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色有点发红的帕特尽量忍住恼怒和羞窘,用冰冷的眼神狠狠瞪视身边的家伙,无奈带着红晕的脸颊竟把双眼中的寒冰融化成一汪春水,这只能让二九八八更加猖狂的立刻表现出神魂颠倒的样子。
幸好帕特的窘迫被及时解救,一个陌生的看守带来狱长的口信,请二九八八去一趟办公室。但帕特只为这种小小的解脱庆幸了不到一分钟,就本能的开始为二九八八担心。忧虑来自于当时出现在二九八八脸上的、很难得的严肃表情,还有临走时在他耳边轻声说出的一句话:「……帕特,记住,一定要好好保护自己,跟你的人团结在一起。」
这种一本正经的话对二九八八而言真的很少见,临别前凝视着帕特的眼神也十分怪异,似乎很不舍得,又有种诀别式的意味,淡淡一笑便转过了身的二九八八留给帕特一个坚挺而骄傲的背影。
不祥的感觉在越来越长的等待中不断蔓延,整整一天过去,二九八八都没有回到他应该待着的地方。直到这一天的夜晚,回到监房的犯人们还是没有等到自己的头儿,帕特紧咬着嘴唇一遍遍回想二九八八临别时的表情、话语和眼神,心脏就像被一只手紧紧攒住似的难受起来。
所有的人都变得很安静,一种说不出来的压抑气氛笼罩了整个监房,熄灯之后也没有任何人睡着,犯人们沉重的呼吸声和翻来覆去的悉嗦声在一片黑暗中听得非常清楚。
帕特当然更不可能睡着,但他也只能坐在床上紧盯着唯一能带来希望的那扇铁门。大概等到凌晨一点左右,远处传来的脚步声才让他拿着电筒走向门边,并不明亮的灯光下,熟悉的面孔出现在视野,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了。
不过……二九八八是被两个看守一左一右搀扶着的,看来是受了伤的样子,但帕特从别人手里接过他的时候,并没有看到他身上有任何明显的伤痕,只不过看起来非常疲惫委顿,似乎虚弱得连走路也比较困难。
看守们刚一离开,别的犯人就纷纷过来搀扶和轻声询问,二九八八很不耐烦的说了一声「我没事」,声音却是嘶哑的,音量也非常的小。
感觉到二九八八把整个重量都放在自己肩上,帕特微笑着劝同房们回去睡觉,看到二九八八平安归来的犯人们算是放了心,也就没有再敢多问,任由帕特独自扶着二九八八回到了他自己的床位。
二九八八侧着身体静静躺了下来,靠在帕特的身体上并不说话,帕特也沉默了一会儿,才握住他的手小声问他:「你……你到底伤在什么地方?」
二九八八的胸膛微微震动了一下,应该是做了个笑的动作:「……他们用电。」
「……」帕特手一抖,话却接着问了下去:「……一直……到刚才?」
「……差不多。」
「都伤在什么地方……」
「……当然是……最怕疼的地方。抱歉……这几天不能跟你亲热了。」
「……还说这个干吗……有别的伤吗?」
「……那群疯狗……放心,他们都用了套子……妈的,早知道就让你来一次……该死的老家伙。」
「……你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他们对你做这些?是谁干的?」
二九八八安静了一会儿,才对这一天的经历作出简洁的叙述:「那个老家伙,就是狱长,当然知道我们在干什么,也知道我跟其他的老大不和。所以他找我过去,顺便也把那些疯狗叫过去了,只不过……我是被铐着进去的。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能够回来真好……其实也没有什么,就是想教训我们,让我们收敛一点。要是今天杀了我,会引起更大的混乱,你们的国家已经够乱了,那个老狐狸也很怕会有集体暴动。那些疯狗早就想弄垮我,妈的,以为那样能把我整得哭出来,一群白痴……老家伙也不会阻止我报复他们……只要能挑起犯人内讧,老家伙就得逞了,那些白痴……都只是他的棋子而已。」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好点了吗?」
「嗯,好多了……妈的,前面伤得有点厉害……」
「……我看看。」
「唔……别碰……放心,我已经去过医务所了,很快就会好。老家伙这么怕暴动,我倒真的想陪他玩玩……」
随着二九八八漫不经心的语调,沉郁的黑瞳里却闪现出复仇之光,帕特看着这样的一双眼睛,屏息半晌才能再次出声:「……你真的想?」
「不是我……这里的每个人都想。只是没有一个头儿,他们才不敢做。帕特……你还不明白吗?没有战争就没有自由,只有战争中的胜利者才能创造和平。与其等别人来拯救,不如自己争取那个胜利者的位置,你和我不做,也终究会有人来做。」
「……我知道历史,它们总是这样的。我只是……希望少牺牲一点人命,如果可以用更柔和的方式……」
「缺乏武力的说教只是空谈罢了,喊两句『天下太平』就能美梦成真?帕特……你以为你是谁?我又是谁?即使你的想法是对的,也只有赢了才能制定成法律,在没有赢之前,你唯一能做的就是战斗。」
「……那会死很多人,为了胜利而牺牲别人的生命,这难道也是对的?」
「不,你错了,肯为那些狗屁理想去死的也绝不止你一个人,任何一个男人肯为自由和尊严而死都是天经地义的事,有什么可抱怨的?」
「……那被胜利的一方所杀掉的敌人呢?他们也有父母子女……」
「如果杀掉一个人可以让另外的一百个无辜者不被他杀掉,你会怎么做?」
「……」
「算了……我今天晚上肯定睡不着,不要吵了,好好陪陪我吧。」
「……嗯。」
「……帕特,我想跟你讲讲我以前的事情。你想听吗?」
「讲吧。」
「我14岁以前……生活在一个很正统严谨的东方国家,我的家庭也很正统,是那种所谓的『书香门第』,我们家有很多亲戚和有头有脸的朋友,但我只有一个姐姐,我非常爱她,她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结婚了。我们谁也不知道,原来她的丈夫一直都跟其他女人有染,喝多酒了以后还会打她、虐待她。」
「她应该用法律保护自己……」
「傻瓜……她不敢,我们的国家有一句俗话叫做『家丑不可外扬』,姐姐她是一个很传统很柔弱的女人,怕家里人伤心、丢脸,也怕那个男人报复她,她只会一个人躲着哭。我们国家还有一句俗话叫『清官难断家务事』,就是说即使用法律,也不一定能解决家庭内部的犯罪。姐姐经常回来住几天,没有人的时候她才敢哭,我看到过几次,也问过她,但她什么都不肯说。直到我12岁的那一年,姐姐在她出嫁前的房间里自杀,一根绳子套在她的脖子上,等我们发现的时候她已经僵硬了……给她换衣服的时候,妈妈才发现她身上有很多伤痕,并告诉了父亲,但他们什么都没有做,就那么火化了姐姐,那个男人在葬礼上还哭得很伤心。大概过了一个月,我帮姐姐收拾抽屉,一堆杂志下面压着一本她的日记,我什么都知道了……那个男人,什么样的虐待都对她做过,甚至用暴力让她流产,这种事发生到第二次以后,她实在忍受不了所以才去死。我很愤怒、很伤心,立刻找爸妈让他们告那个混蛋,但他们不肯,也不准我再提,我怎么可能不提?后来……我爸把我狠狠的打了一顿,说再提这件事就把我赶出去。从此,我再没有提过这件事,我只是对自己发誓,一定要杀掉那个男人。」
「……你真的杀掉他了?」
「嗯。我每天一有空就去查问那个男人的事,还以他前妻的身份去过他的新家几次,他的新妻子很年轻,正好是我们学校的老师,所以我更有机会去找他们。我打不过他,但我不想用毒药,我要面对面的杀死他,要他也尝尝什么叫暴力……我开始不停的打架,起初在学校里,后来跟着社会上的混混,13岁的时候我就拿刀砍过别人,那之后我吓得整整三天不敢出门。不过,三天一过,我就再不怕拿刀了,也不怕鲜血溅在脸上的感觉了。14岁那年的暑假,那个男人的妻子跟别的老师们一起出去旅游,我就拿了一把拆信刀去他家。他挣扎得很厉害,也踢了我几脚,我对着他的四肢捅了很多刀。刀折断了,有一截留在他的大腿里……到处都是血,我觉得很痛快,他一边哭一边求我饶命的样子让我更痛快,最后,我堵上他的嘴把他塞进了床底,在他家换了套干净衣服,再拿了一笔钱就离开了家乡。」
「……你何必要这么残忍……一刀杀了也就算了……」
「我只折磨了他一个小时,他折磨了我姐姐整整七年,那是他应得的!第二天我在车站看了报纸,他的尸体晚上才被发现,当时我很安心,很舒服,我再也不欠任何人什么了。之后我就不停的跑,什么坏事都干过,好在我长得很快,到有钱偷渡的那一年已经看不出是那个小通缉犯了。从我的国家出来已经有九年,我今年二十六岁,当时我是十七岁……船舱里闷死饿死了好几个人,转上汽车也一样,受不了的就乱抢食物,我为了几个桔子,在汽车里又杀了两个。成功下车以后,就没什么可说的了,我没有任何证件,只能混进当地的黑社会,多立点功也就爬得很快。你第一次碰到我的时候,我刚刚摆脱组织的人,本来是打算在这里换个身份回国的,结果来了这儿……帕特,在你心里,我是不是跟那个被我杀掉的混蛋一样该死?就像你说过的……因为犯了罪就继续犯罪、被伤害过却反过来伤害别人?」
身边寂静了一会儿,几根手指轻柔的抚摸上他的头发:「起码……你现在不是了,对吗?傻瓜……你说了这么多,还没有告诉我你的名字……说吧,你叫什么,我现在想知道它了……」
第十章
仅仅安稳的过了两天,二九八八就开始实施他小小的报复。被羞辱的事情彻底传开当然是意料之中,面对那些得意的淫笑他没有露出任何表情。身边的帕特一直紧握着他的手,这巨大的幸福感让他远离冲动,直到带着同房的犯人在沐浴间里堵上那几个家伙,他才牵动嘴角露出残忍而冷酷的微笑。
薄薄的刀片划破粗糙的皮肤,他很仔细的在某人胸前削下指甲片大小的肉块,削到第五刀的时候,他用慵懒的语气告诉所有人:这是来自他国家的一种古老刑罚,名字叫做「凌迟」。如果够专业的话,受刑者可以活着被割上几千刀,骨肉分离而气息不断,进行整整三天后才能真正死亡。
听着这个的帕特一直在皱眉,有几个胆小的旁观者当场呕吐,作为受刑者的大汉当着所有人小便失禁,无法发声的处境更使他抖个不停。
「我今天不会对你们真的用它,但我不保证以后也不会。只要有任何人对我不利,我一定会在他身上练习它。狱长那个老家伙也不会为你们收尸,如果你们是有脑袋的猪,就想想他为什么留下我的命来对付你们……如果你们想通了,可以找我谈谈别的事……我相信那并不用太久。」
说完这些以后,二九八八很宽宏的放走了那几个家伙,帕特紧抿着嘴瞪了他一眼,却不得不继续保持沉默。看着身边有点无奈的帕特,二九八八眯着眼笑了,一口整齐的白牙陪衬黑如夜色的瞳眸,恰似一只纯粹而快意的野兽。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那些总算还有点脑袋的白痴很快就想通了,甚至顺手处理了个别想不通的家伙,并以此作为送给他们的第一份合作礼物。参与计划的人并不太多,合理的保密性是绝对必要的,只要到了日子再临时通知手下的那些犯人,应该不会出什么差错。
帕特还是不能完全接受这种集体的越狱计划,但二九八八已经学会把两人之间的争辩当作一种享受,在某些不同的想法渐渐磨合接近的过程里,帕特看着他的眼神也越来越专注。每当漫长的争辩之后能够得出一个真正的共识,帕特都会露出疲惫而释然的笑容,这种时刻里二九八八的喜悦甚至大过与对方热吻……因为只有这样的争辩中,他才能察觉到自己触及了帕特的内心,除了两具身体之间紧密的拥抱,他更满足于一点点拥有帕特的灵魂。
就像个陷入初恋的年轻男孩,只要跟那个人在一起,即使喝着清水、吃着烂透的食物,也会觉得那是人间最好的美味;连空气也染上某种香甜的味道,沉醉于帕特眼里的温柔或埋怨,即使并没有忘记彼此都身处在一个充满罪恶的地方,黑暗和肮脏更增强他非保护对方不可的决心。
置身于众目睽睽之下的他,却一直旁若无人般痴痴盯着帕特的脸,白皙的面颊开始浮现浅浅的红晕,帕特小声嘟咙了一句话:「……快点吃你的饭,都变冷了!」
回过神来的二九八八在短暂的沉默后露出微笑,虽然并没有接上这句话,但他的笑容里有着明显的愉悦和得意,帕特用眼角的余光斜睨他此时的表情,已经有点发热的脸竟变得火烫。
正想说句什么来缓解自己的尴尬,一声毫无预警的巨响引开了帕特的注意力,他们相互对看了一眼,都能辨认出这是枪声。从声音的大小上揣测,应该是从不远的地方传来的,餐室里的犯人们纷纷惊异的议论了起来。
以为是计划出了什么纰漏,两人一起混在犯人们好奇的队伍里走到了餐室的门口,看守们也东张西望起来,几乎都把手放在了枪套上。嘈杂的纷乱继续了一会儿,周围并没有再传来奇怪的声音,紧张而僵硬的气氛维持了几分钟,终于在没有任何异常情况的结果下和平结束。
犯人和看守都回到了自己应该待着的位置,帕特和二九八八也回到先前坐过的那个位子,二九八八慢条斯理的吃完餐盘中已经冷掉的食物,紧靠在帕特身边的他可以发誓这些东西真的不难吃。
餐室里很快就回复了自由轻松的气氛,小声说笑的犯人们三三两两聚成一堆,吃完了晚饭的犯人们陆续走向门外,突然又是一声震耳的枪响。
这一次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涌到门口的他们很快就发现了不远处发生的事——医务所那边似乎有很大的吵嚷声,没过多久枪声又响了。
之后的枪声越来越多,医务所的窗户和门口都出现了犯人的身影,他们尖叫的声音几乎跟枪声一样惊人,看他们奔跑的方向是想回到生活区这边来。
餐室这边的犯人也乱了起来,很明显医务所那边的伤者正在被持枪者追杀,在这里持枪的人只能是看守们,有几个胆大的犯人已经开始跟看守推攘。
二九八八眯着眼四处查看,平常跟着他们的犯人纷纷站到了他们身边,帕特只顾紧盯着医务所那边的混乱状况,不知不觉伸手抓住了二九八八的衣袖,颤抖着嘴唇的他用尽力气才能挤出两个字:「……洛儿!」
极为不祥的预感像一颗子弹击中了帕特的心脏,排山倒海的眩晕感袭击了他的大脑,洛儿……洛儿有没有躲开流弹,有没有被那些混蛋打伤?
事实总是比预想的还要残酷,当帕特正为洛儿担心时,那个男孩却再也无法睁开自己的眼睛。整件事的真相注定被某些人掩埋,但也必定被某些人在日后的努力中一分分拼凑起来。
这件事发生的半小时之前,别的犯人都只刚刚进入餐室,而医务所里的某一间病房之内,病床上的男孩正面对他人生的最后一个黄昏。
事件的起源是一张薄纸,拿着它的男人哭泣着跪倒在男孩的床前。他做梦都没有想到,可怜的男孩竟然感染了那种致命的病菌,不仅如此……更可怕的是他也有很大的可能已经被传染。