完全是紫红色的了。一个人的血原来有那麽多啊,我现在才知道呢。
“要是你真的甘心被他们玩弄,我也无话可说,…咳咳咳…就当是白救了个傻子,反正命也不长,即使遗憾也没办法……总之,我给你这个报复的机会……你重生後是要活下去还是一刀再次了断自己,都随你!”
很累!
我颓然倒地,才说了几句话就痛苦得不能呼吸。但嗅觉还是灵敏地在空气中发现一丝不寻常……
我闭了闭眼。洛景云终究晚了。
“他们开始放火烧屋,没关系,说什麽我也会保你性命。你……咳咳…一定要撑到洛景云找人来……洲……航洲……告诉他,我喜欢他,从来没有在他身上……下过毒……下辈子,我一定会爱他……我许了……一定……咳咳咳……咳咳咳咳……一定告诉他……”
很热,胸口犹如撕裂般痛楚。要死了麽?死亡就是这样的麽?
挣扎著,我用自己的身子紧紧护住封不惠。
呵呵呵,外面那些人绝对不会知道,焚烧了我这副带著剧毒的身子,只会给他们带去比地狱还惨烈的景象。浓烟会带著我骨血里的毒素,迅速侵入他们身体各条经脉。也算是报应不爽了,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